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索桥
细针冷雨斜织, 尽数拍打在少女腻若凝脂的素面,浓绿连绵,随风摇曳波动, 隐约显现两个追逃的人影。
少女急停在一方灰绿而泛着腐臭的沮泽前, 其中浸泡着兽骨人骸,散发森森死气。
她不紧不慢转身,对携刀追来的刀疤脸自若一笑, 忽尔仰身一跃,轻飘飘纵到沮泽之上, 翎羽一般,好像即刻就要落下。
刀疤脸鬅发下的神情不甘而扭曲, 手中长刀顿出, 却没有预想中锋刃入腹的快.感,他不解地抬头, 顺着少女的右腕向上,在微茫月色的照映下, 看到了蛛丝一般细亮的长线。
这长线不知何时从她手中飞掠, 牵住了斜伸而来的一截枝头, 令她堪堪悬在半空。
几乎容不下刀疤脸思考,少女已顺着荡势袭身,足尖自未收回的刀身轻巧点过,毫不留情踢踹他的下颌。
一时涎水与臼牙齐飞,刀疤脸倒在满地泥泞中, 握刀的手被落地的少女重重碾踩,五指再也收不拢, 不得已弃了手中刀。
他怪叫着想要开口,却对上少女温软纯粹的笑, “前辈,走好。”
话罢,手中芙蓉玉簪精准扎进他的颈脉,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在她的脸上、脖间,将她的衣裳染红。
她缓缓起身,迎着细雨冷月,鹿眸流盼,偏生眼底又清又冷,仿佛那从泥地里钻出的吃人恶鬼,该是她才对。
手心传来细微的裂响,她唇角的笑一滞,低头一看,掌中沾满血的芙蓉玉簪自当中折断,恰如与此相关,恩断义绝的两人。
这场淅沥秋雨如绢如雾,依旧萧索着下了半月之久,让沈怀珠依稀回想起去年此时的初秋,她满心算计,被青年带出笙箫楼后,二人对坐在马车上的情景。
他淡睨着她,神色凛如霜雪,问:“叫什么?”
她内心飞快揣度衡量,面上却是怯风怕雨的模样,垂首露出一截皓白的脖颈,声音细若蚊蚋,回答道:“沈怀珠。”
青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显然是并未完全相信的态度,“名字倒对得上。”
那时的齐韫冷漠到不近人情,如世人口中那般鹄峙鸾停,仿佛强大到永远也坚不可摧,绝不会因为任何什么人低头相让。
总之,与在金鹊门那样脆弱而哀怜的情态,判若云泥。
沈怀珠单手包扎好臂上的伤,倚回树枝上避开稍大的风雨,借着林中暗昧的光,细看那支折成两截的芙蓉玉簪子。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提醒。
她与齐韫,是真的一刀两断,不复相见了。
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处心积虑的初遇,真假参半的相爱,极致惨烈的收尾……从一开始就注定的结局,她早就预见了。
所以她从不后悔,纵使他会恨透她。
青崖谷中危机匿伏,时气也怪诞无常,沈怀珠穿行过伏流,陷身过蟒群,也曾在密林中迷失方向,险些走不出重重毒瘴。
生与死的较量让她逐渐淡忘前尘,只是有时做梦还是会见到那双眼。
冷峻的、柔软的、审视的、含笑的……纷纭杂沓的浮现、交错,最终在满目飞沙中化作一抹红、一滴泪,又与飞沙一起糅合着消失不见,连同在她的记忆中也变得模糊。
沈怀珠不止一次质问自己,是什么让她如此按捺不下,又不计后果地去挣破沈雪霄的掌控。
那个迟到多年的真相?显然不足以。
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事在齐韫。不过并非因为什么儿女情长,而是她从齐韫身上,看到了一个人活着该有的模样。
为了自己也好,天下也罢,总归,不该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走出青崖谷,是在次年的暮秋。
衢道外山抹微云,衰草连天,飒飒秋风穿林过梢,带来远处澎湃的水声。
沈怀珠还未来得及松下一口气,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她一回头,看到两个提着刀蹲守在此的熟悉面孔。
俱是卫苍的手下。
沈怀珠气笑,她这好阁僚还当真是持之以恒,她人都不想争了,他却还是这么想要她的命。
只是她眼下疲顿不堪,还当真解决不了这几个喽啰,于是掉头,跑路,十分干脆。
然而这些人实在难缠,沈怀珠甩将不开,待听着前方的烈烈涛声愈来愈近,视线中便出现一道长长的索桥,索桥连着断堑,底下是翻腾的河水。
后面的人正在追近,沈怀珠不再犹豫,果断踏了上去。
脚下微微摇晃,她速度不敢慢,只往前走,一直到了中段,她步子猛地一顿,生生止了步子。
往前看去,另一边河岸之上,树林之中,赫然走出一人!
