怀珠——万恣意【完结】
时间:2024-02-25 23:12:00

  谢尘光坐起身,摸到鬓边一片冰凉。
  他尚在怔仲,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仆役慌里慌张闯进屋内,急道:“郎君,小娘子喘证又犯了!”
  谢尘光闻声跨下床榻,胡乱套上靿靴,连外袍都不及穿,匆匆往倚兰院赶去。
  沈怀珠就守在何婉枝的房门外。
  她昨日深夜至谢府,今日一早,人还是半醒,便有小娘子上门做客。
  十二三的少女,稚气未脱,生的明眸皓齿,玉雪秀丽,揣着袖炉望向她的目光分外热切,又忸怩着不知该如何与她亲近。
  沈怀珠见她不谙世事,戒心收了大半,开始主动搭话。
  两人只相谈了半刻,何婉枝倏忽面色发白,捂着胸口开始剧烈喘息起来。
  之后便是一团乱,何婉枝被侍女抱回了倚兰院,随候府中的女医赶着脚进门,把一干人等都撵了出来。
  此时房门将开,谢尘光衣衫不整挤到近前,紧声问:“阿枝如何了!”
  那女医乜他一眼,啐道:“不成体统。”
  身后的仆役追上来为他罩上外袍,女医便借着空档说了何婉枝的情况。
  “小娘子喝了苓桂术甘汤,现下已安定了。她这病已许久不曾犯,下人们素日调养的尽心,这次犹不算紧要,不必过于忧虑。”
  她的声音起伏不大,轻飘飘的,要走时,目光若有似无扫过沈怀珠,补充道:“还是要少与不想相干的人接触,避免心绪不稳,病症复发。”
第20章 争执
  谢尘光顾不上沈怀珠,入内瞧过了何婉枝,出门见她仍立在廊下,才恍恍想起还有她这个人来。
  “阿枝睡下了。”
  沈怀珠闻言点头,委婉道:“既如此,我便不过多搅扰了。”
  她面色极平淡,谢尘光一时看不透她的情绪,到底是觉得失了礼数,解释道:“你莫多想,阿枝打胎里罹患的病,时常反复,怎会与你有关?江瑜之她幼失怙恃,由我姑母扶养长大,是太医署最年轻且熟谙医术的女儒医,性子是极傲的,她方才那番话,只是紧张阿枝,对你并无恶意。”
  太后膝下长成的出众少女,自该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只是谢尘光太过担忧何婉枝,以至没有看出来江瑜之于她的那股,极盛、而莫名的敌意。
  沈怀珠表面欣然接受了这个说法,内心却隐隐有了危机。
  她说不出是什么危机,只觉得这江瑜之或恐会是她在此处最大的变数,还是要远离为妙。
  坠着这个想法,沈怀珠越发谨言慎行,直到了晡时,倚兰院中来了人,称何婉枝邀她去房中叙话。
  沈怀珠有所顾忌,正斟酌着该如何拒绝,谢尘光不知从那里冒出来,道:“阿枝喜欢你,劳你费心,替我哄哄她。”
  许是怀着歉意,又许是想找补回江瑜之说过的话,谢尘光出现的很刻意,加之事关何婉枝,说话也带着讨好。
  沈怀珠自不会去轻易得罪他,只好被引着去了倚兰院。
  她踏进暖阁时,何婉枝刚用完药,正央着贴身侍女多给几块姜丝梅。
  那侍女搂着攒盒说什么也不肯再给了,余光瞥见沈怀珠,仿若像看到什么救焚拯溺的神女,眼中的求助之意几乎要溢到沈怀珠跟前。
  沈怀珠如何不领会,故意不进屋道:“阿枝是要与我叙话,还是要吃蜜果子?”
