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吗?”他这样问。
沈怀珠轻轻摇头,窗外光影透过她纤长的羽睫,在眼下打上一层淡淡的阴翳,她说:“这只是我的猜想,若你真的死了,我才会后悔。”
齐韫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只是事后思忖良久,自我怀疑他是否真如沈怀珠之前所说的,心软。
所以他才会无法抵抗的,在沈怀珠借口臂伤无法动作时,把那碗药一口一口喂给了她。
上阵杀敌,凭一把利剑将无数头颅斩于马下的将者,齐韫为这两个字感到羞耻。
而喝完药躺在榻上的沈怀珠,并不知他心中所想。
她忆起昨夜,惊奇于自己不计后果的冲动,彼时她竟真的想暴露身手,翻下悬崖救齐韫一命。
那只精巧的飞爪,的确是杨云婵在去往曹府时赠予她的,不过在和齐韫落到那丛青柏上,获取喘息之机时,她便审时度势,趁着最后清明的意识,撇清了与甩出的那记飞爪的关系。
方才与齐韫说过的话,亦是真假参半,她想救他是真的,另有目的也是真的,赞他有原则是真的,想要博取他的同情也是真的。
所以,她远没有齐韫那样坦荡。
可那又如何?沈怀珠见过太多只为姿态好看,却活不长久的人,齐韫能做到,她却不然。
沈雪霄把她当作手中利刀,她便从不苛求自己有多光明磊落,凡是能达成目的,其中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李二娘是个好心肠,听闻沈怀珠明日便走,担忧她的身体,一再要求他们多留两日。
她的夫郎寡言少语,却难得多了两句嘴,话里话外是劝李二娘少管闲事,看向他们的眼神也时常带着警惕。
沈怀珠知晓他白日里去过镇中,大约是听到或见到了什么,对她和齐韫的身份有了猜想。
齐韫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虽顾及沈怀珠的伤,但为避免给这对夫妇惹来祸端,还是觉得早走为妙。
半夜,沈怀珠睡得浅,听到地上的齐韫窸窸窣窣起身,独自出门去了。
天未拂晓,马蹄掠地声从院外传来,紧接着房门被打开,齐韫轻手轻脚返回,见沈怀珠睁着眼抱膝坐在榻上,动作一滞:“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沈怀珠吸了吸鼻子。
齐韫快步上前,摘去木施上的薄氅将她拢好,温声道:“我买了笼饼,还有杏仁饧粥,你吃一些,待会我们就走。”
沈怀珠点头,笼饼是自己吃的,饧粥还是由齐韫一口一口喂。
概因伤病的缘故,沈怀珠吃的不算多,穿戴齐整被齐韫牵出门时,果见院外栓了匹健壮的骏马。
沈怀珠问:“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齐韫看了眼身上的粗褐麻衣,不避不讳道:“能抵的都抵了。”
沈怀珠见他除了那把剑,当真是什么都不剩了,便笑:“方才留在屋中的,可是仅剩的一点?”
齐韫也笑,“嗯,如今又是身无分文。”
两人行到马前,齐韫本想抱沈怀珠上马,没想到她自个儿拽着缰绳,费力爬了上去。
他随后上马,握住缰绳,将她圈在怀中,朗声道:“坐好了!”
说罢一夹马腹,往北奔驰。
沈怀珠的伤不宜颠簸,齐韫未将马策得太快,两人绕着山林,走的隐蔽。
昨日观李二娘那夫郎的神色,他们二人恐已被通缉,那么此处便已被曹辕所控,人多之地不宜多行,两人便不得不绕远道而行。
恰应了先前的话,曹辕当真是恨极了齐韫,如此步步紧逼,甚至不惜得罪河西,也誓要取他的性命。
傍晚时分,林中霜气铺下来,冷得人手脚发僵。
沈怀珠为齐韫重新包扎开裂的伤口,将将为他整好衣衫,远处忽然传来嘈杂的马蹄声,萧瑟的树林那头,隐约出现一对兵卫的身影。
两人对视一眼,齐韫迅速单手揽过沈怀珠,翻上马背,往反方行疾驰。
冷风针刺一般刮在面上,身后兵卫紧追不舍,几阵破空倏响从身侧擦过,沈怀珠余光闪过几支追程而来的翎羽箭,背后青年在这动静中蓦的往前倾顿,耳畔传来他的一声闷哼。
沈怀珠知道他是中了箭,侧首越过他的肩膀一看,正是被曹辕所伤的,反复挣裂的那处伤口。
她看不见齐韫的脸,只得瞥见他紧紧绷着的下颌与泛起青筋的脖颈。
她想要说话,齿关一松,灌了满口风。
齐韫的呼吸渐重,沈怀珠察觉到不对,问道:“齐韫,你怎么样?”
