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不必她支撑。
他不知何时将她圈进了自己的臂弯里,二人之间是此起彼伏的喘息,他濡湿靡艳的唇仍旧贴着她,出口的话带着委屈:“我知道你想走。”
沈怀珠没有力气应他,也不想应。
他又轻轻吻她,含糊不清道:“可我总不能真的强留你,你会不高兴。”
对上沈怀珠含着水光的讶异的双眼,他才苦笑着,“先前说绝不放你走,全是逞强的话。可有一点是真的——”
“我不会轻易放手,你也休想与我陌路。”
他越说,声音越轻,锢着少女的力道逐渐松动,意识也开始模糊。
最后,他喃喃:“毒效快发作了,小娘子,你可以走了。”
沈怀珠心头猛然一阵,一骨碌爬起来,说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嗓子哑的不成样子:“什么毒?你中了毒?”
齐韫再也无力回答她,沈怀珠急迫地去检查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直到看到他臂上被利箭擦过的地方,那里正泛着乌黑骇人的稠血。
她头一次因为一个人可能会死而心生惶然,清泪无声无息落下,扑簌簌落在青年的面颊,脖颈。
身后密林黝黑诡谲,泛着冰的江面折射清淡的月色,潮湿而不起眼的河畔,依稀有少女一声声悃诚的呼唤。
第26章 除根
苍翠青松盛着昨夜细雪, 层叠枝叶随风浮动,迎着窗外澄明的朝晖,掀起一场茫茫白雾, 恍惚还让人以为是春日晴光下翻腾的梨云杏雨。
齐韫适才苏醒, 半眯着眼确认了好一会儿,才确信自己没有一直昏睡到明媚的青阳之时。
他听着榻边轻浅的呼吸,不敢动弹, 只无声偏过头,细瞧她熟睡中微蹙的秀眉, 鸦黑的睫羽,还有压在腮边的明显红印。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心口牵扯, 两相纠缠一番后, 化作一团厚实绵软的橦花,将心口填得满满当当。
他终究没忍住, 抬手轻轻抚向少女受伤的耳廓,那里被利箭擦过, 虽算不上严重, 到底是因着皮肉细薄, 又紫又红的肿了起来。
少女却被他这微小的动作惊醒,睫羽翕颤,迷蒙中对上他灼灼望过来的视线。
“你醒了?”沈怀珠半惊半喜,扶着榻沿从貂皮毯上起身,却因起的太快太急, 顿觉眼冒金星,加上长久跪坐而腿脚酸麻, 一时站不稳当,摇摇晃晃便扑到了齐韫身上。
齐韫倒是游刃有余接住她, 沈怀珠生怕自己把他砸出个好歹,昏昏沉沉就要爬起来,却听身下齐韫吸着凉气“嘶”了一声。
沈怀珠抬头见他神情痛苦,瞬间不敢妄动。
“你……你怎么样?”她试探问道。
齐韫似有隐忍,喉结滚动,“你帮我看看,臂上的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沈怀珠闻言凑近几分,探头去看,还未看出个所以然,忽觉额角落下轻而痒的什么,一时动作微僵。
她面无表情抬眼,对上青年似笑非笑的明眸,好久才说:“齐韫,你又占我便宜。”
齐韫顺毛般轻轻拍抚她的后背,说道:“那便请沈娘子占回来,如何?”
少女一瞬不瞬盯着他,忽的伸手捧住他的脸,从上到下吧唧吧唧亲了个遍。
她亲的委实称不上温存,甚至还带着几分泄愤的意味,齐韫却兀自笑的欢快,到最后被少女两手一松,粗鲁撇下也不恼,拭了把她留在面上的水渍,说:“沈娘子好大的气性。”
沈怀珠如何不气?这人竟用苦肉计诈她!
她当时还真心实意的掉了两滴眼泪,谁知那毒根本不是什么要命的,至多磋磨他些个时日罢了,他当时还做出一副要被毒死的模样,把她骗得把跑路事宜忘了个干净。
后来谢府的人找来,见他俩浑身湿淋淋的甚是狼狈,甚至还被毒倒一个,诚惶诚恐将他们二人一抬一扶送上马车,快马加鞭带回了谢府。
而齐韫昏了三天,她便在此守了三天。
思及此,沈怀珠也颇觉无奈,毕竟,她能用所谓的美人计迷惑齐韫,齐韫怎就不能用苦肉计来迷惑她?
从相识至今,二人算是扯了个平手,可齐韫的目的顺利达成,她却没有。
沈怀珠与他对望,问道:“你打算如何?”
