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又歇了一次,才终于看到了耸立在山巅的神庙。
神庙修得十分气派,又有个小童迎上来拜了拜,道:“请二位贵客随我来。”
他们被引着去了临近祭台的位置,若是普通百姓得了这样的待遇,只怕要诚惶诚恐,不过他们二人一个是神教大祭司,一个是神教圣女,所以并未如刘升青所料那般感激涕零。
一炷香后,祭典开始,刘升青身着隆重神官袍,在十多个童子童女的簇拥下出现,他缓步走上祭台,台下的百姓跪拜如蚁。
以前殷芜站在祭台上接受跪拜,觉得神教恐怖,如今站在台下,只觉森冷。
她侧头看向百里息,他如今是神教最有权势之人,不知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喜欢这些盲从的信徒吗?
百里息似有所感转头,隔着一层纱与殷芜对视,周围皆是跪拜祈福之人。
百里息虽然答应帮她脱身,却必不肯覆灭神教,他若知道了自己所谋一直是亡神教,会不会杀她?
殷芜心里像是被什么翻搅着,憋闷得难受,祭台上的仪式却已接近尾声,刘升青挥舞着桃木剑指向殷芜,开口言:“神明赐福于汝。”
众人都看向殷芜,眼中带着羡慕和嫉妒之意,接着便有小童端着护身符上前,道:“请敬接神符。”
殷芜正要伸手拿,百里息却先一步拿起那符扔给身后护卫。
那小童愣了愣,本想提醒殷芜跪下来接,如今被这样随意拿走,若再提醒似乎也不太合适,事情办砸了,他惊惧看向台上的刘升青,果见大神官面色不虞,只得瑟缩着退了下去。
很快仪式结束,有小童上前引着他们一行人去了后殿。
茶果点心送上来,让他们稍候。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透过雨幕,殷芜似乎听见了女子的痛呼声,她拉了拉百里息的袖子,低声问:“外面好像有女人的哭嚎声?”
那哭声更大了一些,似乎还不止一人。
百里息握了握殷芜的手,没说话,只是抬头看向门口,殷芜便也安静下来。
几息之后,刘升青进了殿内,他已换了一身衣服,叉手走进来,看了百里息一眼,随后目光却落在殷芜身上。
少女虽带着帷帽,却腰细胸丰,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梨花甜香,定是个难得的美人,比神殿内那些俗物好了不知多少,他想起刘升荣说她愿意入神庙侍奉,心中便生出几丝期待来。
他可是大神官,哪个女子会不愿意侍奉他?
见百里息不说话,刘升青率先开口:“前日是我弟弟冲撞了白公子和夫人,今日本想让他亲自过来赔罪,可他膝盖伤得不能走路,还请二位看在我的面上,原谅他。”
其实是刘升荣不肯来,刘升青也觉得区区一届商人定好拿捏,才故意如此慢待的。
他拍了拍手,立刻有人抬进两个箱子。
“这两箱东西是送给夫人的,里面有件金蚕丝织成的鲛纱衣,夫人一定喜欢。”刘升青看向殷芜,想让她摘了帷帽,又觉得百里息在此不合适,便没开口。
百里息放下茶盏,看向刘升青,淡淡道:“既然大神官开口,之前的事便不再追究。”
“既如此,那之前谈定的生意?”
百里息没立刻回答,而是看向殷芜,低声道:“山上景色不错,你去外面走一走,一会儿我去寻你。”
殷芜起身福了一礼,殿内的梨花香气更加浓郁,刘升青看着她的背影,眼中的觊觎毫不掩饰。
百里息摩挲着手中的玉蝉,眸色冷了冷。
殷芜出了殿,茜霜便迎上来,又有小童引着她们去旁边厢房歇息,殷芜再次听到了女子的哭喊声。
她推开后窗,看见后面还有一个院子,院子内有一排厢房,此时正有人匆匆进出一间屋子。
女子的哭喊声更大了些,从屋里出来个婆子,手中铜盆里都是血水,她将水泼在地上,红色的血水和着雨水,很快被冲散了。
那屋里到底在干什么?
殷芜看向厉晴,低声问:“你能否去探看一番,不要让他们发现你?”
