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慌张前去府门相送,齐韫一眼便看见站在其中的沈怀珠,总算拉回些神智,翻身下马,几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情势危殆,他一时说不出什么承诺的话,只深深看她一眼,说道:“等我。”
沈怀珠不会等他,可她还是柔柔笑了,“我等你。”
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纠葛,就这样无疾而终,该是最好的结果。
齐韫离开后,沈怀珠没有多留,于两日后由齐韫先前备好的人马护送,明面只说回河西,实则返程陇右。
何婉枝知晓她要走,拖着病容拉着她哭哭唧唧,金豆子不要钱似的掉,一副要永别的情态,抽噎道:“之后再相见,还不知是何年何日了……”
她说这话时,正是春光新好,杜字声声的好时节,满庭玉堂春随风招展,万片削玉般,像是下了场不染尘埃的香雪,沈怀珠便掐下开的最好的一枝,压在她未有坠饰的发间,说:“小阿枝莫哭,下回我再为你折花时,便是你我再见之日。”
小娘子天真地问她:“真的吗?”
“当然。”
可事实上,其实沈怀珠也不知道真假,她这几日说过的谎话太多,又或者,她从一开始与他们所有人相识,就不曾说过什么真话。
江瑜之寡言,只说:“我不担心你。”
沈怀珠便笑,她当初觉得她是自己在此最大的变数,没成想一语成谶,作了真。
左右,有惊无险。
她登上车辕,望着这里与最初来时完全不同的天,心想,所有的舛误,总算是要结束了。
这一去,路途犹算顺当,只是为避河东势力,他们一路朝西南行,欲绕京畿道,往西北向去。
至蒲州时,下了场潇潇细雨。
仲春的雨贵如油,虽有些料峭,却到底是吝啬的。
眼前就是京兆府,至此便可转道,直往陇右,这点点滴滴的雨并不影响脚程,是以沈怀珠一行人夜里未曾入住旅舍,只盼着踏上京畿道,彻底摆脱河东的威胁。
原因无他,这几日行程总是莫名受到阻扰,沈怀珠隐隐觉得不安,猜想不是巧合,便把行程催的快了些。
直到前方官道被大批入京述职的官眷奴仆挡住去路,他们不得已走上山路时,沈怀珠心中这种不安达到最盛。
初春新绿,山林的幢幢树影隐约冒了嫩芽,冷风润雨拍打车壁,将沈怀珠的眼睫、鬓发吹湿些许。
她还未来得及借这这冷意排解几分心口的堵闷,蓦然骏马嘶鸣,马车急急驰停,颠簸着险些将她甩出车厢。
四下是此起彼伏的拔剑声,之后渐次归于静谧,仿佛紧张对峙到了极致。
细雨如丝,轻飘飘落在剑刃上,打出细微清脆的声响。
沈怀珠听到了第一道人声:“沈娘子,能否有幸得见?”
音色浑厚硬朗,二十出头,沈怀珠为之耳生,却大约猜到是谁了。
她冷嗤出声:“你算什么人?我凭什么见你?”
“沈娘子莫恼。”那人声音仍旧带着笑,尽在掌握一般,“截停你的马车是我的不是,只是,我这里有一些齐小将军的消息,想来沈娘子急于知晓……”
“我不想知晓,烦请阁下让路!”沈怀珠打断他。
那人似有些意外,装模作样叹息,还是说出了这消息:“齐韫于十日前孤身入壶口,春风冰渐消,眼看着便会有一场桃花汛,却不知他这一去,回不回的来?”
回应他的,是猛掀开的车帘和少女的满面怒容,“你想做什么?”
崔景山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把玩着手里的马鞭,慢声道:“娘子放心,在下并无恶意,只是舍弟顽劣,近来议亲颇为不顺,我瞧小娘子仙姿玉色,必然能叫他对我的不满消减些,不若你先与他见上一见,若不成,我自送你离去,若二人正当有意,也是好事一桩——如何?”
这理由,真是又扯又无耻。
沈怀珠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我可以跟你走,但你得派人去救齐韫。”
崔景山一拍手,大笑道:“成交!”
