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杨云雪因旁的事宜暂被叫走,杨云婵无人管束,又一次警告她:“我阿姊是心善之人,未曾在此事上与你计较,我也不论你什么身份来路,但请你尽快与家里人通信,速速从裴阿兄身边离开。”
沈怀珠心下嗤笑,恐怕你口中的裴阿兄,并不想我离开。
表面上仍旧和顺:“杨二娘子,我只是一介流落在外的弱女子,求生尚且艰难,更不敢有旁的想法。”
“最好是这样。”杨云婵哼道。
可沈怀珠偏偏想恶心她,便补上一句:“杨二娘子为人坦率,我很是想与你交朋友。”
杨云婵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交朋友?”
沈怀珠认真点头。
杨云婵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她,正欲发作,目光一转看到桌上酒坛,当即转了主意,起身扯去上头包了红布的软木塞,抱起往三个酒碗里依次倒满,推到沈怀珠面前。
“我们北地向来以酒会友,你若诚心,就把这三碗酒喝了。”
她笃定沈怀珠不会饮酒,满脸幸灾乐祸,坐等她退缩,然后再冷语嘲讽一番。
不过她算错了,沈怀珠会饮酒。但是歪打正着,沈怀珠酒量不好。
见沈怀珠犹豫,杨云婵难掩得意,“我就知道……”
“我喝。”
杨云婵噎住,不信道:“你会喝酒?”
沈怀珠含笑看她:“会与不会,诚心定是有的。”
说罢当真捧起面前的酒,一口一口艰难灌下去。
三碗罢,杨云婵却反悔了,狡辩说:“这、这只是勘验你的诚心。”说着也倒酒灌了三碗,一抹嘴,无赖道:“你若能喝过我才行!”
沈怀珠也觉得这点酒劲不够,欣然同意。
杨云雪回来看到的,便是两人对头痛饮,一副拼红眼的酒鬼架势,慌忙上前把她们拉开,又是拦又是劝。
之后,齐韫就赶来了。
沈怀珠目的达成,趁着意识还算清明,演了场声泪俱下的好戏,把悲痛、隐忍、委屈等复杂情绪发挥到极致,到最后哭得上头,竟觉两眼发黑,手足疲软,干脆不管不顾,彻底晕了过去。
这姓齐……也姓裴的,疑心太重,沈怀珠索性反其道而行,主动出击。
她一边警醒自己之后还需更加谨慎,一边快速收拾妥当,出了营帐。
杨云婵正在草亭下用早食,看到沈怀珠后眼神躲闪,自顾埋头苦吃。
杨云雪放下正在擦拭的佩剑,招呼她过去用饭。
军营之中不分贵贱,将领士兵们亲如一家,分吃同一锅饭。所有人都不例外。
杨云雪与她稍作解释,沈怀珠表示不介意,自己盛了碗菜粥吃。
安静中,草亭下跑进一小医卒,呈上份伤员清册后立到一旁,等杨云雪细询。
杨云雪接下册子翻看,瞥他一眼,随口说:“你倒是眼生。”
医卒恭敬回话:“小的本是外头医馆的,全因此次伤员众多,才被临时召入营中,是以大娘子未曾见过。”
沈怀珠闻声抬眼,见他面皮白净,身形瘦弱,的确像刚入营不久。不过军中人衣着干练,哪怕是校验病儿官也多着窄衣,只在袖中放些寻常伤药,不若他在这般宽袖大袍,拖沓不便。
倒也说得通,新入营的,需用补给还未到位,将就一时再正常不过。
杨云雪不疑有他,细细问了伤患的病愈现况,以及亡故将士的抚恤进展。
他低眉敛目,一一作答。
杨云雪满意点头。
但见这小医卒忧道:“帐中两位断腿的伤情不容乐观,其中一个化了脓,日夜哭嚎不已,意志消沉,令人痛心。”
杨云雪自来关怀底下兵卒,听了后立即道:“我过去看看。”
正待动身,脚下突然咣啷一声响,低头看,桌沿茶盏不知被谁碰翻,溅碎一地,连着其中茶水一并浇在杨云雪身上。
始作俑者一脸歉意,起身上前用帕子为其揩拭,不动声色将杨云雪与那医卒隔开。
