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遭又怎会像口中说的那样简单?突厥人性贪婪、行事野蛮,他在黑沙城的日子并不好过,刺杀遇袭是家常便饭,饮水吃饭也是千防万防,却到底没料想到,他们敢明目张胆把他堵在草原的泥地里,狞笑着钳制住他,掰开他的下颌,往他嘴里灌下三五种毒药。
目的达成后,他们心满意足、一哄而散,而付奚就像被拍上沙岸后失水瘫软的鱼,一动不动躺在原地,静静等死。
不知是不是以毒攻毒的奇效,他竟奇迹般活了下来。
付奚知道自己的身体终究是受了毒性侵蚀,早已千疮百孔,他不敢把此事告诉那些所谓助他争权的突厥人,他们得知此事,只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那时,他便再无出路了。
他厌倦这里的一切,最初图乐子的心思消磨殆尽,终是做局引了一场乱,九死一生逃回了他的生长之地。
后来辗转求医,有人推算他还有十年寿命,有人断定他活不过二十五,换来调取,都是说他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便没有必要耽误人家正当年华的女娘了。
如黛的远山下,翻身上马的女子风姿特秀,与身后鞔革的轺车一起掉头,行至他们身侧,歉然颔首道:“烦扰你们了,我带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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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西斜,天边尚留着火烧云的余霞,浓重的颜色斑斓绚艳,弥散在暗沉的天边。
方执玉正侍弄石阶下丰韵盈肆的木芍药,其中类别繁多,先春红、颤风娇、一拂黄……由白釉瓜棱形的花浇倾倒出剔亮清水,淋洒在绿萼红蕊上,溅起一阵细碎晶亮的水珠。
裴葭葭在一旁由裴子珩带着抖空竹玩,两绳被女童牵在手中,少年握着她的手,用巧劲往外一勒,空钟轰而疾转,其声清越,引得裴葭葭咯咯作笑。
这时有侍女端来托盏,怜爱道:“瞧小娘子乐的,小脸儿都要比阶下的木芍药红了,快快来饮些蜜水,润一润喉。”
裴葭葭松开长绳,乖巧地跑去,捧过一只菱口盏慢慢啜饮。
裴子珩把空竹收好,又接手方执玉手中的花浇,一面代母侍花,一面皱眉道:“河东动兵了,动静不小。”
方执玉对这些党派纷争知之甚少,可自家夫郎近来因此事奔忙,加上长子前些时日被困其中,她便也有所知悉,“战祸兴亡,受苦的只有穷苦百姓……”
裴子珩自记事情起随他嫁入裴家,裴青云从不薄待他们,他亦是锦衣玉食长大的,虽练就一身本领,却并不懂得世间疾苦,他所忧虑的,与方执玉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也不知阿兄是否已顺利离开那里。”
方执玉闻言也紧张起来,“子戈出事后,你父亲已着人敲打过那崔节使一番,派出去的精骑也畅通无阻入了河东,又有崔家二郎作保,按理说,不能教扣下罢……”
虽说齐韫素来不与他们亲近,可这数日没有消息,又正是多事之秋,难免会让人多思。
方执玉再没有心情赏览这些花草,匆匆用净帕擦过手,就要出门探听口风,人还未出院门,就有婢女欢天喜地跑来报信:“娘子,大郎君回来了——还带回一位仙姿玉质的女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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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韫和裴青云父子不和,多年来只一心待在军营,自家府门甚少踏足,而今非但命人收拾久不居住的卧房,还让那妙龄女郎与她临屋而住,实属马头上长角,稀奇事一桩。
天色渐晚,沈怀珠人未安顿好,先后迎来两拨人的造访。
头一拨是领着幼女的方氏。
她先是送了沈怀珠一套赤金嵌南珠的头面,而后温声抚慰一番,又怕太过亲近引得少女嫌恶,很快拉着那唤做裴葭葭的女童走了。
第二拨远没有头一拨和善。
此时卧房已由婢女安置妥当,沈怀珠从满廊馥郁的木芍药中抽身,预备回房沐身松乏。
齐韫回来后当先折去了军营复命,不知何时才会归府,要沈怀珠不必等他。
她在檐下明角灯的辉映中敛衣转身,眸光一闪,与花枝尽头兀立的少年的目光远远撞上。
大抵是肖母,他同齐韫长得不大相像,只有冷着一张脸走近时,才在神态上有些相似。
少年个头已然抽的很高了,走近后垂着眼皮俯视她:“你是沈氏女?”