  何婉枝听她叫自己如此亲密,心中很是欣喜,推开攒盒起身迎她,“自然是同怀珠姊姊叙话紧要。”
  因着身子骨的缘由,何婉枝自小被看顾的格外周全,出门游园赴宴,身旁的人总是浩浩荡荡缀着,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她不尽兴,自然也去的少了。
  主要还是她这病发作起来骇人,相仿年纪的女娘有所耳闻的,从来对她避之不及,她便从无结交到什么说得上话的好友。
  说来,又因她这病症,连累怀珠姊姊平白受了冤屈。
  何婉枝满心愧疚,拉着沈怀珠坐到红酸枝的罗汉榻上,小心询问:“怀珠姊姊,今晨,我可是吓着你了?”
  沈怀珠望着她泛白的嘴唇,摇头:“我素来胆大,不觉得吓人,只是在想……小娘子好不好受?”
  室内有片刻静默,一旁贴身伺候的侍女感同身受般,霎时红了眼眶。
  何婉枝怔愣过后,扬起两弯盈盈的笑眼,她凑过来与沈怀珠挤着坐到一处,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娇声娇气道:“怀珠姊姊心疼阿枝,阿枝不难受。”
  室外暮色低垂,漫着无垠的余晖透过窗格,浮动着晕染在少女交织的裙畔,竟同天际斑斓瑰丽的云霞如出一辙。
  云霞之下,一匹快马急策而过,在城门缓缓合动上的前一刻,奔入城内。
  由于此人的到来,不过两盏茶时间,谢府迎来了一场数年来从未有过的喧阗。
  齐韫一剑挑开数名阻挠的侍卫,杀到谢尘光面前时,他正悠然坐在北亭之中,半倚半靠着独自品茶。
  被掀翻的侍卫连滚带爬来到跟前,请罪道:“主子……实在拦不住。”
  谢尘光不以为意地抬抬手,周围防备的侍卫便都纷纷收剑退下。
  “原是齐小将军。”他往太师椅中一窝,十足轻慢地眯眼打量着来人,“您似乎忘了先前应诺,不然如何肯踏足敝宅?”
  亭外的人执剑而立,眉目走笔描刻般凌厉干净,夕阳的挥渡下,陵劲的身骨早已同五年前相去甚远,唯有那双点漆的黑眸,沈定遥望过来时,依稀可见从前冷峻少年的影子。
  “我的人呢?”他声音如切冰碎玉,隐隐透着愠意。
  “你的人?”谢尘光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展臂提声道:“这阖府上下全是我的人,齐小将军莫不是焦心过了头,找岔了方向?”
  齐韫下颌崩得极紧,再次逼问:“沈怀珠,她在哪?”
  “原来是说沈娘子?”谢尘光恍然大悟般,实话实说道:“她是在我府上,不过——”
  “你想见她,她可未必想见你。”
  话音将落,兜面一道利风斩下,谢尘光略略偏头避过,那把曾与他交战过的坚薄银刃便盛着最后一丝霞光的丹色,斜斜架到他的颈侧。
  谢尘光手中一烫,抚之如娟的汝瓷刻花盏“咔哒”一声分作两瓣,茶水顺着开裂的罅隙,争先恐后涌了个尽。
  齐韫居高临下看着他,背后是沉没的暮色,“见与不见,你说了不算。”
  谢尘光随手将掌心碎瓷扔到茶案上,姿态闲适:“若我偏让你见不到她呢?”
  却见那多年不见的昔日友人恶劣地扬了扬唇角,手中长剑挥转,指向挂在一旁稍显陈旧的美人画卷。
  画卷被剑气震的微荡,脆弱的纸面险些触及雪亮的剑尖。
  谢尘光眉心突的一跳,噌地站起身,拔剑指向他,“裴子戈,你敢!”
  “我如何不敢!”