“这箭有问题。”
微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整个人沉下来,覆在沈怀珠的背脊上,似乎在努力保持清明。
马速变缓,身后的兵卫竟怪异的没有追来,沈怀珠正心生犹疑时,上空乍然被照亮,赤色焰火转瞬即逝,沈怀珠的心却安定下来。
是齐韫的亲卫放出的信号。
背上的青年近乎完全脱力,直直从马背上滑落下去,沈怀珠反应很快,伸手便挈住他的衣襟,使他悬在半空。
转念又觉得不对,手劲急急调转方向,松了力道。
齐韫重重落倒在地,却没有压到后肩的伤。
沈怀珠也身手利落地下马,她不敢随意拔箭,只用匕首削去那颤巍巍的箭笴,拖着齐韫背靠到近旁的树干。
眼见他当真已不省人事,沈怀珠忽然想,如今岂不是窃符的大好时机?
齐韫的亲卫已顺利找到此处,便证明曹辕大势已去,翻不起什么风浪,他不会有性命之患,她亦再没有阻碍。
何况齐韫如今神志不清,恰能给她西逃的时间。
沈怀珠果断出手,探进他怀中,顺利摸到质地冷硬的符牒。
她握紧,果断欲要抽手离开,忽觉腕间一紧。
齐韫遽然抬手,死死桎梏住她的腕。
沈怀珠心中猛地一跳,抱着与之绝断的心情缓缓抬眼,视线中出现青年紧拧着的英眉与不曾张开的双眼。
她试探着唤了他两声,没有得到回应。
沈怀珠松下一口气,腕心的伤已被齐韫压出血来,她忍着剧痛,使劲往外抽离。
可齐韫的手便如同铁钳一般,任凭沈怀珠如何耗费力气也挣脱不开,唯有腕心的血殷透绢帛,顺着青年苍白的指缝滴在二人之间。
撼地的雷蹄愈来愈近,几近溃耳,很快一阵风声掠来,夹带着新鲜而浓烈的血腥气,沈怀珠认命地闭了闭眼。
“子戈!”
来人自健硕的白蹄乌上翻身而下,持在手中的利剑还滴滴答答淌着血,他几步上前,检查过齐韫的伤情,眉目凌厉地命军医速速抬去医治。
可军医来到跟前才发觉,齐韫一只手正牢牢箍着对面少女的手腕,几人轮番上前,最后施了针才将两人分开。
齐韫很快被抬走,沈怀珠也被请至一旁简单搭起的帐幕中,由从临镇医馆匆匆赶来的医女为其诊治。
月上中天时,一场兵荒马乱渐次安静下来。
甲胄披身的付奚撩帘入帐,见沈怀珠一脸怔仲,面色发白,还以为她是受了惊吓,出声安慰道:“小娘子莫怕,现今叛贼已除,幽州转安,无人再敢伤害你和子戈分毫。”
付奚的语气比之初见时温和不少,只是望向她的目光掩不住的好奇。
沈怀珠握了握手中的鸣镝,讷讷回道:“多谢付都虞。”
付奚不奇怪她知晓自己的身份,从日暮到现在,足够她探听明白。
觑了眼她握在手中的鸣镝,彼时他匆匆下马时,便看见这小娘子将这物甚拿在手中,似乎是打算放向上空求救。
她当时腕上的伤口被子戈压得崩裂出血也未曾哀嚎一声,听诊治的医女说,她这口子自腕心蜒至上臂,几乎有九寸有余,惊心触目的一条,亦是为救落崖的子戈所至。
如此柔弱,却能有这般孤勇与胆量,付奚心中为之佩服,更为和煦道:“我与子戈自幼相识,称得上是挚友,此番与娘子初初交识,还不知该如何称呼?”
“沈怀珠。”少女回了些精神,抬头问道:“齐韫如何了?”
“身上的伤有些重,眼下尚昏着,不知何时会醒。”付奚见她面色关切,又多说了两句,“你放心,他身子一向强健,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沈怀珠起身,“我想去看看他。”
付奚斟酌着字词婉拒:“沈娘子,如今夜已深了,更何况你自己也……”
“付都虞!齐小将军醒了,要见那位小娘子!”外头有士兵跑来禀报。
付奚未说完的话生生止住,看向沈怀珠的眼神说不出的惊异。
第17章 良缘
沈怀珠到达齐韫的营帐外时方才知晓,不是齐韫要见她,而是他转醒后刚用完药,就不顾阻拦要来寻她,照看的医卒劝不住,唯恐他如今这副虚弱之躯下一刻就会再度晕过去,赶紧差人把她给唤了过来。
现下她立在厚实的帐帘之外,寒月高挂枝梢,朦胧的清辉洒在两步外半化的积雪上,夜风刮过,冷得出奇。
明明适才还主动请求过来看他,如今一步之遥,沈怀珠却突然失了与他见面的勇气。
归根结底,还是心虚。
齐韫这样急不可待的想见她,是否因为当时并未完全丧失意识,眼下醒来思索明白其中关窍,便要立即与她对峙,或者说兴师问罪?
总不能是齐韫单纯想见她,才会如此的吧?
