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万恣意【完结】
时间:2024-02-25 23: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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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泛着幽绿的鞭子被送回来,是在七日后。
  齐韫正临窗望向院内被烧了半簇的木槿花枝,它们最后从一片狼藉中被迁走,凋残着植在他书房外的一眼便可得之处,而今另一边完好的花枝生机不减,照旧英英怒放。
  群芳落尽,唯有此枝迎着凄凄风露,开得极艳丽。
  他静静听完手下人的回话,目光落回书案上的长鞭,悠悠念道:“蚀骨散。”
  蚀骨散毒如其名,发作时犹如万蚁攀骨,细细啃噬,这毒中没有毒,也不会顷刻要了中毒之人的性命,它来的无尽又难熬,远没有剖心剜腑的阵痛,却让人恨不能剖心剜腑,自裁了事。
  泉章为之胆寒:“好狠毒的手段。”
  齐韫按了按臂上的伤,冷冷启唇:“有人按捺不住了。”
  “还好有沈娘子提醒,让郎君避开了这毒物。”泉章拍着胸口,为之庆幸。
  是啊,沈怀珠。
  齐韫转眸,看向廊庑下因绿凝带回的雪白狸奴而满眼欣喜的少女。
  那晚她惨白着脸,呼吸颤抖地倒在他怀里,看诊的大夫说她只是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他凝着眉,心下的怪异之感没有散去,视线从少女明媚的笑颜上移开,消减的疑心再度升腾。
  沈怀珠逗弄着怀中憨懒欲睡的小狸奴,不经心地扫了眼书房内负手而立的齐韫,盈盈笑着的眸光微暗。
  她心中滋生出几分懊悔。
  那晚她太过冲动,虽说那节长鞭她不认得,可上头幽幽泛着绿光的蚀骨散,她再熟悉不过。
  此毒随意涂在利刃上效用缺缺,最好的就是于浸于鞭中,笞入血肉 ,才能够锥心刺骨。
  在明月阁,她曾挨过这样一鞭,鞭中的毒性在她体内泛滥,百转千回十来日才散去,身侧有人专程守着她,以防她自我了断。
  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她都忍不住心生恐惧,手脚冰冷,所以才会那样失态的,不惜被齐韫怀疑的,出声指引了他。
  她心思回转,心中猜忌。明月阁的东西,怎会出现在这里?
  这究竟只是个意外,还是一切都在沈雪霄的掌控之中,又或者说,沈雪霄想借此提醒她什么。
  书房外的木槿花绮丽的扎眼,齐韫为之心烦,抬手想要闭窗。
  一张俏面突然闯进视线,出现在窗前,小娘子波湛横眸,尽态极妍,眉眼弯弯盛着笑,衬着身后娇艳妩媚的花,却比花还要招眼。
  她臂弯里抱着只通身雪白的狸奴,白嫩的手轻哄般拍在它软绒绒的背上,她将怀中憨态的狸奴往前送送,道:“齐韫,给它起个名儿吧。”
第10章 乳名
  齐韫冷不丁对上坨胖乎乎的雪团子,有些发怔,又看到小娘子热切的眼神,回绝的话说不出口,视线落在窗牖泛着光晕的纤影上,随口道:“阿善。”
  这次换窗外的人怔住,“……什么?”
  “叫阿善。”齐韫以为她没听清,重复一遍。
  沈怀珠眼中染了几分惊奇,水湾眉拧起,几乎想也不想地道:“不行,阿善不行。”
  齐韫反倒起了兴会,道:“沈娘子令我为这狸奴取名,我绞尽脑子为其取之,却反倒惹你不快,既不诚心,何必戏耍于我。”
  “我何时有不快。”沈怀珠抱着胖雪团子的手收紧,心一横:“我便叫阿汕!”