  这边两人正是剑拔弩张,倚兰院中却一派岁月静好。
  沈怀珠最后为何婉枝点上口脂,望着镜中敷过粉后面色红润的少女,赞道:“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小阿枝好颜色。”
  “多谢怀珠姊姊。”何婉枝羞赧地低了低头,又抬眼看向镜中的沈怀珠,忽然想起什么,对贴身的侍女道:“漫月,你去将我阿娘留下的那袭八幅湘裙拿来。”
  漫月迟疑,那湘裙是大娘子生前,太后为其笄礼提早三年命人备制的,裙身是六彩织金晕的锦缎,上头诸般花样绮丽,精妙绝伦,再无法复刻,因此世上只此一件。听闻大娘子十分喜爱,出嫁前还时常穿。
  如今何婉枝这身量自是无论如何也穿不了的,一旁的沈娘子倒正合适……
  漫月知道自家娘子是不必说的纯粹良善,却仍是觉得对一个结识不到一日的娘子如此慷慨,实在犯不上,便劝:“好娘子,那湘裙您不是说要到及笄礼才能拿出来?”
  何婉枝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摆摆手:“现今便拿出来罢,我瞧着怀珠姊姊恰好能穿。”
  *
  “裴子戈,你一定要与我过不去吗!”谢尘光终于维持不住淡然,暴怒出声。
  齐韫眉峰一挑,“谢尘光,谁与谁过不去?”
  当初谒泉山下,谢尘光质问他的阿娘为何要抛下彭池三千百姓,又为何要眼睁睁看着对她有相救之恩的阿姊和姊婿前去赴死,若非因为她,马春顾及父亲及姑母的身份,如何敢发兵诘难,又如何会有那般惨烈的结局?
  所以他说齐霜岚该死,她就应该下黄泉,亲自向阿姊他们赔罪道歉。
  气盛的少年,什么绝情刻薄的话都说得出口,齐韫母亲的死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便找准这个痛点,狠狠蹂.躏践踏,不留情面,激得齐韫与他打了一场。
  二人杀红了眼,直到最后各自打得没了力气,以齐韫勾破他的左肩,他划伤齐韫的右臂为终,自此割袍断义,不复相见。
  如今也是他,劫走了齐韫身边的人,令他千里迢迢奔逐而来,率先打破了五年前的应诺,可他心中,却是半丝快意也无。
  “齐韫,你不妨看看这画中人!你有什么资格朝她指剑!”谢尘光双目猩红。
  谢大娘子,谢漾的画像。
  齐韫扫了一眼,忽尔心生索然,他放下剑,说道:“谢尘光,我不欠你。”
  谢尘光却执拗一般,迟迟不肯放剑。
  “既许久不见,何苦如此难堪?”二人之外,突然传来一道清朗的男音。
  齐韫和谢尘光纷纷转首看去,见亭下早已枯败的荷塘边,不知何时立了两个人。
  方才说话的郎君年长些,约莫双十年华,一身雪色襕衫,朗眉星目,正得体地望着二人笑。
  站的稍前的少年亦生得俊秀,清丽的缥色的翻领长袍将他衬得越发唇红齿白、翩翩焕然,然则那双眼睛却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持重沉色,但也是含着善意的笑的。
  齐韫和谢尘光一眼便认出了他,不约而同步下石阶,撩袍欲要行礼,却被虚虚扶住。
  “朕微服在外,一切从简。”魏濯刚刚经历过变声,话音已有了几分低沉意味。
  二人皆应是,恭敬起身。
  魏濯望着比自己高上许多的青年,温和笑道:“齐小将军,久违了。”
  “久违了,圣人。”
  “当初金銮殿上一别,齐小将军的英姿,朕至今印象深刻。”魏濯神情真挚,又道:“旷日已久,朕还未谢你戎马倥偬,佑我大越疆土。”
  齐韫垂首,“臣之本责。”
  魏濯的目光在对面二人身上流转片刻,最终还是问道:“表兄与将军,因何事争吵?”
  谢尘光似乎也觉得荒唐,哂笑道:“因为一个女郎。”
  前因后果听完,魏濯对于谢尘光掳人的行为十分震惊,痛心疾首道:“表兄你……你怎能如此?”
