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香——晏灯【完结】
时间:2024-02-25 23:13:36

  很快来到祭台,殷芜扶着茜霜的手下辇,一步一步走上祭台,目不斜视,不看百里息一眼。
  只是两人站得近,殷芜能闻到淡淡的青竹冷香。
  面前摆放着方形祭炉,百里息先是念了祭文,然后从殷芜手中接过所写疏文,点燃扔进了祭炉内。
  说来也巧,疏文燃尽的瞬间,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布满乌云,接着又是打雷闪电,竟是要下雨的样子。
  这简直就是神迹,祭台之下的百姓高呼跪拜起来。
  “神教永存,圣女千秋!”
  “神教永存,圣女千秋!”
  呼声如山,呼声如海。
  大旻百姓皆信奉神教,她真的……能推翻这个虚伪龌龊的神教吗?
  *
  殷芜被送进祭坛旁边的小殿内避雨。
  很快,大雨降下,激起地上的尘土,殷芜能听见殿外百姓的欢呼声。
  她渐渐沉寂下来,人在桌边坐下,忽生出孤勇决绝之心。
  不管她最后能否成功,她都要试一试,哪怕粉身碎骨。
  门从外面打开,带进风雨的湿润气息,百里息走进殿内,他一身白袍,白色的靴上不染纤尘,玉带束在腰上,龙章凤姿。
  殷芜微微垂着眼,唤了一声“大祭司”。
  百里息缓步走到窗前站定,风将他的衣袍吹得微微颤动。
  茜霜出去端茶,殿内便只剩两人。
  静默。
  殷芜嗓子有些痒,咳嗽了两声,努力压了压。
  外面的雨没有变小的意思,殷芜又等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难熬,于是开口道:“这雨下得真是及时。”
  她本没觉得百里息会回应,却听他冷冷的声音道:“是圣女诚心斋戒,诚心感动神明。”
  净胡扯,她才没有什么诚心,那疏文也是胡乱描画的,不过她倒有些好奇,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大祭司,若今日没有下雨怎么办?”
  “风雨雷电皆有时,算准便好。”他看着窗外风雨,神色冷漠。
  瞧!跟本不是她的诚心感动神明,是他算准了今日会降雨。
  这世上根本没有神明。
  殷芜不再开口,也不再看百里息,两人未再开言。
  外面的雨终于渐渐停了,百里息离开了小。
  “请圣女移驾,属下送圣女回宫。”
  殷芜一惊抬头,看见宦凌站在门内,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让她背脊瞬间生了一层凉汗。
  她定神伸手搭在宦凌小臂上,轻轻道了一声“辛苦宦凌护法”。
  宦凌扶着她上了轿辇,随后自己骑马跟随在旁,他声线偏低沉:“上次圣女遇刺,我才知狄昴竟然是黎族的细作,是属下不查,险些害了圣女,还请圣女恕罪。”
  殷芜脸上流露出几分无措,几分关心,“不是……不是护法的错,护法还受了鞭笞之刑,不知伤口还疼不疼?”
  宦凌笑着摇摇头,他看向殷芜的目光带了一抹贪,忍不住用舌顶了顶牙膛,还要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
  百里永在花楼里与人争风吃醋,腿被打折了,据说伤得还很厉害,即便休养好也瘸了。
  邬池来告诉殷芜的时候,她并不惊讶。
  “百里永留下了残疾,已经不能陪伴圣女,过两日属下会再送来画像名册,还请圣女再次择选。”邬池道。
  他离开灵鹤宫,便去了临渊宫,见百里息坐在书案前,行礼道:“属下已将事情告诉圣女,这几日便会将人选重新送过去。”
  殿内静默片刻,百里息放下笔,“这次百里家子弟不可入选。”
  为了给圣女选夫婿,这些日子三大长老没少活动,他代掌仪典司之事,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邬池顿了顿,道:“若天权长老……”
  天权长老百里崈是大祭司的父亲,邬池一个小小副掌司哪敢得罪,却听百里息道:“告诉他是我的意思。”
  听了这话,邬池不再多言,低头应下。
  几日之后,百里崈入宫来见百里息。
  “百里永被打残,分明是被人陷害,还请大祭司做主,为他申冤。”
  百里崈坐在轮椅上,眉间隐见戾气。
  书案后的男子脸上无喜无悲,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天权长老想我怎样为他做主?”