一个时辰前方执玉来过,曾有意打听了她的本贯,沈怀珠本就没有打算隐瞒,便照实说了。
方执玉的确十分惊疑,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念在不好插手齐韫的事,便未再多问什么。
裴子珩不待她回答,轻蔑嗤道:“谁给你的胆子来河西?”
沈怀珠稍稍一愣,尔后掩唇轻笑,“自然是你阿兄。”
近旁的花团深红浅碧,随着澄黄的光影熠熠生辉,少女倚花傍月,容姿流盼,与他预料中的反应有些出入。
他忍不住皱眉:“你莫不是来蒙骗我阿兄的。”
沈怀珠心中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心道,猜的真准呐。
面上却仍旧淡定,正要开口糊弄他,便听齐韫的声音冷不丁从院门处响起,“你来这里做什么?”
裴子珩身形微僵,回过头时面上已挂了温驯的笑,一双狭眸微弯,无害极了:“子珩特来拜见未来兄嫂。”
齐韫被他话中的兄嫂二字取悦,语气都不自觉温和许多:“她舟车劳顿,你既拜见过了,便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裴子珩自是乖顺应诺,临走前若有似无扫了沈怀珠一眼,眼风暗含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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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怀珠待在裴府的第七日,河东的战事骤然了了。
事因崔景山死了。
死在两军停战,主将会面的画舸之上,被他的手足兄弟崔景明一刀毙命,亲手推进了鲜血浸染的无定河河水中。
就像当初无数个无辜死于河中的平头百姓。
沈怀珠唏嘘不已,并不知功成身退的幕后主使,此时已刻意暴露踪迹,由千牛卫接驾陪护,登上返回京都的车鸾。
周映真赞叹:“圣人英明,不仅及时止损战祸,还借此收拢了崔景明,把控住河东腹地……只是,臣有一事不明,圣人是以何种办法,助其如此顺利戕杀崔景山的?”
魏濯只是笑。
那些比自己弱小的人或物,世人往往不会放在眼里。
就像当初从他手中接过那块有毒的糕饼,毫不设防吞吃腹中的襄王魏烨。
他仍记得他重重倒在白玉案下时,瞠目欲裂瞪向他的,不甘又怨毒的眼神。
又有何用?
从那时他便知道,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可以有很多种办法,但只有示弱,最简单,也最好用。
起初他用这种办法只为生存,如今,是为大业。
他开始真正理解民生二字。
这与他素日所习文书里冰冷的文字不同,与太傅所授课业中晦涩的道理也不同,相比之下,他此次微服,所见所感比前十几年所学之全部都要更真切、更深刻、也更残酷。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傀儡帝王,是那些外戚宦臣手中可以随意操控的提线木偶,多年以来,他隐忍不发,步步为营,蛰在暗处布天罗,结地网,只等待最佳时机,釜底抽薪,永绝后患。
可也只是如此,他想要拿回本属于他的东西,肃清这乌烟瘴气的朝廷,让一切归位。
只是他在谋算中渐渐忘了,他是一国之君,他要做的远不止这些。
他的手中,握着千万人的性命,他们的愁苦哀乐,生死离别都与他有关,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株草木,都与这王朝生生相息,所以不该有战火,不该有苦难……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没了先前沉色,只有清亮而坚决的光。
也许要办的事该提前了。
这些獠牙在他面前挥舞嚣张了这么久,他也的确厌烦至极,容忍不下了。
第34章 金鹊门
河东一场风, 河西一场雨。
崔景明的死没能让河东局势彻底尘埃落定,沈雪霄对河西的滋扰已频繁愈甚。
裴府家主与长子以夜继朝数日,终于有时间归府休整, 使裴家迎来数年难得的重聚。
方执玉喜不自胜, 亲手操办筵席为他们接风洗尘,府中仆婢忙忙碌碌,也皆是笑面。当家娘子为人宽厚温和, 从来善待体恤下人,今日府中但凡有名有姓的, 无一例外都领到了赏钱。
裴青云书房外的仆僮怀揣着比元日当天还要重几分的赏钱,亲眼见父子二人入内相谈事宜, 心中升出股如释负重的庆幸来。
没有往日的针锋相对, 气氛甚至称得上和缓,想来同心戮力抵御抗外, 让这两位形同陌路的父子有了开解旧怨的时机。
想来血亲之间,哪里就有不可消弭的仇恨?他瞧着大郎君与家主很快就能冰释前嫌, 重拾父子之谊了。
他这想法持续不过半炷香, 书房内徒然传来刺耳的瓷盏碎裂声, 与之相和的,是裴青云怒火中烧的呵斥:“孽子!”