厉晴武功本不弱,被调到殷芜身边后,就只能日日守着炉子熬药做膳,如今终于能用上这身功夫,自然一口应下。
她让殷芜将门从里面栓住,一翻身从后窗跳了出去,借着雨幕的遮掩,她快速闪身进入一间房内……
放了厉晴出去,殷芜却又有些后悔,她虽想知道后面都住了什么人,却更害怕打草惊蛇,正一分一秒熬着时间,忽听传来敲门声,是方才带路的小童,说那边已经谈完事情,请她过去。
可厉晴还未回来。
正在想如何拖延,便听窗户一声响动,厉晴已翻身回到屋内,她脸色有些难看,殷芜指了指外面,低声道:“你先回去。”
殷芜回身想关窗,却见方才那间屋子抬出个麻袋,淋漓鲜血顺着麻袋边缘滴落下来。
她忽然觉得害怕,强忍胸腹间的恶心关上了窗,双肩剧烈颤抖起来。
外面的小童正想开口催,却又住了口,接着殷芜听见百里息的声音:“蝉蝉开门。”
门被打开,百里息一眼便看见殷芜靠在窗前,她未戴帷帽,脸色苍白,似是极难受。
“怎么了?”他上前揽住殷芜的肩膀。
“我……”她揪住他的衣襟,“我想回去。”
“好,这便走。”百里息握住她的腰往外走,到门口却碰上刘升青。
此时殷芜未戴帷帽,乖顺柔弱地靠在百里息怀中,像是一只折翅的白鹭,让见惯了美人的刘升青都呼吸一窒。
回去的马车上,殷芜一直没说话,只埋首在百里息怀中,努力压制心口的恶心。
入了院,进了房,百里息终于开口询问:“看见什么了?”
殷芜刚想开口,便恶心得不行,快步出门干呕起来。
百里息轻拍她的背脊,等她胃内再无东西可吐,才寻了厉晴过来。
“后面到底有什么?”
殷芜浑身发冷,她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却又不敢确定,也盯着厉晴。
“后面的房间里住的全是孕妇,且都是黎族人。”厉晴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她今日看见屋内的情形,也是无法相信,可事实就摆在面前。
“大概多少人?”
“每间屋子二十人左右,总共应有近三百人,她们手脚被锁住,有的已经痴傻了。”
厉晴不过去看了一眼,能得到的信息有限,说完便退了出去。
“蝉蝉过来。”
殷芜身体有些僵硬,艰难地来到百里息面前,她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大祭司,她们……也都是人啊,人不应该被那样对待。”
百里息没说话,只是轻抚着殷芜的背,殷芜又道:“我看见他们抬了一个麻袋出来,那麻袋在滴血,里面装着人的,是因生产死亡的黎族妇人。”
她抬头,眼中黑沉沉的,“黎族只因不信神教,便被当成猪狗,可神教又有什么可崇拜的呢,不过是装神弄鬼。”
前任大祭司冯南音曾同百里息说:神教建立之初是为了让教众信仰光明,可是自从旻国建立之后,人对权力的贪婪愈盛,神教便成了统御万民的工具,而殷氏便成了傀儡。
冯南音曾想做出些改变,却被错综复杂的势力所阻扰,又加上神教积重难返,最终并未如愿。
刘升青等人在神庙圈养黎族妇人、贩卖奴隶虽是私下行为,却也是如今旻国的一个缩影,冠州的神官敢如此行事,其他地方的神官亦是如此,这神教早已烂透了。
“蝉蝉想怎样做呢?”他用手指拭去殷芜眼角的湿意。
“不要神教好不好?”她满眼希冀地看着他,天真又热切。
殷芜迫切想知道百里息的想法,若他也觉得神教应该被推翻,她便离目标更进一步。
“现在不是时候。”百里息很快回答,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殷芜闭眼藏住自己的失望,轻声问:“那还要等多久?”