杨云婵瞅一眼,接着吃粥,评了句:“笨手笨脚。”
“全都怪我,大娘子不妨先回营帐换身衣裳,之后再去探望伤患也不迟。”沈怀珠提议道。
谁知杨云雪十分不拘小节,摆摆手:“无碍,晾一晾就干了。”
这倒与沈怀珠的设想产生偏差,先前她冒名顶替,潜在江南一县丞府宅,那里的娘子贵人最是讲究,裙衫上半点脏污沾不得,一日里常换好几回。
沈怀珠为此烦扰,却不得不跟着同做,如今想来,那段时日换过的衣裳,怕是比她活这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光是回想就一阵恶寒。
现今还要强加在他人身上,沈怀珠丝毫不觉愧疚。
“茶渍染在上头终究不好看,大娘子还是换一换罢。”
杨云雪笑着哄道:“好怀珠,你且放我去吧。”
动作却是不容拒绝,推开她往前,直到临那医卒半步,一声沉闷的刀刃入腹声,让她猛顿在原地。
沈怀珠心中大叫不好,越过杨云雪因疼痛而佝偻蜷缩的后背,看见那自称医卒的人目露凶光,正满脸狠戾的盯着她。
她转头就要跑,却被那人拽住衣领硬拖回去,将带血的刀架在她的脖颈,威胁杨云婵:“别动!否则我连她一起杀了!”
杨云婵一声“阿姊”还未唤出,见状生生定在原地,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后退,最终将沈怀珠挟走。
她扑上去检查阿姊的伤势,而后飞快爬起身敲响告警的架铃,犹豫抉择一番,最终还是朝沈怀珠被劫走的方向追去。
*
这处,沈怀珠已被带着躲过巡查的兵卫,一路出了营地,渡过窄河,最终在半人高的芒草地里与两个突厥人汇合。
为首的人会说大越官话,问道:“为何还带了一个女人出来?”
“她察觉到我了,一直在其中阻挠。”把沈怀珠挟出来的人答。
“杨云雪没死成?”
“没有,重伤。”
突厥人这才看向沈怀珠,待看清她的容貌时双目一闪,又问:“她是谁?”
“齐韫的人。”
“齐韫?”突厥人有些意外,一双碧整理发布本文在扣扣群死二洱珥吴酒以思企绿的眼在沈怀珠脸上循绕,如含着毒液的竹叶青,正慢慢欣赏尾下唾手可得的猎物,带着最原始的侵略性。
他继而笑了,掏出白帕为沈怀珠擦去脖间血迹,粗粝的指腹顺势刮过她光洁的下巴,道:“赵勤,如此美人儿,怎弄得这样狼狈。”
赵勤此时已去了身上宽袍,露出内里的利落劲衣,他向来看不得突厥人一身野蛮,偏学作大越人的矜雅之态,不伦不类,令人鄙夷。
故而未答他的话,只道:“今日先翻过这座山,之后的事再说。”
沈怀珠就这样被他们捆住双手,拽着上了山。
从途中的谈话间,沈怀珠明白他们之中还有一个突厥人,叫做布加,本该与这叫赵勤的接应,但不知为何没能与之碰面。
营地内河西、幽州军俱在,他们不得不先行上山,一路标记等他追来。
至正午,他们才爬到一半。
沈怀珠拿捏着娇气作态,走得极慢,还要时常歇脚,把这些人磨得快没了脾气。
她用这样的办法拖着等救兵,谁知救兵没见着,却先等到了同样被劫来的杨云婵。
后来的突厥人正是布加,扔下杨云婵后和为首的大声说着什么,洋洋得意,颇为粗莽。
沈怀珠听懂了。这人说他把来山方向的救兵引走,又在半路碰到单枪匹马的杨云婵,二话不说制住绑了过来。
杨云婵平日里瞧着气焰十足,且对自己的身手分外自信,实则花拳绣腿,不堪大用,根本不是布加的对手。
沈怀珠看着杨云婵也被绑了双手推过来,面含关切,说出的话却往她心窝子上戳:“杨二娘子,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杨云婵瞪她一眼,“闭嘴,都怪你!”