齐韫早已撑着坐起身,沉吟道:“我会把你送回陇右,若来日陇右能得已收复,一应事宜我会处置妥当,你父亲,我也会保全;若不能,我一样会登门求娶。”
他捏了捏她的手心,讨情道:“还要劳烦阿汕,等我两年。”
这厮得寸进尺,都扯到谈婚论嫁上来了。
但总归是松了口,她也不必一直在逃跑上耗费心思,唯一意外的,是齐韫允诺留下沈雪霄的命。
古往今来,每一代江山迭荡,踏过的每一条血路,最必不可少的,就是斩草除根。
斩阻前路的草,除有祸患的根。
齐韫方才的意思,是打算仅仅为了一个她,保下沈雪霄这祸根的性命?
哪里就值得?
若是她,恨便恨了,杂草必须斩断,祸根也必须铲除,绝不能留下一丝一毫潜在的隐患。
还是说,这番言辞只是为了稳住她?
齐韫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沈怀珠暗暗思量一番,还是觉得后者居多。
突发奇想,沈怀珠站在沈雪霄立场,冠冕堂皇道:“这大越江山哪里好?外戚专权蛮横,宦官把持内廷,一干节度使争来斗去,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就值得你如此殚精竭虑,为之守候?”
齐韫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悉心解释:“大越江山哪里都不好,可这是无数百姓的家。如你所言,这江山已经碎的不能再碎,可若真的任由一方席卷,迎来的这场大换血,并非只是成王败寇那么简单。”
“这过程,还要以千万尸骨作阶,血流成川作道,催动四面八方的战马,践踏每一寸土地,只杀出一人,走上那万人之上的金玉台。”
沈怀珠皱眉,“那便这样维持现状,不做改变?”
“总是要改变的。”齐韫望着窗外的乱琼,苍白的唇泛起欣慰的笑,“魏濯,会是个好皇帝。”
被提及的魏濯,此时正因太后的谕诏发愁。
上回谢府遇刺被谢尘光极力压了下来,而这回动静太大,不可避免的传回了大内,太后得知此事,马不停蹄命人来请圣驾回宫,称万不可因小失大,在龙体上有什么闪失。
魏濯冷笑,何为小?民情之事为小?只因一些犯上作乱的威吓,他便要夹着尾巴一头钻回那贝阙珠宫,保全这珍贵的性命?
他望着风尘仆仆来此请驾的宦官,淡回:“昨夜下过雪,想来路并不好走,明日罢。”
宦官自是听从,拖着麻木的双腿回到旅舍。
翌日一大早来谢府迎驾,又是等了三四个时辰,整齐的仪队冻得两股战战,乱了形也不见人出来,不得已大着胆子,去推了魏濯所在的房门。
房门洞开,里面空空荡荡,早已人去屋空。
“周映真!一定是那周映真撺掇了圣意!”宦官尖细的嗓子嚷嚷骂着。
魏濯就这样走了,宫中的一群人灰溜溜的回去复命,谢府依旧平淡如水。
沈怀珠和齐韫之间的窗户纸捅破,两人之间是不必说的亲密无间,谢尘光三五不时来刺两人一道,何婉枝因此很是郁闷,江瑜之自那日之后倒没有戳穿沈怀珠,二人反倒能坐下饮茶相谈,像是有了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
上元佳节时,因上回傩戏出了行刺圣驾的大事,是以这回去了一应夜游之俗,比之往年显得冷清不少。
沈怀珠吃完晚饭便不见齐韫的踪影,他身上的毒今日才算排清,还有最后一付药要用,她端着药碗进来不见人,四处寻了一圈,听闻是出了府。
他人到深夜才回,沈怀珠早扔下那碗药睡觉去了,这人带着一身寒气进门,把她从榻上捞起来,拿着什么往她披散的发间比了一比,坚硬而冰凉,激得她立时清醒大半。
齐韫却十分满意,扬起眼梢:“好看。”
第27章 玉兰
沈怀珠半撩起眼, 拧眉道:“什么?”
许是不大清醒,她说话呓语似的,又是一副困酣娇眼, 欲开还闭的模样, 齐韫忍不住亲了亲她,轻声道:“我为你挽发,如何?”
沈怀珠对他的行径很是不解, 待看清了他手里的物甚,明白几分:“这簪子是有多难买, 让你这么晚回来搅我的觉?”