或许几年,或许几十年,或许……
殷芜等不了几年,更等不了几十年,她就要立刻。
然而百里息只是平静看着她,不同于殷芜的愤懑绝望,他仿佛是一个局外人,冷漠看着这一切。
“神教存在上百年,百姓皆是信众,若贸然推翻,必会遭到百姓反噬,到时旻国乱成一团,会有更多的死伤。”
他的回答打破了殷芜的幻想,让她觉得绝望无助。
百里息的答案她早该猜到,可是她演着演着,便真陷入了自己编织的幻想里,以为百里息对她无所不应,心中更是生出了不该有的奢念。
神教大祭司百里息,原本就是为了维护神教而存在的,他天生冷漠矜贵,即便她百般献媚邀宠,也不过是成了他暂时解闷泄|欲的禁|脔。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他对自己确实有怜惜,但也只到怜惜为止了。
殷芜此时庆幸未曾向他吐露心中想法,否则让他心中生疑,自己日后的行为便都有些被动了。
小心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殷芜用帕子擦了擦泪,闷声道:“蝉蝉只是觉得她们都好可怜,刘升青太坏了。”
这才是一个单纯圣女该说的话。
茜霜敲门进来,询问从神庙带回的那两箱东西怎么处置。
东西抬进屋,殷芜让茜霜和厉晴挑拣着给自己看,有头面钗环,有名贵布料,虽贵重,殷芜却因厌恶刘升青,便觉得那东西也恶心。
忽然茜霜拣起一件纱衣,纱衣轻薄,流光溢彩,只是剪裁得十分暴露。
百里息眸色一凝,想起今日刘升青看殷芜的眼神,心中不爽,淡淡吩咐:“烧了。”
“等一下。”殷芜看着那纱衣,开口阻止。
屋内几人都看向殷芜,却见她从榻上下来,伸手拎起那纱衣细细打量。
纱衣是交领的,薄如蝉翼,若穿上必是春光旖旎。
百里息看着殷芜捏衣服的手指,皱了皱眉。
殷芜觉得这衣服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正沉思着,那纱衣就被百里息拿走扔回箱子里,耳边传来他冷淡的命令:“都烧了。”
脏东西烧了才好,脏眼睛。
殷芜感觉百里息生气了,可却不知他为何生气,想问又不敢问,就被他拉着来到了盆架前,他站在殷芜背后,双手从她腰间伸过来,声音冷得吓人:“什么脏东西都碰。”
第33章
她的手被按进水中, 擦上了香胰,沾满泡沫的手指被百里息一根一根仔细清洗。
他的手指微凉,掌心有练剑而生出的茧子, 摩擦得殷芜的掌心有些酥麻。
她回头去看百里息,见他垂眼盯着她的手, 仿佛她的手上沾了什么难洗的东西。
半晌, 百里息还在洗, 殷芜喃喃道:“行了吧,洗好了。”
百里息这才住了手, 他拿棉帕擦干殷芜的手,拉着她回了软榻。
他又恢复到原来的冷淡模样, 殷芜以为刚才是自己的错觉,谁知下一刻却被拉进一个清冷的胸膛。
他的下颌放在殷芜的肩上,气息喷在耳后,双臂环着殷芜的肩, 修长的指摆弄着殷芜的手。
那双白皙柔软的手被揉捏着,渐渐染上了属于百里息的气息。
“蝉蝉以后不要碰脏东西。”他将殷芜的柔白的手递至唇边, 轻轻亲了亲。
殷芜红着脸, 想把手抽走, “干什么呀……”
他的眼中有幽光, 任由殷芜挣扎, 却依旧牢牢禁锢着她的手, 微凉的气息喷在她的颈侧,声音平静:“以后不许碰那些脏东西,现在, 干净了。”
殷芜猜测,百里息以为她喜欢那件沙依, 所以才生气了解释道:“那纱衣我看着有些眼熟……”
她努力搜寻脑中的记忆,一个画面忽然从眼前闪过。
陵城,苏宅内,苏乾安。
殷芜挣扎着跳下软榻,在窗边的一个箱子里翻找起来,那箱子里装着一些不常穿的衣衫,很快,殷芜找出一件纱裙,她兴冲冲来到软榻前,指着手中的纱裙道:“你看刚才那件和这件是不是很像?”
殷芜手中的纱裙流光溢彩,外面的一层纱薄如蝉翼,只不过里面有绸缎为衬,所以看起来很正常,而刘升青所送的那件则没有内衬,所以看起来十分轻浮。
“嗯,很像。”百里息靠坐在软榻上,俊美无俦的脸上是淡淡的敷衍,只有眼中带着些兴味,“这件又是谁送的?”
“之前去乌华山祭天,曾在苏家住过两日,纱裙是苏乾安送的。”
百里息“嗯”了一声,轻声问:“可穿过了?”
这纱裙虽好看,却有些招摇,殷芜并未上过身,于是摇摇头,道:“一直放在箱子里忘记穿了。”
嗯,还知道脏东西不能穿。
殷芜将纱裙放在矮桌上,问道:“苏乾安曾被亲生父母送进神庙,可是刘升青的神庙?”
百里息身体微微后仰,虽是普通至极的动作,却带着一种矜贵慵懒之意,赞道:“蝉蝉还挺聪明的。”
百里息本不想提及苏乾安的事,但如今殷芜自己猜出一些,便也不想隐瞒她,道:“他被父母送进刘升青的神庙侍奉,说是为家里祈福,实际却是他的父母用他换了一笔银子,苏乾安进入神庙之后,不但要做很多粗活,而且受到了很多虐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