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记得这杨二娘子嚣张跋扈,闯进府中打伤娘子的时候,心中存着芥蒂,仗着沈怀珠平日偏宠,说话分外大胆。
杨云婵被揭穿,自觉丢了脸面,不爽之情溢于言表:“沈怀珠,管好你的人!”
沈怀珠嘴上应承:“杨二娘子到底是涉险救我的恩人,绿凝你客气些。”
杨云婵面色稍霁,却见她转手将烧好的酥梨给了绿凝,可谓明晃晃的夸奖,又气得想走。
犹想起阿姊交代的话来,道:“今晚践行宴,裴阿兄让我来接你。”
“践行宴?”沈怀珠不知所云。
杨云婵见她神情疑惑,反倒高兴起来,“裴阿兄连这都未同你讲?河西军已在前夜出了幽州城门,现已至桑干河附近,只等与主将汇合,整军回兵河西。”
齐韫自是没同她讲,甚而她近来都未见过他几面,她还琢磨着楚念生所说的美人计怕是不顶用,这老狐狸算无遗策,这次恐是要在在齐韫这里碰壁。
“我当裴阿兄有多喜欢你,为了你不惜数次得罪曹副使,还否认裴世伯与我阿爹替他和阿姊定下的婚事,想来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杨云婵含笑咬了口烧梨,慢悠悠道:“我劝你尽早另谋出路,免得到时裴阿兄厌弃了你,你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沈怀珠听着她左一言右一语,将话题绕回去:“为何是你来叫我赴宴?杨大娘子的伤情还未痊愈?”
“我阿姊她……”杨云婵神情变得古怪,“你既然没瘸,不妨赴完宴过去看看。”
沈怀珠更觉怪异,“杨云婵你不是要谋害我吧?”
“沈怀珠你能不能想我点好?”杨云婵翻她一眼,“这是曹副使在府上简设的宴席,只有裴、曹、杨三家,我阿姊不便出门,到时我带你去我们府上,你见一见她。”
“也是齐韫意思?”
“你话怎么那么多?”杨云婵心烦,看了眼昏沉的天色,催道:“快些吃,吃完便走。”
*
到曹宅时天已黑透,还下起了细雪,齐韫与曹辕坐在水榭中正好收了一局棋,齐韫落败,曹辕拍着他的肩,笑叹:“齐小将军棋艺精湛,只是到底年轻了些,心气浮躁,错失了良机!”
齐韫一面往翠青釉的棋罐里分捡棋子,一面笑着应是,两人瞧上去很是和睦的样子,不似因先前的事有龃龉。
曹辕招呼沈怀珠她们二人过来,因他未曾见过沈怀珠,便略略多看了两眼,而后打趣道:“齐小将军先前那股决意,我明白了。”
说得是齐韫因沈怀珠数次出格的事。
沈怀珠感觉到齐韫的目光在她身上停落,轻而凉的一眼,然后他不置可否转了话题。
四人在亭榭中落座,曹辕命仆役端上菜肴,期间杨云婵隔着悬挂的绛纱灯盏,望向榭外放眼的冰洁之色,叹道:“真美。”
“我也正是听闻今夜有雪,才将宴席设在此处。”曹辕笑道。
雪落簌簌,不时吹进亭榭中,然并不让人觉得冷,反倒多了几分意趣。待仆役斟好酒,曹辕举杯邀几人共饮。
沈怀珠随着执起酒盅,正要饮时,被齐韫抬手压住腕骨。
曹辕见此哈哈大笑,杨云婵则忿忿瞅着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齐韫解释:“她酒量不好。”
“只是难得见齐小将军会这样心疼人。”曹辕稀奇。
沈怀珠作势羞怯低头,实则暗暗腹诽,心疼人?他这是怕自己醉了追着他喊爹。