  他身旁一直未出声的年轻太傅周映真提议:“不若先将那位沈娘子请出来,究竟该如何,还是要让她自行决断。”
  魏濯允诺,命人去请了沈怀珠。
  而沈怀珠对于圣驾临幸是极意外的,待周全了礼数,齐韫已大步到她跟前,将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
  确认她无事,他才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腕道:“跟我走。”
  谢尘光立即拽住沈怀珠另一只腕,“这位娘子可是自愿跟我回来的,方才圣人也发了话,要先问过沈娘子的意思才是。”
  齐韫的目光落在他拽着沈怀珠的手上,冷声道:“放手。”
  谢尘光偏不,二人再次陷入僵持。
  只有沈怀珠生无可恋,她觉得自己现在像是被牵了两条线的竹枝偶人,这边拽拽,那边扯扯,毫无生机可言。
  适时的,后方传来一声娇斥,沈怀珠被齐韫握着的腕上,很快多了另一只嫩白的柔荑。
  “齐家阿舅,你这是做什么!”
  谢尘光变了脸色,“阿枝你怎么过来了?快回去!”
  何婉枝也倔,反问谢尘光:“舅舅,你难道不想娶怀珠姊姊做夫人吗?”
  齐韫听到这话,脸更黑了。
  谢尘光也觉得莫名其妙,未等他说话,江瑜之带着一群侍女姗姗追了过来。
  她朝一旁看戏的魏濯行过礼,款步上前,放缓语调道:“齐小将军,阿枝的状况你也知晓,烦请你放稳重些,先松手。”
  齐韫连眼风都没有动一下,只是看着面前被众人围抢的少女,道:“沈怀珠,你说话。”
第21章 轻啄
  最后一丝暮光沉落,黑暗蔓延,众人的神情便都湮昧在微弱的光线中。
  周遭沉默下来,目光均投在中间被拉扯的身影上,静等她的回话。
  良久,却听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们都先放手。”
  桎梏先后松懈,沈怀珠转了转发疼的两腕,在仆婢们点灯的错落脚步声中,缓缓转向齐韫。
  灯火扑簌着点燃,光影明灭燎动,有些晃眼,她便没有看见青年眼底浮现出的,那点隐秘的欢欣。
  沈怀珠朝他靠近两步,嗓音在渐次绽亮的烛光中显得分外冷清,她说:“齐小将军,我的信物呢?”
  齐韫一滞,眸中少见的软意顷刻消散,他被她气笑,威逼利诱般:“你确定要我现在拿给你?”
  其余人不知他们之间的隐情,即便听不明白方才的话,也还是保持着缄默。
  齐韫见沈怀珠当真皱起眉,认真权衡起来,心中一股无明火升腾,一把将她拽到跟前,低声咬耳:“你疯了才敢说要。”
  沈怀珠本就没打算开口,见他如此,反倒起了挑弄心思,扬眉道:“若我就是疯了呢?”
  齐韫几乎抑制不住,口中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因为谁?谢尘光?”
  谢尘光本十分嫌弃地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咬耳朵,还顺带抬手遮住了何婉枝好奇看去的目光,零零碎碎听见自己的名字,没好气斥道:“叫我干嘛!”
  几近相贴的二人之间,紧张相持的气氛被这斜刺来的一句话打破,谢尘光便对上了齐韫饱含幽怨的眼神。
  “看什么看!”谢尘光没由来心虚,出口的话有些底气不足。
  站得很远的周映真不知何时来到跟前,温声劝道:“诸位,不若我们移步亭中,坐下相谈。”
  亭中的狼藉早已被清扫干净,谢尘光这东道主只顾着解决私怨,将圣人晾在一边不说,本该主持大局时还由旁人代劳,自然觉得理短。
  安排着各位入座,又命人搬来炙炉,现杀了只浑羊在亭下烤,亭中酒菜也很快备置齐全。
  众人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方才之事,谈起了魏濯微服的缘由。
  “朕身居庙堂,天下之事经手万万,却从来只在奏状中窥见,现今农桑事毕,谷粟既藏,朝中事宜且处理的差不多了,我便将一切交由舅父,来出宫瞧瞧,这真正的尘世间。”说到最后,魏濯的眼睛亮的出奇,他举起杯盏,道:“今夜相聚于此,我们不论君臣,只谈情谊,不醉不归!”
  坐中人纷纷响应,举杯同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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