她心中百转千回,迟迟不愿进帐,守在营帐前的士兵见她一动不动,将要出声询问情况,帐帘动了。
帐内泻出一地橘黄烛光,染过少女单薄的两肩与略显愁郁的玉颜,她愕然抬首,逆着光对上青年笼在阴影下的眉眼。
许是他面上的光影太暗淡,沈怀珠还未分辨清楚他的神情,就被他轻轻牵过那只受伤的腕,引进了帐内。
她心怀忐忑,低着头默不作声,直到手中被塞进什么冰冷物甚,定睛一看,是只小巧的白釉瓷药瓶。
“不会留疤的。”他的指腹摩挲过她腕上的绢帛,安慰道:“我会用最好的药。”
沈怀珠迟钝望向齐韫饱含歉意的双眼,一时失言。
他以为……她在担心这些?
若说是那些千金娇女,自然无比在意,她作为女子,从前也是一样。
只是后来她发现,有人远比她自己更“在意”这些。
在明月阁,有特为她所供的药理娘子,会按例关切她的体肤创疤,旧痕新迹,每回她落伤,这些人往往殷勤备至,体贴入微。
初时沈怀珠以为这是义父对她的偏爱,后来才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什么恩情厚义,分明是沈雪霄在仔细擦拭好自己的一把,极具迷惑性的尖刀。
如今也有人为此关切,却不是因为她是一把好用的刀,而是只把她当做一个怕疼、爱美的小娘子。
青年凌厉的眉骨线条,在温暖的灯火下柔和下来,沈怀珠对着他春潭般漾着浅光的黑眸,心中微动。
她捏紧手中的药瓶,回给他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多谢。”
齐韫没有多提此事,他慢慢松开握在少女腕上的手,声线听不出情绪:“等你的伤养好后,我送你回陇右。”
刚刚升起的温情碎裂一地,沈怀珠为之震惊,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年轻郎君含着笑,吐出的话温和又残忍:“往后碰面,就是兵戈相见了,沈娘子。”
两人就这样寥寥说了几句话,沈怀珠便被浑浑噩噩请出营帐。
她心乱如麻,反复思量,齐韫这是何意?
难道他终究有所察觉,不过是顾念她舍命相救的情义,才决定放她一条生路?
如她先前所说,齐韫固然有原则,却绝不是优柔寡断之辈,他既决定执她这枚棋,若非有什么惊天差错,便不会如此轻易拨她出局,甚至到最后,还要以一句兵戈相见做隐晦的提醒。
她越想心越凉,一时不知该庆幸自己能从齐韫手下全身而退,还是惆怅苦心孤诣的一切以崩盘告终。
除却这些,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难分难解地缠绕着她,使她久久难以平息。
就连闷头撞上一人,反应都有些迟顿。
“沈娘子?”付奚见她脸色难看,不由望向她身后的营帐,问道:“可是子戈欺负你了?”
沈怀珠无心应付他,回了句“无事”,绕过他走了。
付奚不明所以进到营帐,见齐韫也是一副失神模样,忍不住道:“你们人丢了两天,把魂儿也一块丢了不成?”
齐韫瞥他一眼,坐回榻上,兀自倒了盏茶饮。
付奚凑过去,下巴指了指沈怀珠营帐的方向,一脸兴味:“你一醒就急着寻人家小娘子,想来是放在心上的,作何让人失意?”
“失意么。”齐韫淡淡的,氤氲的茶气模糊他颇为困惑的神情,他自语:“不该是高兴才对?”
“你到底说什么了?”付奚好奇。
齐韫扯开个笑,说:“兵戈相见。”
付奚大惊,跳起来道:“什么相见?!裴子戈你真是疯了!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只配孤独终老……”
“她是沈雪霄之女。”平静的声音打断他。
“谁?”付奚以为听错了。
“叛臣沈雪霄。”
简简单单五个字,让帐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帐外有士兵巡夜,不时传来甲戈相擦与沉重的步伐踢踏声,灯花爆了一下,半截烛扑腾着熄灭,账内暗沉些许。
付奚已肃下神色,问道:“你是如何想的?”
“她一心归家,待我领兵回到河西,会派人把她送回去。”齐韫言明自己的打算。
付奚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叹了口气道:“你如此做是最好的选择。她与你并非良缘,趁着如今情分不算深,应该尽早斩断。”
齐韫闻言苦笑,“你说得对。”
并非良缘。
并非,良缘。
*
事宜平定七日后,幽州城办了场盛大的燎祭。
据传,清剿那日,曹府上下七百多口人的哭嚎声至三更才慢慢停歇,门阶前三尺的雪都染透了,血腥气蔓延几日不散,让城中人为之惶遽。
加之杨节使重伤苏醒,乃一大喜闻,是以借此辟邪祛秽,庆贺新安。
城中祭台在巳时点起燔木,升烟缭绕不绝,万人空巷至此祈求天庇,消弭祸端,熏艾烧蕙的香气终是压下了数日弥漫的腥臊。
至日暮,长街点灯,灯会伊始。
沈怀珠与齐韫在府中养伤多日,不曾说过几句话。
一连多日观摩,沈怀珠能笃定齐韫并未识破她的身份,可她又实在想不明白齐韫到底在避她什么。
哪怕之前两人之间挑得再明,齐韫也未曾如此极端,而今两人共历险事,分明已亲近不少,齐韫却突然转变态度,拒她于千里之外了。
譬如现下在去往灯会的马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