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万恣意【完结】
时间:2024-02-25 23:12:00

  她撑着身子想爬起来,却被带勾的长鞭猛抽回去。
  背上传来赤痛,皮开肉绽的滋味教她止不住地打颤。
  身后人怒斥:“连人都不敢杀,有什么资格入明月阁的门!”
  言罢又是毫不留情的一鞭。
  沈怀珠在昏天的暴雨中忍痛抬眼,看见夜色中尖如利齿的山,以及自上而下、环绕不绝的雨水。
  身旁横七竖八,躺着曾与她朝夕相处的同伴,血水从他们身下蜿蜒,一路汇聚,将泥水染得猩红。
  她还想挣扎着起身,却被一左一右钳制住臂膀,摁进面前泥血交加的水坑。
  沈怀珠无法呼吸,更加奋力地挣扎起来。
  却是徒劳。
  胸腔酸胀,几乎就要被撕裂,窒息之感无穷无尽地笼罩下来,遍体生寒,沈怀珠知道,自己即将溺毙于这水中。
  不知哪里来的一双手,用力将她拉出来。
  天光大亮,呼吸再得,映入眼帘的是青帐下绿凝担忧的双眼。
  她的嘴一张一合,沈怀珠听见她惶惶的声音,“娘子可算醒了,可是那晚在山上受了惊,魇的这般厉害?”
  她一错身,沈怀珠便看见站在她身后的,一脸复杂的齐韫。
  院中金翅叫口婉转,相啄着扑在雕了如意花纹的窗棂上,窗纸被撞破,从外震进一层飘荡的灰尘。
  屋内没有人为此动容。
  绿凝匆忙用浸了水的帕子为沈怀珠擦拭额角和颈间,她一整个人汗涔涔的,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张脸毫无血色,乌黑的瞳仁蒙着水雾,仿佛还未回神,任由绿凝服侍。
  齐韫就在旁边静静看着,直到绿凝去灶房为沈怀珠煮压惊的茯神汤,才放缓声音开口:“你很想家?”
  沈怀珠将鬓边濡湿的发撩入耳后,初醒的声音带着倦怠的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很轻道:“我梦见我阿爹阿娘了,我追不上他们。”
  室内很静,破开的窗纸泻入一点院内风光,回廊下的木槿花簇满枝头,被金翅鸟轻勾而过。
  齐韫觑着那摇晃的花枝,话音飘渺:“你父亲的人,出不了陇右。”
  少女抬头看他,半晌说:“我知道。”
  齐韫一转眼,对上她澄澈的眸。
  沈雪霄作为大越叛臣,踏入大越土地与求死无异,这样简单的道理,她那么聪慧,怎会想不到。
  只不过怀揣着那份希冀,自欺欺人罢了。
  他突然觉得煎熬,说不清这是什么感受,只能借口离开。
  可沈怀珠在他转身时拽住他的衣摆,请求道:“你往后能不能多回来,我用饭时总是一个人,绿凝和泉章都不肯陪我一起。”
  他看向那只柔弱无骨的手,应道:“好。”
  齐韫脑子里,一整日都是沈怀珠落寞的神情。
  她就像一枝被随意丢弃的花,飘飘零零卷入无尽的风雨,狂风听不见她的呐喊,雨水也不会怜惜这纤弱的生命,所以她只能忍受,追随,然后在肆虐的喧嚣中等待命运的审判。
  就像她很少掉眼泪,也不会诉说自己的苦楚,最最放肆的,也就是醉酒时小心抱住他,纵意又克制的哭。
  因为她知道,离开了陇右的庇护,她就是没有根的浮萍,无人值得信赖,也无人能够倚靠,她只能小心翼翼的,战战兢兢的,走接下来每一步看不到头的路。
  唯有他。
  或者说只能是他。
  她只能信赖他,倚靠他,任由他带着自己走向某个不确定的结局,是好是坏,全都攥在他手里。
  她就这么轻易的,无可奈何的,把一切都系在了他身上。
  所以啊,齐韫,你会如何走这一条路。
  他低眉,掐紧随手折来的木槿花,自问。
  *
  沈怀珠没有在这天的食案上等来齐韫,却在入睡前等来了许久未见的楚念生。
  他还是一袭白衣儒生打扮,羽扇轻摇,眉目温润,缓步绕过昏睡过去的绿凝,笑着入了内室。
  “守在外头的暗卫还真不好躲,”他抱怨,“费了我好些功夫。”
  沈怀珠坐起身,问:“出什么事了?”