  齐韫稍有意外,示意她继续说。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便是我的汕字!”她似觉不公,一番话说得极快。
  却听窗内郎君轻笑,转身往里走:“是了,我这是乏善可陈的善,与你的不相同。”
  沈怀珠语噎,觉得被戏耍的该是她才对。一边是被占去的乳名,一边是字句内的暗讽。
  乏善可陈,是说这狸奴本身无趣,还是她太过庸俗。
  恼意上头,沈怀珠一头闯进书房,芙蓉色的襦裙随急促的步子旋荡,钗环作响,“齐……”
  话未说完,左边初愈的脚踝传来刺痛,沈怀珠身子一歪,险要跌倒,恰好齐韫转过身,及时扣住她的两肩,将她扶稳。
  怀中狸奴却在这空档脱手,喵喵乱叫着滚了下去,爪子一伸,可怜兮兮地挂到齐韫腰间。
  齐韫正要开口,对上少女湿润泛红的双眼。
  “齐韫,你过分。”她留下这句,也不顾脚上的伤,挣开他的双手,狼狈出了房门。
  连甚是宝贝的狸奴都撇下了。
  娘子和郎君闹了不快,这是绿凝最近得出的结论。她同泉章悄悄抱怨:“定是郎君的错,那日娘子是红着眼回来的。”
  泉章叹了口气,郎君年少入伍,尤其是立功带兵之后,只一心待在军营里操练军马,哪里和甚么小娘子接触过,怎会懂其中的相处之道?
  他知晓后来郎君寻过沈娘子几回,但都被沈娘子避开了。
  他又叹了口气,望向前不久还是一派锦簇的木槿花,如今秋风吹尽,霜风已至,它便随着迅速枯败下去,再没了之前光景。就像寄人篱下,独自婉伤的沈娘子。
  泉章心中有些堵得慌,觉得自家郎君有些仗势欺人。
  北地的冬来得疾,转眼便下了场萧索冷雨。
  不大的府邸堕入一片凄清,庭院内雨打残枝,枯木叶颤,横溅的飞雨沥沥拉拉打湿小娘子的披袄。
  她陷在这场雨里,手中捏着一半断缺的白玉簪子,弯着身子边拾边寻。
  头顶忽然罩下道阴影,风雨被阻隔,一双乌皮靴出现在浸透的裙边,她拾捡的动作一顿,不作声,拢好最后一块玉屑慢慢起身。
  雨敲伞面,声声入耳,他的声音混在一片清脆的沉闷中,听得不甚真切:“既然没带伞,何不等雨停了再捡?”
  沈怀珠兀自将碎簪收好,声如飘羽:“我怕雨下大了,找不见。”
  另一端微哑,说:“你还在生我的气。”
  见她不回话,齐韫又出声:“那句乏善可陈,不是说你。”
  “那便是在说我那雪团子了。”她浑身湿淋淋的,抬起头与他争辩,像朵固执又坚定的冰凌花。
  齐韫哭笑不得,伞沿朝她倾了倾,道:“先回房换身衣裳吧,待会同你解释。”
  他一说,沈怀珠便觉得有些冷,等回去换过干燥的衣衫,擦净浸过雨水的发,撑开房门,齐韫依旧负手立在门外。
  那柄竹伞靠在檐柱旁,底下已积了一滩水。
  他闻声回身,问道:“好了?”