第28章 周旋
早燕衔泥, 喜寻旧巢,正立在枝头和着拂面细雨,欢欣地啼声夜歌。
崔景山却像是被它打扰了兴致, 面上笑意未敛, 一双眼睛已添上森冷狠色。
他将手中的软鞭随意抛给手下,又接过一把筋角弓,抽箭、搭弦、满月, 一气呵成。
箭矢映着被扑弱的光火,带着破空之势, 斩断雨丝,应声而中, 燕啼戛然而止, 只听见一声不轻不重的坠地闷响。
崔景山慢条斯理地抚摩着贴以黑水牛角的弓腹,复又看向马车内的少女, 自以为谦和地微微颔首,道:“一只扰人的飞禽罢了, 让沈娘子受惊了。”
沈怀珠冷眼看着他装腔作态, 一甩车帘, “转道吧。”
沉重的马车晃晃悠悠调转方向,崔景山的人马呼拥而上,将他们的前后左右包圆,美其名曰随行保护。
更深露重,终是不宜久行, 两方达成共识,投身在一家野店。
店家未曾想还能在此时迎来一笔大生意, 面上睡醒的胕肿未消,就眉开眼笑为他们措置住处。
四方黑寂寂的, 不大的篱笆院被照得通明,细雨早就止了,只余泥土与新草芳香的潮气。
沈怀珠能感觉到崔景山远远掷来的目光,露骨而带着计衡的,不似打量,倒更像盯准了自己物色已久的,为之满意的猎物。
她装盲做瞎,他也无心与她迂回,持着弓几步到她跟前,有趣般:“沈娘子不怕?”
沈怀珠在忽明忽暗的火影中,看清了他高耸的眉骨和尖而内勾的深眼,总算明白过来他方才目光到底像什么。
像一只伏在暗处的凶狼。
她不动声色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怕也无用。”
崔景山却紧跟着逼近,探指捏住她的下巴,意味不明道:“裴子戈的眼睛果真够毒。”
沈怀珠皱眉,毫不掩饰的厌恶表露出来,“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附身贴近她耳侧,喷吐的气息如同山穴里盘桓的长蛇吐出的舌信,“沈娘子觉得,你落在我手里,还能全身而退?”
他言罢侧眼,虽看不到少女惊惧的神情,却能在余光中瞥见她颤动不停,如蝶羽振翅般的眼睫,内心阴劣的叫嚣在此刻达到极致,摧毁报复的快感高涨,仿若已经能看到裴子戈盛怒而无可奈何的扭曲神态。
光是想想,就让他浑身血液烧得发烫。
于是崔景山忽然松手,像拿捏住一只振翅挣扎的玉腰奴般,扯过沈怀珠的臂膀就往屋中带。
两名随行护卫拔剑拦住他的去路,与此同时,满院银光乍现,层层叠叠的剑刃缓慢围拢,将夹杂其中,与之相对的其余护卫彰显得格外弱势。
店家何曾见过这种情势,见那为首的郎君面容阴鸷,哪里像是好招惹的主?打算出口的劝言终是咽了下去,默默退至一旁,祈祷这些大人物莫要闹出什么事端来。
却见崔景山睨着面前挡路的护卫,不阴不阳笑道:“何必紧张?我不过与沈娘子说几句话罢了。”
护卫迟迟不肯退,待接受到沈怀珠的眼神示意后,才犹豫着对视一眼,让开道路。
崔景山意外于沈怀珠的识时务,扯她进屋,随意将手中的弓撂到案上,伸手就去要解她系扎在背后的裙带。
未料得她如何在他臂上按了两下,整条手臂顿时酸软无力,她使力一推,便将他推跌进身后的圈椅当中。
崔景山懵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饶有兴致地往椅中一靠,问道:“裴子戈哪里好?不若你弃了他,来跟我。”
沈怀珠瞧他极为自大,曼着步子往他背后绕行,“他自然……哪里都好。”
“那我定然把会把裴子戈好生救回来,让他亲眼看着你我二人成双入对,你说,他会不会急得要来与我拼命?”崔景山这样想着,十分怡然。
沈怀珠触碰放置在案上的,以朱砂金粉绘制华丽的角弓,漫不经心回道:“阁下适才不是还说,要为我与令弟牵线,如何还换了人?”
“我阿弟与我,有甚区别?”崔景山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见她意欲张指握住角弓,浑不在意提醒:“这弓太沉,你拿不起来……”
话未说完,眼前有什么东西闪过,面前一阵疾风掠面,咽喉骤然被勒紧!