席上气氛活络,酒酣耳热之际,杨云婵已喝得飘飘然了,摆着手离了席,伞也未撑,跑出去看雪了。
沈怀珠坐了一会儿,忽然看不见杨云婵的人,雪天路滑,她担心这酒鬼出什么事,遂和席上人说明状况,持了伞去找她。
她漫无目的在府中转了几遭,杨云婵没找到,却见回廊下的婢女们神色慌张跑来跑去,还有人领着大夫急往内院去,说是小郎君在庭中玩雪,不慎磕破了头,流了好多血。
这小郎君应是说曹辕年仅六岁的幺子,如今大概已惊动曹辕,宴席怕是要就此散了。
可杨云婵还未找到。
沈怀珠想起曹辕在席上说起府内的雪中红梅时,杨云婵向往的神情,随手拦住一个婢女,问过梅林的方向,撑伞转道,踩着雪寻去了。
梅林偏僻,簇红的花枝挤挤挨挨,在风中招颤,沈怀珠收伞钻入林中,在细雪中沾了满头幽香。
四处寻了好一阵也不见人影,就在沈怀珠打算放弃时,忽而听见一阵脚步声。
她正要出声喊人,又听见另一道脚步声紧随其后。
两人恰停在离她不远的梅林之外,繁密的花树将人遮掩,只听见说话的声音:“主子,一切都准备好了。”
回应他的是浑厚的男音:“很好,明日齐韫一走,封城门。”
是曹辕。
沈怀珠心中一跳,不自觉放轻呼吸。
“杨安直至今昏迷不醒,杨云雪重伤翻不起风浪,只剩一个不堪大用的杨云婵,幽州于主子而言,唾手可得。”
这话叫沈怀珠脑中轰隆作响,此前种种事宜从眼前急闪,一切像是散落在地,跳跃难捉的琉璃珠,如今终于被尽数归于掌中,一颗一颗串成长长的、完整的一条珠链。
她不自觉压低肩膀,听着他们低声交谈,不欲惊扰,只想等他们走了,再行离开。
或许她还应该告诉齐韫,他此前反常的举止,应是早对此有所怀疑。
沈怀珠飞快思量着,没有注意到那朵被新雪压得颤颤巍巍,垂下枝头的梅花,上面堆砌的一小撮雪正慢慢滑落。
“哗啦”一声,打在她手边早已合起的油纸伞面上。
这声音不大,却足够突兀,令林外的二人能轻易听到。
“谁?”
曹辕警惕地朝这边看来,他身边的手下与他对视一眼,缓缓抽出腰间的剑,往林中逼近。
铁剑出鞘的泠然鸣声,混着窸窸窣窣的雪落声响,杀气与平地无端卷来的风一道涨起。
沈怀珠心知不走不可了,低头看了眼坏事的油纸伞,朝着逼近的人影猛然扔去,一掉头却撞进一个裹着风雪的清冽怀抱。
背后是铁剑划破伞面的撕裂声,残破的伞被掀去,在风中砰然打开,飘飘荡荡挂到最高的梅树枝头。
剑气刺过一片艳丽的花瓣,吐着与沈怀珠发间同样的梅花幽香,不由分说直直杀来。
两剑相碰,发出激烈的铮鸣。
齐韫出鞘的动作极快,快到剑光只在红梅雪色中划出一道模糊残影,便使来人震倒在地,呕出血来。
纷纷而落的梅花比雪还要盛,青年紧紧护着怀中的少女,迎面接住疾迅而来的第二击。
“齐小将军。”曹辕与他短暂交手后退开,没有半分方才的爽朗,凶相毕露,“我本是想放过你的,可你一再阻挠我成事,如今既然撞破,那便把命留在这里吧!”
说着振剑而来。
飞扬的梅花与雪几乎要将人掩盖,曹辕讨不得好,挥出几剑后,猝然剑锋一转,朝齐韫护在怀中的沈怀珠刺去。
齐韫便知他想拿沈怀珠开锋,是以不曾将她丢下,如今这一剑击不开,只得搂着她急急调转,便听一声血肉的撕裂声,剑尖径直没入他的后肩。
锋刃见了血,顺着滴入脚下的白雪中,与梅花挨在一处,让人一时分不清何是梅,何是血。
“齐韫——”沈怀珠低呼。
曹辕狂笑,“没想到啊齐韫,你竟会为了一个女人伤在我剑下!”
