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芜心颤、感动、庆幸,接着便有些害怕,害怕百里息知晓她这一路的利用和心机,害怕他将今时今日赋予的一切统统收回去。
如果永远不告诉他,将秘密永远埋葬呢——殷芜心中忽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便永远不告诉他吧,往后再也不骗他了,一心一意对他好。
百里息陪殷芜用过早膳才离开,殷芜关了门,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先前在密室,她和百里息已经真正相合,从那时至今,他体内的极乐蛊应该已被彻底唤醒。
这一个月里,殷芜一直在服药,那药性烈,蛊虫却喜欢,昨夜两人朝云暮雨,那蛊虫已被诱到她的体内,此时她腹内似有无数蚂蚁噬咬,又疼又热,她忍着疼从妆奁最底层拿出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两个蜜丸,一个浅黄,一个漆黑,是她按照殷臻教的法子制成的,她将那粒黑色的蜜丸吞下,腹内的蛊虫却更加闹腾起来,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终于消停了。
她疼得浑身是汗,整个人都虚弱不已,心头却一松,知道只要百里息将另一粒蜜丸服下,便能彻底消除极乐蛊对他的影响。
“还是不骗你了。”殷芜伏卧在床上喃喃自语,她瞒着百里息做了那么多事,若不告诉他,心里总归不安,还是找个机会同他说了吧,不管他是气是怒,她心中也坦荡了。
“等你回来,我就跟你说,你想不受欲念的折磨就吃了这丸儿药,吃了之后每月十五就不难受了……”殷芜小声絮叨着,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昏睡过去。
*
神教地牢内,潮湿的气味直冲鼻腔,百里睿素白的长袍已脏污不堪,他自马上掉落摔断了腿,如今只能委顿在肮脏的乱草中。
“吃饭了!”狱卒将一碗冷饭放在地上,正要往外走身体却一震,栽倒在地。
吴水盈从狱卒身上摸出钥匙开了门,前来搀扶百里睿,“主子快走!”
百里睿忍着钻心的疼站起来,一步步挪出了地牢,外面香沅在马车上接应,马车以极快的速度冲出街巷,中途又换了一辆马车,待想要出城时才知城门已经封闭了,只得折返回百里家尚存的一个秘密宅子。
宅子外静悄悄的,吴水盈察觉出了异常,她勒马停下。
辰风自角落走出,身后是潜龙卫精锐。
吴水盈拔剑欲战,却被车内的百里睿阻止:“罢了。”
如今百里家被连根拔起,已回天乏力,何必徒劳挣扎?
车帘掀开,百里睿面如死灰道:“我要见百里息。”
百里睿又被带回了那间监牢,百里家最后的势力也尽数被铲除,这辈子他彻底输给了百里息。
从他记事起,百里崈口中便事事把他同百里息比,说百里息成了冯南音的大弟子,日后是要继承大祭司衣钵的,会成为神教最尊贵的人,不像他凡事庸碌。
母亲在百里崈那里受了气,回来也要发泄在他身上,知道他爱洁,便将他的头按进泔水里,不许他擦也不许他洗,只问他为何不能做得好一点,完美一些。
后来,百里崈终于意识到百里息不会为他所用,才终于用正眼瞧他,可即便过去那么多年,他仿佛还能闻到那股馊了的臭味。
有脚步声逐渐靠近,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如今自己成为牢中寇,他却依旧洁净、高贵,凭什么呢?
凭什么!
百里睿挺身坐了起来,眼中带着嘲讽的笑,问:“兄长如今很得意吧?亲手覆灭了百里家,将神教牢牢握在自己的手中,是旻国最有权势的人了。”
百里息眼中波澜不起,仿佛冰雪雕琢的仙人,百里睿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想看看百里息若知晓自己一直被当猴耍,一直护着的圣女对他都虚情假意,他会是什么表情?
只想一想,百里睿就觉得畅快!
“你想说什么?”
“兄长可知我是怎么抓住圣女的?”百里睿停住,神色压抑又疯狂,“因为我抓了她,兄长彻底同百里家翻了脸,那日兄长杀了好多人呐,说是血流漂橹也不为过,事发太过突然,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和筹谋,使我和高施不得不反了,我后来一直想为何我要抓圣女,我为什么偏偏就要在尚未准备好的时候,去抓她,我想啊想,想啊想……咳咳咳!”
百里睿剧烈咳嗽起来,苍白如纸的脸染上一抹病态的红,“后来我想明白了,我没有抓她,是她来找的我,她主动将自己送到了吴水盈的手里。”
百里息定定看着百里睿的眼睛,一言不发。
“你不信?开始也觉得是我多想,可我回忆她被掳的经过,询问吴水盈中间的细节,你知道吗?圣女她竟一直带着自卫的银钗?!她是早有准备啊!”百里睿越说越疯狂,他往前挪了挪,灼灼双目有如鬼火,“兄长,你知道自己一直保护你的圣女,她是什么样的女子吗?她诡计多端啊!”