为首的突厥人连连赞布加做的好,一时起了干劲,直接把沈怀珠扛到肩上,大踏步往前走,下令继续上山。
夜幕彻底降临时,几人到达山顶。
中秋的夜格外明亮,一轮圆月高挂,将林内张牙舞爪的的枝梢照得诡谲。
赵勤拦住欲生火的突厥人,道:“月色足矣。”
于是赵勤与布加守夜,其余二人就着枯叶席地而眠。
山林静谧,一时只余老鸹的嘶哑鸣叫及此起彼伏如雷的鼾声。
沈怀珠背靠着坑洼不平的树干,忽觉腕上粗绳阵阵晃动,瞥见杨云婵的细微动作,碰一碰她,低声问:“你做什么?”
杨云婵手上动作不停,等沈怀珠腕间一松,把半块瓷片丢进她手里,交代道:“帮我把绳子割开后,你就想法子逃跑,下山去找裴阿兄。”
“那你呢?”沈怀珠不禁问。
“当然是留下来拦住他们了,不然你怎么跑。”杨云婵嫌她脑子迟钝。
沈怀珠没料到她还挺仗义,也不甘落后:“不行,我不能扔下你一个人。”
杨云婵急了,压着声音斥道:“沈怀珠你能不能掂量清楚自己的份量,你留在这里只会是我的累赘,下山找救兵才是你该做的事!”
“好吧。”沈怀珠见好就收,一脸勉强地同意下来。
第6章 血刃
把杨云婵背后的绳子割开后,沈怀珠心生几分动摇。
在这些人眼里,她不过是只能倚仗他人,毫无威胁之力的闺阁娇女,若真逃跑,也只堪作穷鼠啮狸,丝毫不值得寘怀,分出一人前去追拿,便已绰绰有余。
而剩下的三人,杨云婵恐无力招架。
“杨二娘子,要不我还是留下……”
沈怀珠话未说完,就被杨云婵急躁打断:“让你走就走,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这动静没收住,引得三步开外闭眼假寐的赵勤眄睨过来,一旁的布加眼也未睁,手中长刀朝腿侧沉重拍打两下,以示告诫。
沈怀珠恨这杨云婵不知天高地厚,待对面谛视的目光收去,才磨牙道:“你最好能撑住。”
“什么?”杨云婵没听清。
“我说,”沈怀珠挪动了一下,腕上粗绳完全脱落,“别死了。”
话音间人已迅速起身,脚尖调转,果断朝来时的方向跑去。
布加双耳微动,蓦的睁眼,手中陨铁刀扎入脚下地面,借力掠起,翻起一阵新土。
未料得沈怀珠逃得这么突然,杨云婵也急忙挣开松散的绳索,袖中银色飞刺,却被布加扬刀掀开,长针与刀面击撞,细索叮咣声直响。
熟睡的两个突厥人被惊醒,赵勤也已飞快迫近。
*
秋林萧索,阴森老树招摇,半尺高的枯叶被足风席卷,带起浓重的泥腥气。
沈怀珠已在林中失了方向,身后布加紧追不舍,几次将她逼得转道。
她认命地拽高绊脚的隐花裙角,原本加快的步伐在身前黑暗处急急刹住。
脚下碎石滑落,半脚临空,是一处极峭的山坡,坡下山谷幽幽,望不尽深浅。
背后刀风呼啸,沈怀珠有所觉,堪堪旋身侧避,刀锋从她耳际挥过,冷亮的光迎着月辉,掠过她的眉眼,却依旧被削去一缕柔软墨发,刃气淬砺霸道,在她眉尾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
沈怀珠感觉到刺痛,知道是挂了彩,遂瞟目看向两步外蓄势待发的布加,说:“你可知,我现在这张脸有多重要?”