“好久不见啊,沈怀珠。”那人扬笑道。
“果真是你。”沈怀珠一字一顿。
身后的人很快追上,提着刀上了桥,与卫苍一起,呈夹击之势。
卫苍的脸上似有惊讶,却并不意外,他又笑起来:“不愧是昔日的副阁使,青崖谷这样有来无回的地方,也能蹚出一条生路。”
沈怀珠一言不发,只死死盯着他。
“可你这等背信弃义之徒,还有什么资格入明月阁的门?”他不紧不慢,连笑容都变得莫测起来,“主上仁慈,始终顾念往日情分,这才不曾真的对你下死手,我作为新任副阁使,今日,是来代他清理门户的。”
沈怀珠嗤笑:“卫苍,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愚不可及,你不妨猜一猜,为何以沈雪霄的行事作风,不肯直接了结了我,偏要选择如此迂回的法子?”
“因为阁中还有数百人企图靠卖命求得解药,我虽蒙骗了他,但的确完成了密令指要,他若杀我,便会动摇人心。所以,但凡我能踏出青崖谷半步,就绝不能死在陇右。”
卫苍听完如何不明白其中关节,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次机会千载难逢,他是不论如何也不会放过的,于是朝另一头斥道:“还愣着做什么!杀了她!”
身后的人逼了上来,沈怀珠抬脚踹翻一个,只听扑通一声,底下呼喊嚎叫片刻,很快淹没在涛涛河浪之中。
卫苍怒喝一声废物,拔刀上了索桥。
两人打了起来,索桥剧烈摇晃。
“你那次任务连连偏误,倒戈之嫌如此之甚——”卫苍一刀挥去,被沈怀珠避开,他阴恻恻地笑:“莫不是美人计没有施展好,反倒看上那齐韫不成?”
沈怀珠匕首一转,将他的肩头划破,道:“我从前怎么没发觉,你如此招人嫌厌?”
“如若不是,你怎会手下留情,连连破坏主上大事!”
刀从眼前擦过,沈怀珠算是从这几句话中明白过来了,沈雪霄怕是已看透了她之前的种种所为,知道她怀了异心,横竖咽不下这口气,便势必不会放过她了。
卫苍似乎也懒得与她在此打哑迷,朝另一端吼道:“还不过来!”
那端的人闻令急忙就要过来,却听一声细微的崩裂声,脚下一偏,猛地停下,僵在原地。
“副……副阁使……桥要断了!”那人哆哆嗦嗦喊道。
卫苍也愣了,看一眼对面的桥索,一把拽住沈怀珠,就要往对岸走。
谁知沈怀珠甩开他,不动。
嘣的一声,桥斜斜向一侧歪去。
那端的人脚一滑,慌乱下直直掉了下去。
卫苍面色铁青,连一句蠢货都骂不出,他和沈怀珠因着站着靠另一端,只是脚下有些不稳,并未受到影响。
他不再停留,也不管是否能亲自手刃沈怀珠,转身就要往岸上走。
背后一道寒风袭来,他侧身避过,还未来得及说话,匕首一转再次到了身前,刺挑勾划,逼得极紧。
卫苍已无心交手,挡下两招看了眼摇摇欲坠的索桥,甩开她:“你疯了!你想死,我可不想!”
沈怀珠一把扯住卫苍的衣领,他这人闽蚋一般扰人清净,如果这回不能解决了他,事后只会像今日这般无数次阻她的路。
所以卫苍必须死。
卫苍怒视着她,沈怀珠却浮起盈盈笑靥,手上力道半点也不轻,用力往后一扯,脚步往前,侧着身与卫苍换了位置,将他一推。
“你说错了,我可不想死。”她看他一眼,抬脚往对岸跑。
卫苍啐了一口,慌忙也跑,他知道沈怀珠起了杀心,绝不会让他上岸。
他跑得踉跄至极,索桥摇晃更甚,又是细微的崩裂声,突然脚下一空,身后的一端已然断了!
沈怀珠也未到达对岸,如今索桥只剩一边,连桥带人挂在半空,也不知能支撑多久。
她扣着桥木板之间的缝隙,抬头丈量了下距离,手腕使力,往上攀爬。
一股阻力从衣角传来,沈怀珠低头看,那卫苍就在她脚下,拽着她不让她往上。
“你要保证,上去之后,不会断我后路。”他咬着牙。
“好。”沈怀珠爽快应下。
卫苍面色稍松,随即反应过来,手上拽得更紧,恨声道:“你在骗我!”