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便有许多佐证凭空冒出来,比如殷芜为何要在众神官面前说爱慕他,比如鹿村和神崖的蹊跷……
百里息努力不去想,可终究做不到,地牢里似乎升腾起了一股雾气,他冰山一般玉面终于裂出一道缝隙。
“哈哈哈哈!哈哈哈!兄长你看,你自诩清高圣洁,到头来却被一个女子当成猴儿耍!”
百里息不再听百里睿发疯,快步离开了地牢。
另一边,黄斌查到一些消息,匆忙来寻百里息,虽见百里息面色有异,却怕误事,拱手道:“大祭司,先前属下送圣女去镜明山,路过梨溪镇时,曾有人以我妹妹的下落诱我出去,我警觉不对返回,得知圣女见了个货郎,当时属下虽觉奇怪,却没有头绪,昨日家中派出寻找妹妹的人带回消息,说我阿妹此时正在冠州,几个月前被人所救养在一所院子里,属下怀疑……怀疑梨溪镇的那个货郎身份不简单。”
黄斌虽是武夫,却粗中有细,只不过他对郁岼和殷芜的关系并不知晓,所以即便觉得奇怪,也理不出头绪来。
百里息却不同,他瞬间便猜出那货郎的身份。
“呵,原来父女早见过面了。”他唇边扯出一抹冷笑,只觉胸腔中那颗心被生生撕扯开,里面鲜血淋淋。
当真是他的好阿蝉。
*
殷芜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已是傍晚,殿内光线昏暗,她迷迷糊糊下床,正要唤茜霜进来,却见窗边站了个人,她吓了一跳,但很快认出是百里息,咕哝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点灯?”
她背对百里息走到桌旁点灯。
“你同郁岼早已见过了,是吗?”
殷芜瞬间被吓醒,百里息的声音实在太平静,平静得有些吓人了。
他从殷芜背后欺上来,微凉的手攫住殷芜的下颌,“阿蝉想怎么死?”
殷芜身体有些僵硬,心底忽然生出莫大的恐惧,她害怕自己的脖子被百里息折断,颤声道:“不……不死行不行。”
百里息的手抓住她的脖颈,并不算用力,却森寒阴冷,殷芜有些怕,仿佛先前的亲昵缱绻都是一场梦。
缓了缓,殷芜将腕上玲珑扣里的香粒捏碎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花香,很快百里息的手垂了下去,他踉跄后退两步靠在了墙边,殷芜呼吸有些急促,转身看向百里息,只见他眸色森然,唇角挂着讥讽的笑意。
“原来是我一直小瞧了圣女,如今是要功成身退?还是要杀人灭口?”他玉面浮上一层颓败之色,唇角笑意却不减。
“都不是,”殷芜摇了摇头,“你别胡说。”
她扶着百里息坐下,因害怕迷药的劲儿不够大,又用她挂在屏风上的内衫绑住了他的手,最后又将内衫缠系在软榻的雕花栏杆上,这才终于放心一些,然后出门去急寻茜霜。
看百里息的模样,似是才知道这些事,希望还没有处置茜霜和郁宵。
茜霜正在侧殿制香,殷芜同她快速说了如今情况,并让她带着郁宵去投奔郁岼,茜霜要殷芜一起走,殷芜却说她走不了,她若想出去,厉晴必然会去请示百里息,到时谁都无法逃脱,茜霜只得带着郁宵离开,想着寻到郁岼再做打算。
院内的梨花已过了极盛的花期,如今花都谢了,开始结出小小的青涩果实,即便殷芜尚未准备好面对百里息的愤怒,也不得不面对了。
他那样自尊自傲的人,头一次付出了真心,到头来却是一个卑鄙小女子的步步算计,心中该是怎样的难受,怎样的屈辱,怎样的愤怒。
她咬了咬唇,终于还是推门进去,等行至榻边却愣住——软榻上空空如也。
殷芜怕他去追茜霜和郁宵,正要出去找,转身却看见百里息就懒散站在窗边,他垂着眼摩挲刚才被绑缚的手腕,殷芜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感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
“阿蝉,绑人的时候要系得紧一点。”男人抬头,眸子清明一片,似暴雨冲刷过的水塘,干干净净。
第60章
百里息一步步逼近, 眸中只剩清淡的冷光,殷芜退了两步,后腰“哐当”一声撞在了桌角上, 疼得迸出眼泪。
事已至此,殷芜也不再隐瞒, 把心一横, 道:“骗你是我的不对, 可我当时……当时确实走投无路,只能寻求你的庇护。”
“哦, ”他眉头轻挑,眼神依旧是冷的, “所以把自己送到百里睿手中,也是逼不得已?”