  楚念生摇摇头,“无事,我要走了。”
  “我佯装入幽州寻你,在齐韫抹去的线索中无功离去,是时候了。”
  “谷三呢?”沈怀珠问。
  “你被齐韫带走后,他就已经暗中回陇。”他走近些,目光扫过她盖在被下,看不见的脚,“山上的人是你杀的吧,可惜,代价有点大。”
  “不过好歹值了。”他笑眼盈盈,皎亮的月光下,像只狡猾又美丽的狐狸,“齐韫为了你,在入夜前带着那几个军中疑犯入了城,安置到了别庄。”
  “为了我?”沈怀珠不知所云。
  楚念生收扇,简单叙述:“齐韫自言因府中事宜无法时常出入军营,可该审的人还是要审,便提出要将他们带入城内,曹辕不允,两人发生争执,齐韫态度强硬,最后还是将人带走。”
  齐韫府中除了她再没有旁人,所说的事宜,当是她今晨提出的请求。
  楚念生虚虚长揖一礼,赞道:“副阁使踔绝之能,一出美人计扰乱敌军,令手下佩服。”
  沈怀珠并未因此高兴半分,她知道自己在齐韫心中的份量,那点不值一提的恻隐之心,引不起如此大的干戈。
  他当是有自己的私心。
  沈怀珠无意揣度太多,她的目的只是窃取兵符,至于其他的,知道太多反倒无益。
  “你不宜久留,快走吧。”她道。
  楚念生叹了口气,“既然副阁使下了逐客令,手下也不好再留。”
  他说着扬扇转身,扇底的风随动作拂到沈怀珠面上,他往前行了两步,又停下提醒:“忘了告诉你,会有人与你暗中接应,助你行事。”
  说罢不再停留,还非常贴心地把外间睡倒的绿凝扶好,悄无声息出了这方府邸,
  沈怀珠躺回床榻,思绪万千。
  齐韫数次以她之名插手幽州之事,甚至不惜得罪副使曹辕,如此独断、莽撞,有违他平日之风,甚至有些反常。
  他到底想做什么?
  沈怀珠在一片混沌中逐渐睡去,再醒来,是在齐韫怀里。
  她开始以为自己是做了什么可怕的梦,大惊之下开始推拒挣扎,却被齐韫牢牢箍住。
  “别乱动。”
  将明未明的天色,残月悬挂,东方既白,萧冷的秋风直往身上吹,沈怀珠打了个寒颤,这才发觉自己不在屋内。
  晃目的亮色映在她和齐韫身上,沈怀珠顺着望去,看见一片火海。
  泉章与其他侍卫来回奔走着灭火,一旁的绿凝灰头土脸,愧道:“全怪婢子睡得太沉,没有照看好烛火。”
  沈怀珠反应了好一会儿,脑中突然就搭上了某根弦。
  楚念生走前的那一扇子!
  这老狐狸!倒是不怕烧死我!沈怀珠暗骂。
  眼前景像旋动,齐韫横抱着她转身,一路往主院大步行去。
  他将她安置在与自己相邻的空房,又与绿凝简单交代一番,很快走了。
  绿凝为她备好热水,沈怀珠在浴桶旁解开衣衫,细索间忽然摸到掖在袖中的字条。
  她借口支开绿凝,快速展开一看——
  助副阁使一臂之力,不必言谢。
  连字迹都带着说不出的狡诈。
  沈怀珠冷笑,果然是他!
  那扇底定是藏了没有味道的迷香粉,偏偏夜中黯淡看不见粉尘,她也未曾对他设防,就这么着了这老狐狸的道!