仆僮吓得两腿一颤,缩着脖子收了方才的想法,听得书房内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万里奔腾图下,几案被推翻, 齐韫平静看着满地的青瓷碎片,淡声重复:“我要娶沈怀珠。”
裴青云早已拍案而身, 恨恨指向他,“那沈氏女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让你如此不知轻重?”
齐韫微微蹙眉,似是不大赞成他的说法,只道:“我意已决。”
“好一个你意已决!裴子戈,你这样做置河西何地?置大越国威何地?又置你母亲的拼死效忠于何地!”说到最后,裴青云激愤过头,倒退两步,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平复气息。
青年闻声长长呵出一声,匪夷所思般哑然片刻,终是又讽又冷地低低笑起来,他笑得几欲落泪,瓷白的眼皮覆上一层薄红,抬眼时眼中似有水光,神色却是如深潭般寒凉,“你有什么资格提及我母亲?”
裴子珩入府时已至始龀,距齐霜岚陷入那场坍塌不过两年,饶是齐韫彼时再如何不知事都想得明白,他这位与妻子在世时鸾凤和鸣,辞世后悲痛欲绝的好父亲,以往所言所行,全是他装腔作势的丑态。
早在六年前便在外头养了妾室,甚至于守丧之期又得一女,之后便迫不及待抬入府门,尊为正夫人。
薄情寡义之徒,他有什么资格?
但听他嘲弄道:“有悖纲常都娶得,我只要一个沈怀珠,又有何错?”
将及弱冠的青年,在外是威震寰宇的将者,在内亦能撑起门庭,时人对他的评价有心系天下,有谋略过人,有手段狠绝……敬佩的,畏惧的,众口纷纭,却独独没有刻薄二字。
事实上,齐韫本就不是一个刻薄的人,而今,他把所有能拿出的刻薄,全都倾注在了面前这个被他称作父亲的人身上,毫无愧意,唯有畅然。
裴青云于此事上理短,自然而然失了底气,颓声规劝道:“这沈氏女对你的情意有几分真、几分假,你可分得清楚?她处心积虑留在你身边,随你深入河西,住进我们裴家,你当真觉得,她就只为图你裴子戈这份情么?”
齐韫哂笑着,不置可否,“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我这样的俗人。”
他姿态闲适地起身推门,却不及防对上门外少女明润沉定的眼。
她不知在外站了多久,也不知将屋内的话听去多少,齐韫心中罕见腾起慌乱,连声音都不如常日稳重:“你怎么来了?”
沈怀珠朝他安抚地笑,“我有些话,想同你阿爹说。”
齐韫的第一反应是回绝,不等他开口,沈怀珠已绕过他,轻轻将他推出门去,她指着不远处的怯怯探头的女童,温笑道:“你且先陪葭葭玩一会儿,等我半刻。”
书房的门被缓缓合上,阴影蔓上少女皎皎如月的容颜,连同她柔软的笑靥也一并收敛。
她从容不迫转身,隔着满地狼藉,第一次与这位河西节度使,沈雪霄争锋半生的宿敌,同室相见。
夏日的阳光盛炽,穿透林木的枝叶往屋内晒进一层灼煞的碧光,沈怀珠站在门扉的翳影之中,一时竟看不清这位英豪的面容。
可她觉得并不重要,不论是裴青云,还是沈雪霄。
少女双手交叠,拱手弯腰前推,行的是规规矩矩的天揖礼,她遥遥开口,开门见山道:“裴节使放心,我不会嫁给齐韫。”
裴青云谛视着她,半晌,才冷哼一声:“你果真不是真心相待我儿。”
沈怀珠敛眸几瞬,淡声道:“不论真情还是假意,我总是要回陇右去的,令郎与我并非良缘,这也是您不允的缘由。晚辈自知要厄,此番过来,不为齐韫,也无意河西,只是有些话,想要提醒裴节使。”
她适才的话称得上恳挚,可裴青云对她并未全然相信,只想看她卖什么关子,便道:“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