  沈怀珠点头,被他一路引进书房。
  那只没心没肺的狸奴就窝在软榻上打呼噜,几日不见,眼瞅着浑实不少。
  她上前挠挠它看不见的小脖颈,对齐韫道:“你倒待它不错。”
  齐韫笑:“它是祖宗,得供着。”
  那日沈怀珠怒而离去,这小东西也一并抛给了他,谁知它当夜不知是为沈怀珠出气还是什么,跳到他的帛枕上抬腿撒了个透,之后便异常乖觉,除了饿的时候跟在脚边叫唤,其余的不是打盹就是睡觉。
  沈怀珠了然道:“看来乏善可陈的,果真是我。”
  说罢抱起狸奴,转身就走。
  胳膊被人攥住,身后人无奈叹息:“小娘子能否听我把话说完。”
  沈怀珠停下步子,却不回头,只听得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从前也养过一只狸奴,它伴在我身边两年,没有名字。”
  他的声音渺忽,几乎与屋外的雨融合,“后来我亲手杀了它。”
  沈怀珠转首对上他明灭变换的眸,像是也随着其中涡旋的沉色,一并回到了那年巍皑的大雪中。
  那年的齐韫不过十二岁,距裴青云将那位妾室带回来,仅三年而已。
  齐韫其实不算恨自己的阿爹,也从未强求他对着阿娘的牌位孤守一生。
  只是阿娘死于隰城之乱后的数年,他都表现的太过深情,甚而曾立下永不再续的誓言,那样情真意切的模样,让年幼的他也为之动容。
  所以在方氏携着子女入了裴府后,忆起他从前故作姿态的种种,齐韫几欲作呕。
  那位稍大的幼子彼时已有八岁,小的尚在襁褓。
  一直在心中被仰作英豪的男人,那刻在他的心中瞬间矮小,变得虚伪又薄情。
  不苟言笑的阿爹会耐心地陪幼子射箭练弓,抱着幼女蹒跚学步,与方氏满目柔情。
  唯独在他不慎落下马时,他命人捉来那只狸奴,怒道:“全是因这畜牲,使你一心只知玩乐,连疋马都御不住了!”
  齐韫跪在厅堂外许久,直到瓦檐再也兜不住厚实的雪,扑簌簌落到跟前,膑骨像是跟着不堪重负,在冰冷的雪水中针扎般叫嚣着疼了起来。
  方氏冒着雪过来劝裴青云,幼弟哭着向他求情,都没能让他心软半分。
  他命人拉开他们,往雪中扔了件物甚,道:“杀了它,我便还让你进演武场。”
  齐韫垂下冻僵的眼皮,风雪中混沌的头脑让他看了半晌才看清。
  一把匕首。
  不知是不是冷得太过麻木,齐韫内心竟异常平静,瑟缩在怀中的狸奴几乎快要没有声息,他问:“一定要这样么,父亲。”
  一定要对他这样无情么。连他身边仅存的依伴也要赶尽杀绝。
  厅堂内灯火透彻,没有回话,他却什么都明了了。
  少年伸出布满冻疮的手,握住那把沾雪的匕首,怀中的绒团滚入雪中,几乎与雪共存。
  下一刻,手起刀落,膝下的雪尽数染透。
  此刻,潇潇雨歇,柔软的日光遮掩探出,铺在青年噙着讽笑的眉眼,他薄唇张合,吐出的话颇显无情:“小娘子,乏善可陈的不是你,也非这狸奴,是我啊。”
  沈怀珠愣愣说不出话。她只听闻裴青云在发妻逝去多年后迎娶一妾室入门,两人早早育有子嗣,恩爱非常,入府后亦家宅和睦,未有争端……
  现今才后知后觉,这其中全然没有齐韫的身影。
  而他也是因此心冷,才选择舍去父姓,随母姓的吗?
  齐韫早已在她怔愣间举步到了书案前,提笔挥毫,力透纸背,书尽前几日少女所说的——南有嘉鱼,烝然汕汕。
  猝然怀中一软,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被塞了过来,少女吟吟笑问:“阿善可爱吗?”
  齐韫握着笔的手微顿,一滴毫墨融进罗纹宣中,有一刹那竟不知她在问阿善,还是阿汕。
  他下意识伸掌拖住狸奴,回问:“舍得让它唤这名儿了?”
  少女撇撇嘴,“看在威风凛凛的齐小将军的份上,我勉强同意了。”
  齐韫搁下笔,温笑出声:“那我替阿善,谢过阿汕。”
  沈怀珠从这里满墙的书中抽出一叠话本,在齐韫阐释皆是前主人留下的,与他无关时,老神在在道:“既然齐小将军这样说,那我便信罢。”
  齐韫气笑,差一点把这些不入流的闲书全给缴了。
  这之后沈怀珠常过来,齐韫大多坐在案前处理公务,她就从里面挑本合眼的话本子,歪在一旁的软榻上翻着看,再无事了便逗逗猫,乏了就眯一会儿。
  冬日素来不取暖的齐小将军,在书房置了炭盆,软榻也比往常厚了许多,榻上总乱糟糟堆着些蜜饯果子。
  两人其实各忙各的,不大交谈,但却说不出的相宜。
  绿凝见他们日渐亲密,心中说不出的高兴,常拉着泉章让他躲远一些,别老往主子们跟前凑。
  对此事从来听劝的泉章这回一改往日,风风火火闯进去,嘴中叫嚷着:“郎君不好了!出事了……”
  乍对上迷迷糊糊从软榻爬起来的沈怀珠,又吓得脚一蹬,连忙背过身去,结结巴巴道:“郎、郎君,别庄出事了!”