  人若无事便是一臂之力,若有事只能怪她倒霉。
  沈怀珠在绿凝进屋前把纸条撕碎,心中暗暗记下这笔账。
  等入了浴桶,绿凝一边伺侯她沐浴,一边絮絮叨叨回忆当时的情景。
  “……婢子就瞧见郎君只身闯入火中,一把将娘子抱了出来,那样大的火,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沈怀珠即便背对着她,也能想象出她此刻钦佩的神情,于是应了一句:“这次多亏郎君。”
  绿凝得到肯定,说得更欢,沈怀珠却没有再听。
  屏风内热雾弥漫,混着澡豆的清香沾在她湿润的眉眼,她淡淡地想,齐韫哪里是在紧张她,他紧张的,是能够作为棋子牵制陇右的,必须完好无损的沈氏女。
  不过这样也好,互相利用才不会有亏欠。
  她的神情终于覆上那层冷漠的锋利,显露出原先本色。
  没有亏欠,才能够干脆利落。她如是想。
第9章 蚀骨散
  主院的左室要比暖阁宽敞许多,内里从紫檀嵌玉的架子床,到一旁的云纹方角柜,再到透雕鸾纹的玫瑰椅,一应全新摆件,仅用半日时间,便都置办齐全。
  此时的鹊尾炉内熏香袅袅,红木妆奁镜光潋滟,倒映出少女如勾似画的眉眼,她百般聊赖,绕着一缕被烧得焦黄的发,隔过花窗,不经意望向侧面漆黑紧闭的房门。
  齐韫大约对居所无什么太大要求,这临住的府邸买在离北城门较近的深巷,占地亦不大,应是打算只住他和泉章两人。
  她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腾出另一头小院也堪够用,偏偏如今暖阁被烧,连带着勾连的其余房屋也被牵连,齐韫无计可施只能把她带入主院。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不得不承认,楚念生虽烧了她的头发,却的确助她走了步好棋。
  “娘子,可要婢子替您梳妆?”
  绿凝已见沈怀珠在妆奁前枯坐一个时辰,昏暮前泉章曾来传话,说郎君今夜早回,让娘子稍候些时间,两人一同用饭。
  她猜想娘子应是欣喜的,不然也不会用篦子细细梳着烧焦的发,暗自苦恼许久。
  现下也不知是否太过烦闷,好一会儿才含糊应她,绿凝闻声上前执起奁内的桃花粉,忽听镜前的人道:“绿凝,那熏香呛得我难受。”
  绿凝回头,望向身后几案上的漫着香雾的鹊尾熏炉,想起今早娘子从火中出来,被呛得喉音生哑,双面泛红,不由得如临大敌,赶忙放下手中的香粉瓷盒,端过熏炉出去了。
  沈怀珠则瞅了眼被揭去盖子的瓜棱形香盒,伸手盖上,放回了原位。
  他们这样的人,最忌往身上沾染气味,尤其是这些浓郁而特殊的香气,看不见摸不着,却往往会给他们最为致命的一击。
  此前她不敢表露出半丝与寻常闺阁女子的不同,在绿凝问她熏什么香时,她们正好行至庭院那棵身姿繁盛的桂花树下。
  沈怀珠想了想,说:“万杵黄金屑,九烝碧梧骨。这芳香尚能延续十来日,可一旦落雨,香味被风雨吹散,便可惜了。”
  绿凝没读过书,可也能忖度出其中意思,当日便摇下些桂花来,交由她亲手制成木犀香。
  她彼时往里和匀了淡水,窨的时日亦短,香饼气味微淡,可依旧沾身。
  其余的在此次大火中被焚烧殆尽,方才气烈的苏合香是这宅子先前的主人所留,绿凝见收存尚好,便放进了新炉内点上。
  沈怀珠想,不若以此次事故为由,绝了这熏香路,至于那些令人鼻尖作痒的胭脂水粉,之后少碰便好。
  绿凝不大一会儿便回了,还带来了齐韫回府的消息。