齐韫暗暗揽紧沈怀珠的腰,低声对她道:“抓紧了。”
言罢靴尖一转,跃枝而上。
脚下传来急促的哨令声,阖府内外动静惊人,却依旧被要捉拿之人甩开,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雪夜中。
“废物!”曹辕怒斥。
而后寒笑布下命令:“十座城门今夜俱闭!捉拿齐韫和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我倒要看看他们能逃到哪里!”
第14章 患难
天破晓,上空笼罩一层灰白的曙色,千峰万仞之中,雪虐风饕。
苍茫空廖处缓缓行来两道人影,顶着风雪艰难登往山峰深处。
徒走一夜不停歇,他们此刻已然精疲力竭,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在二人耳边回响,呵出的热气化成白雾,在刮骨的冷风中转瞬即逝。
沈怀珠感觉到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不知第几次这样唤他:“齐韫,别睡。”
他们逃离曹府后,一夜内追来六波死士。
起先齐韫带着她抢了匹马,本该能彻底甩开这些尾巴,谁知马被弩箭射中受惊,将两人重重掀翻在地,齐韫伤上加伤,又与前前后后的追来的死士缠斗,好歹带她逃脱后,不得已上了这险山。
山过半程,齐韫撑着浑身的伤,体力终于耗到极致,坠着沈怀珠一并倒在冷软的厚雪中。
沈怀珠是真的怕他死了,急声唤他,试图让他清醒半分。
风声呼号,沈怀珠看见他因虚弱出声而翕动的唇瓣,为他拭去卷到面上的雪尘,俯身侧耳听他的话。
“我怀中……有解药。”
两人一路仓皇,都未来得及说几句话,沈怀珠这时才知他竟中了毒,当即探过他的衣襟,胡乱朝他怀中摸去。
只稍一探寻,她便触到什么冷硬物甚,霎时僵住。
她看着齐韫紧阖的双目,作祟的心叫她将此物从他怀中试探掏出。
鱼状,金质,密纹繁复。
——赫然是她要窃的兵符。
耳内灌满了风,几近将周遭的响动隔绝,可她竟听到自己狂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连握着兵符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沈怀珠……?”
几不可闻的声音由风裹挟着钻入耳内,沈怀珠如梦初醒,齐韫尚存留意识,见她久不动作生出犹疑,微睁双眸。
沈怀珠应他一声,匆忙将兵符塞回他怀中,找出药瓶倒出一粒喂给他。
他勉力爬起身,再次被沈怀珠半扛着,两人跌跌撞撞,终在天光大亮时,寻得一处隐秘洞口。
齐韫在踏入洞口的那刻彻底松乏,两眼生黑一头栽倒下去。
沈怀珠将他拖到洞内,脱下斗篷盖在他身上,把他安顿好后,边歇气边将此处循看一番。
这里面似有人停留过,尚留着干柴火折,陶罐、碗等,她物尽其用,堆了团火,支上陶罐温了些雪水,给齐韫喂了些许。
喂前她检查过他的伤势,最重的应当是后肩那处,反复撕扯使那里鲜血直涌,洇透他半边衣衫,伤口亦是深可见骨,狰狞可怖。
沈怀珠实在看不下去,扶着他坐起,半褪开他的衣衫,摸出他腰间薄刃,将连着血肉的布料挑开,而后拖住他肌理紧实的后背,用烫过的雪水为他细细清理。
好在齐韫是个武人,身上常年带着金创药,沈怀珠轻轻抖了药粉在他的伤口,最后撕破裙摆为他简单包扎。
做完这些,她总算能喘口气,将人好生放下,转身往火堆中添了几根柴,无声烤火。
脚边火堆哔拨作响,陶罐内的水很快煮沸。沈怀珠倒出一碗,两手捧着慢慢啜饮,不时看一眼地上虚弱的连眼都睁不开的人。
此时该是窃符的最好时机,不,方才她轻易握住那鱼符时,大可不管齐韫的死活,撇下他就地走人。
之所以没这样做,除了她不想齐韫就这么死了以外,她还始终觉得不大对劲。
昨夜临去曹府之前,她问起杨云雪的伤情时,杨云婵言辞闪烁,称她去府上一看便知,也似乎是一早就打定主意,想将她接去杨府。
两月前她在军营,曾目睹杨云雪遇害的全程,她伤势虽重,却绝不致命,照理说,不该这么久都没有起色。
还有齐韫,他那样早的察觉到曹辕的野心,既决心插手,必会有一场恶战,又怎会轻易把亲信全数送出幽州,自投罗网?