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
沈怀珠不想费力与他掰扯,踹他的手,往上攀,“知道就好。”
底下一阵晃,卫苍奋力爬上来,拽住她的脚踝,“好啊!那就一起死!”
耳边传来索绳不堪重负的紧绷声,沈怀珠看着近在咫尺的对岸,再看看卫苍发疯一般的眼神,手往上伸,探到了实地。
可卫苍死死拽着她,她无法再往上。
哧——
绳子要断了。
沈怀珠挣脚,试图摆脱他,没有成功。
“一起死啊!一起死!你那情郎为了你,伤一好便死命发兵陇右,等他哪日真攻进来了,也只能看到你一具枯骨!你说他会不会难过到痛哭流涕?”他癫狂地笑。
沈怀珠皱眉,手叩住地面。
嘣——
桥索彻底断了,还是两根一齐断开,沈怀珠手上叩紧,试图吊在此处,谁知被卫苍一拽,力道一沉,土地骤松,再支撑不住,跟着他一道掉了下去。
冰凉的河水铺天盖的地灌来,沈怀珠从水中钻出来,河流湍急,饶是她水性极好,也有些招架不住,不得不随波逐流,努力凫在水面上。
卫苍也从水中出来,他远没有沈怀珠水性好,激流猛浪冲得他起起浮浮,水呛了一口又一口。
沈怀珠费力靠向他,伸手叩住他的肩。
卫苍还以为沈怀珠要救他,面露讶然,未有深想的时机,忽觉肩上一沉,他被生生摁进了水里!
再是一提,出了水面,又一摁,进了水。
她生怕他死不透!
被提上来时,他骂道:“疯子,你这个疯子……”
河浪汹涌,沈怀珠在四溅的浪沫中望见一方巨石,小山一般,矗立在河中央。
河浪猛急,她身形一偏,被重重拍在石上。
激流打在她的身上,却不能再带着她往前半步。
她这才发觉,自己将身子偏过来时,忘了松开手中的人,以至于他也被拍在此处,昏死了过去。
沈怀珠看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手一松,人便被凶猛的河水冲走。
方才一遭又一遭已然用尽全力,她就这样伏在石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快意,大口大口地呼吸。
第38章 重逢
无止尽的黑。
沈怀珠浑身失重, 急遽坠往深渊。
耳内灌入男女老幼七嘴八舌的话音,窃窃低语,高声争执, 亦或呜咽哭诉, 不断的鸣响、叠错,犹如群鬼泣嚎。
直至她毫无防备跌入一潭死水,四周终于归于阒寂, 唯有一道声音在最后叹息着响起。
“沈怀珠,你想要什么?”
沈怀珠张了张嘴, 却吐不出任何一个字节,只能无声又无力地回答。
不知道。
不知道要什么, 不知道前路该怎么走。
等她混混沌沌醒来, 迷惘睁开眼,发觉正身处明月阁暗无天日的囚房。
入目是石壁上闪着微光的铜油灯, 嘐嘐聱聱的鼠啮声不绝于耳,腥潮冷气扑鼻, 间或夹杂丝缕苦涩的药味。
竟有种可笑的久违感。
沈怀珠撑着沉重的身体从草席上爬起, 脚步踉跄, 几乎是撞到了三步外的栅栏上,声音嘶哑的像是抹了沙子,“沈雪霄呢?我要见他。”
守在外头侍卫的瞥她一眼,轻慢道:“沈娘子,您青崖谷一遭生死, 这副病体残躯经不住这样折腾,还是莫要劳费心力的好。”
沈怀珠忍不住冷笑, 看来她这条命还是有用,不然都到眼下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这吃人的鬼地方,竟还是要想方设法地吊着她一口气。
想是卫苍的死也在沈雪霄的意料中,他机关算尽,最后以此事为由扣下她,又想用她这把尚未脱手的刀,如何挥砍?
“是啊,病体残躯而已。”
侍卫一回头,便见少女以碎瓷抵颈,意欲刺下,“那便也没什么蹉跎的必要了。”
他吓得眉心突突直跳,软下声音劝道:“沈娘子,您这又是何苦?那位齐将军于两月前频频朝此处动兵,攻势颇猛,主上招架不及,为保全众阁僚和大梁百姓安危,这才、不得已为之啊。”
见沈怀珠的面容有所松动,他言辞更加恳切:“你先前因为一己之私背离主上,主上并未责怪于你,如今紧要关头,何不将功补过,借此重回副使之位?”
“齐韫动兵,与我何干?”沈怀珠这话将问出口,忽然想起卫苍死前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