  “什么事?”齐韫叩下笔。
  “别庄遇袭,死了两个疑犯,还有一个不知做甚么的,被暗卫摁住了。”
  齐韫望了望窗外薄暮,起身对沈怀珠道:“我今晚不回了,不必等我用饭。”
  沈怀珠应下,见他阔步出了房门,困惑地皱了皱眉。
  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
第11章 交手
  齐韫接连三日没有归府,直至今日入夜时分,回到书房拿了什么东西,匆匆又要离开。
  沈怀珠叫住他:“你今晚回来吗?”
  齐韫这时已行至月门前,回头见她立在框着月的冷清桂枝下,柔弱纤薄,孤零零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他便想起此前木犀盛放之时,他与她初初交识,彼时的她也是这样,立在万簇低压的桂枝下,香花屑雨落了满身,故作镇定问他同样的话。
  那时他漠然回答她:“不回。”
  可是如今,这句回话在他舌尖绕了一圈,终是没有说出口。
  “要很晚了。”他说。
  于是她便提着那盏繚丝灯,缓步到了跟前,明灼的烛光透过上面所绘的五彩花鸟映在她波动的裙间。她示意他伸手,而后将这盏灯递入他掌中。
  “我借郎君一笼灯光,天寒气冷,能否劳您为我带回碗热腾腾的胡汤?”她眉梢微扬,带着说不出的狡黠。
  齐韫不自觉挑唇,“如此好心,原是为了口腹之欲——不过,如小娘子所言,天寒气冷,且城西路远,带回来的只会是冷汤。”
  沈怀珠笑:“不妨事,城西的胡汤味道最是辛香,回来到灶上烫一烫,与原先没有差别。”
  “便是夜深我也等得,郎君快去,此家过了戌时便要打烊了。”沈怀珠催着他走。
  齐韫只好提灯上马,按小娘子说的,往与城西别庄的稍岔向先行驶去。
  沈怀珠回屋坐了片刻,忽然说头痛。
  绿凝急忙询问情况,沈怀珠声称大约是吹了冷风,有些受不住。
  两人稍一商量,便这样准备熄灯歇息。
  沈怀珠嘱咐,她近来觉浅,后半夜除非她唤,否则不用进内伺候。
  绿凝应下后到外间守夜,也不知为何,只一会儿便困意上涌,昏昏睡了过去。
  殊不知,在她失去意识后,她的身侧悄无声息出现一丛黑影。
  沈怀珠走出内室,一身夜行打扮,探指点过她的睡穴,让她睡得更沉。
  她想起那纸令人头疼的信,躲过暗卫,翻墙出府,飞檐走壁到巷外不远的林子中,跃上一早备好的马,扯过缰绳,轻喝一声,往城西别庄疾驰。
  沈怀珠此前接连几日的不安,在收到那纸姗姗来迟的信笺时,被重锤敲定。
  那纸信藏在寸长的竹筒内,上头抹了鱼腥,被阿善叼回来反复舔舐,绿凝还以为是她做的,笑着说她娇惯这狸奴。
  沈怀珠察觉到不对,趁着绿凝不在屋中,猫口夺食,寻见竹筒一端不明显的痕迹,拔开抽出了这信。
  信是楚念生用密文所写,说谷三为寻幼年时走失的阿弟,不顾主上之命,孤身又至幽州。而他那走失的阿弟,据闻曾出现在幽州城北的医馆,后被临时召入庵庐照看伤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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