事情绝没有那样简单。
洞外风雪大作,发出啸长的呜鸣。昨夜她和齐韫趁着雪势小,当机立断上了山,现今山路封堵难行,那些人怕是一时半会儿找不来。
奔逃一夜的疲惫在此时涌来,沈怀珠放下陶碗,往火堆中添了足够的柴,随意靠在一旁的石壁上,闭上了眼。
沈怀珠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剑影刀光,混乱不堪,一时是成批追来的死士,一时是被她握在手中,沾血的兵符,最后目光回转,齐韫仰在雪中,肩上被豁开一个大口,生息微薄。
她立时惊醒,看到身旁眉心轻拧,挣扎在混沌中的人,伸手朝他额上探去,触手一片滚烫。
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齐韫发了热,这冰天雪地的,该如何是好?
沈怀珠掖了掖齐韫身上的斗篷,将他卷在其中,然这斗篷是她的身量,齐韫本是男子,生得也高,不得已露了好长一截腿在外面。
芙蓉色的狐肷皮斗篷,以这样的形态盖在他身上,实在是说不出的滑稽。
沈怀珠压了压唇角,忍住想笑的冲动,去洞外取了雪,浸湿先前撕下的裙摆布条,覆在他额上,来回换了几遭。
齐韫冷得齿关磕响,沈怀珠没了法子,干脆挨着他躺下,抱住他取暖。
渐渐的,他安定下来,似乎有所好转,身上却依旧很烫。
沈怀珠心觉这样下去不行,若拖得久了,只怕这威名远扬的齐小将军,要烧成傻子。
她松开他起身,把火堆得高些,走前还是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兀自束紧领口,出了石洞。
沈怀珠不知道,在她转身之后,地上昏迷不醒的人悄然半掀开眼,静静望着她一步一步,踏进洞外弥漫的风雪中,恍若走入另一个世界。
齐韫在沈怀珠抱着他取暖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他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思,既没有睁眼,也没有出声惊扰。
她终于要走了吗?他现在想。他又忆起她说过的话——
“梗泛萍飘的性命,被视作物件的人生。”
想来,她是宁可朝不保夕,也不愿困在他手,当一个身不由己的棋子。
这样该是对的,只是,她会死吗?
思及此,齐韫忽然扯唇,自嘲地笑了。明明之前他想过让她死的。
在两人称得上亲密的那段时日,沈怀珠抱着狸奴毫不设防睡在他身后的软榻上,他曾缓缓踱步到她跟前,伸出指掌,握住她细弱的脖颈。
他好整以暇、不紧不慢地合拢,指尖传出她愈来愈清晰的颈脉搏动,只需再稍加力道,就能轻易了结她的性命。
不管她身上存不存疑,有没有威胁,只要稍加力道,一切或好或坏,就都不存在了。
可齐韫终究没有下手。他慢慢张开指掌,转而拾走她扔在枕边的话本子,随意翻看两页,放回原位。
而如今她走了,在幽州动乱之时,或许她根本走不出这座山,自会有人替他杀她。
*
雪风砭骨,沈怀珠绕着陡滑的山道,终在背风向阳的一处崖边,寻见株百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