  她往窗外看,果见廊庑上颀长的身影一晃,侧边传来房门响动的声音,烛火很快点亮。
  泉章在外道:“娘子,郎君稍后入内。”
  她脚伤未愈,不宜多动,齐韫倒也迁就她,全按照她的意思来。
  等齐韫过来,看见食案上除了些寻常饭菜外,还搁着壶上好的瓮头春,落座的动作微顿,神色一言难尽。
  两端酒盅尽满,沈怀珠执起一杯,眼神诚恳:“齐郎君救我于危难之地,予我以容身之所,从上回龙嘴山之险,到今日火海之恩,我心感念,无以为报,唯借此酒,谢厚谊。”
  说罢收臂欲饮,被齐韫拦住,“你脚伤未愈,不宜饮酒。”
  沈怀珠看向虚按在自己腕骨上的手,又对上年轻郎君略带隐晦的眸光,弯唇笑笑:“我特地问过大夫,饮少许无碍。”
  她抬手,腕骨上的力道未去,反倒实实压下来。
  “以茶代酒足矣。”他坚持道。
  两人无声僵持,杯中酒液轻漾,琥珀般的酒色润泽如玉,倒映出上面交缠的腕与手。
  少顷,小娘子展颜,当先收了手,温声道:“那便听郎君的。”
  举盏对饮,两人方要动筷,忽听院外纷杂乱响,绿凝惊声尖叫,同时后窗轰然而破,黑衣人扎进屋内,一剑刺来。
  面前未动的饭菜被齐韫扬手掀去,兜头盖了黑衣人一脸,沈怀珠只觉得腰身骤然一紧,天旋地转间被带着出了房门,稳妥放于黑暗角落。
  齐韫迅速抽身离去,黑衣人直缀着他去,四边暗卫早已出手,院中混做一团。
  绿凝颤着腿寻到沈怀珠时,却见那柔弱的小娘子比她镇定多了,她扶着栏杆支撑着不便的腿脚,一双眼睛牢牢盯着院中乱况,分外专注。
  “郎君!接着!”泉章匆匆取剑返回,扔进齐韫手中。
  银剑铮然出鞘,迎上对面锋芒,游转于黑夜之间,凛冽生寒。
  沈怀珠在黑暗中很快看出了其中关窍,这些黑衣人皆是逼着齐韫去的,他们招招狠厉,却又招招留着余地,一旦对上护主的暗卫又是生死不论的路数,目的很明显。
  重伤齐韫,而不是杀了他。
  倏地一道白光袭来,打断了沈怀珠的思绪,又是一道利风,面前的剑锋被挑开,相缠着远去。
  绿凝心惊肉跳地拉着沈怀珠后退,抖着声音道:“还好郎君反应快。”
  泉章很快过来,道:“娘子,进屋避一避吧!”
  沈怀珠自是应下,被绿凝扶着趋步往回走。
  她忍不住又往院中看了一眼,这一眼,直教她头皮一紧,脊背发麻,毫无波澜的心在此刻翻出惊天巨浪。
  几乎来不及思考,沈怀珠的声音已经急切喊出。
  “齐韫!背后!”
  齐韫闻声侧首,翻身躲开偷袭而来的猛烈鞭风。
  接下来这些黑衣人是如何被打败,如何被卸了下巴绑在一处的,沈怀珠通通没有心情去看,她亦没有进屋,而是站在原地,和檐廊下摇晃的灯影一起,良久的,再没有平复。
  齐韫不知何时到了跟前,低头唤她:“沈怀珠?”
  沈怀珠只觉得眼眶发热,腿脚虚软,她颤着伸出手,缓缓抚上他的肩头,艰涩问道:“齐……郎君,你没事吧?”
  头顶发出低笑,胸腔的振动蔓过肩头,传至她的掌心,年轻郎君语含调笑,声音温醇:“方才叫齐韫,不是挺顺口?”
  深怀珠说不出话,久远的疼痛铺天盖地袭来,密密匝匝,深入骨髓。
  一股难以抑制的重感从身体中漫延,沉沉坠着她,所有思绪终于全数崩盘,她只能跟着这重感无力地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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