细撕胶浸的牛脊筋丝所搓制的弓弦,最是柔韧有力,而曾借此射杀无数性命的持弓者,如今自己的性命被置于其上,眨眼间,颈前便被勒出一道狰狞血痕。
崔景山以手制弦,试图用蛮力挣开,身下也一并用力,使得圈椅与地面刮磨出刺耳的声响,很快引得屋外的随行破门而入。
随行见此情形一时不敢妄动,沈怀珠的人便与他们制衡。
少女笑吟吟望着对面虎视眈眈的一干人等,仿佛握在手中的不是什么杀人放血的筋角弓,而是平日把玩的刻画如意。
“舞刀弄枪的做什么?”她声音柔婉,手上的力道却一点点加重,“想让你们主子死么——”
“放、放下剑,先放下……”崔景山艰难发令。
沈怀珠对此很是满意,弯唇道:“何必紧张,我与崔节使说几句话而已。”
方才二人进屋时,崔景山就说了同样的话,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这位沈娘子不过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罢了,未曾想一盏茶时间不到,这鱼肉竟换作了自家主子,还让这柔弱的小娘子如此予取予夺。
崔景山喘着粗气,放低姿态道:“沈娘子,有话好说。”
“当真是什么话都好说?”沈怀珠看似询问,紧绷的弓声却低诉着嚣张。
“什么话都好说!”
“好,我要你现在派人送去命令,解除黄河沿岸封锁,放被围困的河西军西行。”
崔景山自是答应得痛快,沈怀珠不紧不慢,继续道:“我会命我的人与之同行,要他们好端端地回来告诉我,崔节使所下的,是不是一道空令。”
“沈娘子说笑,定然不会。”崔景山已然呼吸滞涩,仍旧不得不好言相对。
沈怀珠看着他一脸憋屈,内心是说不出的畅快,她扫视屋内黑压压的一群人,若有所思道:“崔节使此番随行人马众多,不如就此拨出一半,立即出发壶口,相救齐小将军和付都虞,如何?”
“……好。”崔景山咬牙,“沈娘子可还有旁的要求?”
少女轻轻笑了起来,慢声细语:“崔节使现在应当恨不得撕了我吧?或者我一松手,你刚刚说过的话就会全部推翻,而我,将会迎来灭顶之灾。”
沈怀珠不是什么深养闺阁的娇女,崔景山应承她的话,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之所以敢这样堂而皇之地过来,除却对自己能力的自信,还有便是齐韫的现况确实危急。
崔景山自是不敢让齐韫死在他的地界,但他似乎与齐韫有旧怨,且沈怀珠之前听过他在外的声名,实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一个人。
这回齐韫落难,崔景山只怕不会让他全须全尾地回来。
所以她才选择深入敌营,为齐韫争上一争。
眼下崔景山迫于威胁,嘴上满口答应,只怕沈怀珠一松手,他屋内的随行就会马上扑上来,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崔景山此时彻底明白过来,这小娘子不是好哄骗的,登时恼怒,扯着嘶哑的嗓音喊道:“拿下!都拿下!”
逼仄的空间瞬间爆发骚乱,却也只是一瞬。
崔景山的头颈被勒得后仰,少女下手毫不留情,弓弦被拉得更紧,他那一张脸即刻便发了紫,双眼开始一个劲翻白,嘴也不自觉张大,大口大口拼命汲取呼吸。
“他可是河东节度使!你杀了他,也难辞其咎!”崔景山的手下怒喝。
“朝廷命官,我当然不敢杀。”
朝廷命官这四个字被沈怀珠咬得极重,对着这杀父继任,名头不正的河东节度使,讽刺之意,不言而喻。
崔景山早已没有心情去听她的讽刺,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得仿佛下一刻就要魂归西天去了,他两手制着弓弦,喉间喀喀作响,似是想要说话,却只能挤出零星的几个字节。
恍惚间,嘴中隐约被塞进什么清苦物甚,束缚顿消,上好桑拓木所制的筋角弓被丢弃在地,砸出鈋钝的响声。
崔景山毫不设防将那物甚咽入腹中,兀自瘫在圈椅中缓了好一会儿,终于有力气抚着颈上的淤痕起身,铁青着脸行至被挟住的沈怀珠面前,几乎要嚼穿龈血:“你给我吃了什么?”
少女笑得无害,“一点毒药而已。”
“好、好得很!”崔景山连连点头,来回踱步念道:“裴子戈……又是他裴子戈,连着他身边的女人都这般与我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