那双眼分明半含着笑,水湾眉也还是那般清婉柔和,却与原先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起码在布加看来,是有些摄人的。
却见少女眸色徒冷,嫌恶地撂下一句“听不懂人话”,几乎同时,疾迅上前,抓向他手中刀。
布加没想到这女子如此生猛,竟敢手无寸铁,主动迎面发起攻势,下意识倒退两步,抬臂挥刀,却已然晚了。
沈怀珠已握住他半段刀柄,两人力道一掣,刀锋前后不动,陷入僵势。
于是两人只能近身单手博弈,其中布加几度欲夺回刀,都以失败告终。他不由心下发急,干脆凭力量优势,原地回绕,生生将沈怀珠带离地面,转到半空。
他想借此甩开沈怀珠,夺回主动权,谁知少女双脚一勾,攀住身后树干,握刀的手乘势一拉,手腕折转,将刀锋一横,送入他的咽喉。
对峙的力道徒然倾颓,沈怀珠夺得长刀,稳稳落地。
她垂眸看了眼脚下尸身,眼梢冷漠,抬脚越过他,复入林中。
*
杨云婵这里远没有沈怀珠轻松。
她此时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颤,放倒一个突厥人后,还剩那为首的和赵勤二人,她应付不及,体力快要耗尽。
赵勤知道她已是强弩之末,见布加迟迟不回,也不愿再拖延时间,疾步提刀往前,猛劈而下。
杨云婵心知不敌,还是横刀抵挡,做最后的挣扎。
“铿——”
预想中的力道没有落下,自身后飞掷而来的长刀将劈来的锋刃狠狠震开,回旋一圈,落回来者之手。
杨云婵诧异,回首欲看是谁,忽觉颈后一痛,晕了过去。
身后人接住她软倒的身体,口中道:“都说了让我留下,这么来回两趟,腿都要跑断了。”
话语间顺势将人放下。
赵勤双目震惊:“怎么是你?”
他认出沈怀珠手中的刀,借着月色依稀看清上头的血迹,不可置信道:“你杀了布加?”
“是。”少女雪肤花貌,亭亭而立,分明前不久还是一副柔弱怯懦之态,如今却能提着钧重长刀,身姿带风杀过来。
她还说她杀了那个体型比之一倍的突厥大汉。
“你要去见他吗?”她淡笑。
赵勤背后倏地出了层冷汗,他飞快地想,这女子是齐韫身边的人,她随他进入军营,隐藏实力,到如今才肯显露身手,掷下豪言。莫不是齐韫早已发现背后端倪,故意设这一场局,请君入瓮?
沈怀珠缓缓扫视他们二人,心中却在想,今夜,他们绝不能走出这坐山。
“你杀了我兄弟!”原先为首的突厥人上前,怒目而视,大喝一声:“我让你陪葬!”
说罢甩刀而来。
沈怀珠与他交手,激烈刀鸣如震,刀气如潮,四下枯叶翻飞狂舞,尘土迷眼。
赵勤看准时机,携刀入局。
狂风更甚,沈怀珠以一敌二,依旧不落下风。
那突厥人心中愤恨,出手狠厉,然太过一味进攻,疏于防范。
沈怀珠抓住这一点,猝然刀锋急转,顺着他的刃缠挑,游龙一般,其中内力隐含,霎时将他手中的刀震出数尺远。
与此同时,脚下急掠,绕于他身后,刀身一反,将刀背狠狠压在他的后脖颈。
“别动!”她朝赵勤喊。
赵勤果然不动,沈怀珠却不急对峙,抬脚踹向那突厥人的后膝,迫他跪下,不紧不慢问:“上山之前,你用哪只脏手碰我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