齐韫便笑:“小娘子要是这么说,我还要多谢你抬举我的手艺了。”
沈怀珠听闻此话才撑起些精神, 接过他手中温润的芙蓉玉纹花簪, 又触到他指腹上遍布的细小伤口,愣了愣神, 起身去斗柜里取了小巧的绿釉瓶,挨近着他坐下, 牵过他的指掌。
她一边为他搽药, 一边放软声音道:“你这持枪握剑的手, 还能做好这样仔细的活儿呀。”
“为小娘子做事,自然该格外上心。”
齐韫同她说话早与在幽州时大相径庭,活像掺了蜜,沈怀珠早已见怪不怪,但齐韫显然对手上的伤不大在意, 百般聊赖的,还时不时用小指去挠她的手心, 她被闹得没了法子,把他的手一推, 药瓶也一并塞给他,“自个儿涂去吧。”
齐韫的视线却瞄向她枕边的芙蓉玉簪子,执着道:“那还挽不挽发?”
沈怀珠倦着眼,“待我明日晨起,你过来。”
她这么一说,齐韫便也觉得,似乎晨起时为心上人挽发更有意趣,于是欣然应允。
沈怀珠打发走他,兀自回到榻上睡得安然,直至后半夜,一封加急从陇右来的密信送达她手,悄无声息打破了她近来佯装的平静。
薄薄的信纸密文如鬼咒,一字一字敲打着她,让她认清自己该有的位置。
信中是沈雪霄的迁令,他不知如何得知了齐韫对她感情甚笃的消息,命她借此深入敌营,与陇右里应外合,拿下河西。
相时而动,沈雪霄最是知道怎样最快达到自己的目的,与其费尽心力去抢一枚变数颇多的死物,不如挥舞现今手上恰好用的刀,斩下面前难以跨越的荆棘。
要是这刀不幸卷了刃,弃了便是。
随信而来的,还有个拇指大的蓋盒,里面是一粒褐色丹药。
她怎就忘了?明月阁挣扎的一应人等,谁不是在入阁之时就被喂了毒,此后万死不辞地为沈雪霄卖命,只为求这小小的一粒缓效之药。
她入阁时太小,磕磕绊绊十载,用下这回药,她便只差一回了,只差一回,就能望见生天。
沈怀珠咽下那粒丹药,既苦又腥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呛得她几欲落泪,她讽刺想着,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竟就这么愚钝以为,这就是以后了?
翌日,为沈怀珠挽发的齐韫对她一夜的辗转忖量毫不知情,他专注又笨拙的,拢着少女一头泼墨似的乌发,郑重其事,一丝不苟。
可掌中的发丝简直跟塘里的游鱼似的,比战场的敌人还难抓,他忙忙乱乱好半晌,挽出个不知是什么髻的发髻来,觑一眼被他扯断好几根的头发,又觑一眼镜中出神的少女,不动声色藏住了,说:“阿汕,等我们成婚了,我每日都为你挽发,可好?”
沈怀珠思绪回笼,在镜中对他温和一笑:“好。”
齐韫见她神色不佳,想起昨夜自己来此烦扰她,她瞧着是十足困倦的,不由心生愧意,“可是因着我,没睡好?”
沈怀珠经过昨夜深思熟虑,早已做好了决定,她不打算去奉行沈雪霄这次的命令,剩下的解药,她会再想其他办法。
齐韫这个人,她骗不下去了。
或许在她之前数次想要逃离时,就已经不想继续骗他。
他们二人总归是要一拍两散,就此陌路的,既相处的时间本就不多,沈怀珠自不忍心去责怪他,于是以一种近乎暗示的话,回答道:“没有,只是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齐韫闻言却认真凝眉思索,“今日晨起,我也一直觉得心中躁乱得很。”
他抚弄着她发间的芙蓉玉簪子,做出决定,“耽搁的时日不少了,明日我们就启程。”
沈怀珠顺应他的一切安排,不想临行前夜,何婉枝突然发了史无前例,最严重的一回病。
谢尘光在魏濯失去踪迹后被紧急召回京都,鞭长莫及,何婉枝平日最亲近沈怀珠,如此时候,更是听不得她要离开的消息,沈怀珠不好惹她伤心,不得已和齐韫延误下来。
这样一延误,便到了满眼飞絮的杏月。
催促他们启程的,不是分花拂柳携着香的东风,而是皮破肉烂,艰难带来噩耗的传信兵。
他胆战心惊的讲述了河东与朔方是如何两军对垒,那新任的河东节度使是如何刁难于此借过的行军队,付都虞又是如何在带着他们险过黄河,最终不幸中箭,与数十名垫后的飞骑兵陷落破冰的暗流之内,至今生死不明。
那杀父继任的河东节度使崔景山,趁机围困了他们人倦马疲过河的军队,一口咬定是他们与朔方联手,意欲袭击河东。
往西的出路被封死,消息传不到就近的河西,就连朔方也不明就里,原还气势汹汹的河东军毫无预兆撤走,说不打便不打了。
齐韫听闻消息火急火燎就要策马前去,之前做的安排便统统不作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