殷芜一哽,不免有些心虚,“百里家把我当做治疯病的药引, 我一直被他们惦记着,总归是寝食难安。”
他已逼至殷芜近前, 冰冷的手指划过殷芜的脸颊, 然后攫住她的下颌, 娇嫩的肌肤被捏得变了形, 百里息眸中划过一抹讥讽:“到了如今地步, 我若再信你, 便是愚不可及。”
殷芜想过事情败露的后果,可真正面对冷酷无情的百里息时,她还是疼得发颤, 那么多时日的缱绻缠绵,到底是被她的算计毁了, 起于阴谋,哪里会结出好果子。
“我……”她艰难开口,“我确实欺瞒于你,当初求你庇护是真,想借你之力报仇也是真,可……如今阿蝉真的心悦于你。”
百里息看着殷芜,唇角微挑,讥笑道:“巧言令色。”
殷芜想为自己辩白两句,却发现辩无可辩,她一直在欺骗他、利用他,难道只因自己动了心,利用欺骗披了一层美丽的皮子,便不算利用欺骗了吗?
她已足够卑鄙了,至少勇敢一点。
那丸药就在她袖中,本想等百里息回来给他吃的,她睡前还在想用什么借口哄他吃进去,如今倒是不用她伤脑筋了,她将药送到百里息眼前,也沉了心,敛了情绪,“百里家的疯病实际是殷氏先祖种下的蛊,这便是解蛊的秘药,大祭司服下便不会再受煎熬,只当……是蝉蝉对大祭司的报答。”
殷芜这些话落入百里息耳中,便生出了另外的意思,仿佛是殷芜承认对他只有欺骗利用,吃了这解蛊的药就两清了。
可他从未答应过她的交易,想要两清?做梦!
他将那蜜色的药丸收入掌心,手指收紧,药丸瞬间化为齑粉。
“你干什么!?”殷芜又惊又气,那些药材极难寻,好不容易才制成了这一丸!她想伸手去抢,百里息竟挥手尽数扬了出去!
殷芜双手被他制住,气得想咬人,下一瞬却被他按在桌子上,他压着声音:“这交易我没应,你欠我的要还,什么时候还完我说了算。”
玉面覆霜,仙人动怒。
殷芜是心虚、是理亏,可死人也有脾气,她还没死呢。
“大祭司想如何?是舍不得阿蝉,还是没受够阿蝉的骗?”
“呵。”他松了殷芜的手腕,手指摩挲着她被掐红的香腮,“你以为我没法子收拾你?你猜我为什么放那两个狗东西离开?”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殷芜脑中闪过,她忽然慌了——难道百里息是故意放走了茜霜和郁霄?是为了跟着他们去寻郁岼?好阴险!
殷芜想去追茜霜,腰却被牢牢禁锢住,百里息的手指摩挲着她娇嫩的唇,低低道:“你不想做这神教的圣女,如今我偏偏要你做,我要这神教千秋万代,我要你们殷氏永永远远都是傀儡,长长久久被困在这肮脏龌龊的泥坑里,如何?
殷芜的口脂沾在了他的指腹上,他轻舐指腹,似觉得不过瘾,低头来寻殷芜的唇,殷芜气得咬他,却激起他的报复心,手掌紧扣着她的后脑,肆意掠夺。
口中都是腥甜的味道,到最后殷芜只能发出“呜呜”可怜悲声。
许久,百里息终于放了她,薄唇殷红如血,吐字如刀:“圣女既亲手唤醒了妖魔,便要承受后果。”
少女萎顿在桌上,鬓发凌乱,杏眸含怨,唇脂晕染开,靡乱惑人。
百里息在殷芜对面的圈椅中坐下,似不讲情面的判官:“说吧。”
殷芜又惊又气,不知一个人怎么能翻脸如此之快,她想在他脸上寻找自己所熟悉的神色,却是徒劳。
他变得让殷芜陌生,似从未曾和她肌肤相亲,缱绻缠绵;似从未将两人的头发结在一处,说“阿蝉和我要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分明前一刻还在吻她,转瞬就变了这样一副冷脸。
殷芜腹内还有些难受,可此时若同百里息说,只会让他认为自己又在骗他,心中不禁生出破罐子破摔的决绝来,百里息问什么,她便说什么,只说自己的算计、筹谋,不说她的纠结踌躇,更不为自己辩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