  百里永被打残,做得很干净,虽然能猜测出是孟家或孙家,但到底没有实质性的证据,百里崈提出此事也不是为了给他报仇,只想让百里息对百里家多些怜顾。
  他顿了顿,语气也缓和下来:“大祭司即便不能为他做主,为何又不让家中其他子弟入选?”
  “百里家靠殷氏的血压制疯病,若殷氏和百里氏的孩子生了下来,岂不是自啖其亲?”
  “这怎么算……”百里崈皱眉,只觉百里息太过咄咄逼人,心中不免恼火,“你身体里也流着百里家的血,你成亲后也需要吃丹药压制疯病,即便你厌恶自己的血脉,也改变不了现实,百里家才是你该维护的。”
  “本座的事不劳天权长老费心。”他的血脉肮脏无比,若是可以,他想将这身脏血流尽。
  百里崈不是他的父亲,若算来,应该是他的大伯。
  当年百里崈亲弟酒后乱|性,强|奸了百里崈的妻子吴氏,一夕有孕,生下了百里息,之后吴氏便被囚禁起来,等风头过了,百里崈还是忍受不了这污点,借着疯病的遮掩亲手杀了吴氏。
  事后只说吴氏失足落水死了,风光大葬,当时百里息已五岁,吴氏就死在他的面前,之后他便得了失语症,被囚禁在无人的院子里,后来前任大祭司冯南音发现他是天煞孤星的命格,适合学卜卦,才将百里息带走收为弟子。
第9章
  连下了几场雨,地面被冲刷得极干净。
  百里息随意走着,也不知想去哪里,一个白色的团子却从草丛中冲了出来,是只雪白的小豹子,那小豹子抬眼看他,神色戒备。
  接着便从草丛里又追出一个少女,她身上沾着几根草叶,气息也不太稳,“平安你别跑,你等等我!”
  她上前抱住小雪豹,又顺着小雪豹的视线看见了百里息。
  瞬间她脊背僵住,抱着小雪豹的手紧了紧,快速蹲身行了个礼,声音也没了之前的活泼:“大祭司。”
  给畜生起名叫平安?
  百里息“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
  殷芜浑身都透着“想走”的意思,和之前求人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也不会叫人“息表哥”了,也不看他了。
  “大祭司……我先回去了。”她僵了片刻便告辞欲走。
  天上却忽然乌云密布,眨眼下起雨来,远处的雨云逐渐逼近,肉眼可见的雨丝连接天地,殷芜不想被浇成落汤鸡,忙找地方躲避,转眼看见个亭子,百里息已经站在里面了。
  她硬着头皮快步进去,在离百里息最远的地方坐下,也不说话,也不看他。
  她没想到今日会碰上百里息,也没想好下一步要怎么做,如今两人都在亭中,这样好的机会,若什么都不做有些可惜。
  雨下得极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形成一片雨幕,雨幕将小亭和外面分隔开来。
  殷芜今日穿着窄袖衣裙,披帛缠在臂上,纤足藏在裙下,只露出一个足尖。
  “大……大祭司,”她忽然开口,脸上带着些不安,却怯怯抬眼看他,“大祭司殷芜不想做圣女了。”
  她说完,眼中隐隐有泪,唇角轻轻抿起,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不做圣女?不做圣女,百里家便会将她当成一个血袋子,逼着她不停生孩子。
  百里息微微颦眉,不知她为何忽然生出这样的想法,便听她又道:“殷芜无才无能,不配受百姓崇拜供养,殷芜坐在圣女的位置上,日夜害怕,求大祭司成全。”
  她抿唇,神色悲戚,“求大祭司成全殷芜。”
  小亭中沉寂片刻,百里息才道:“神教是殷氏建立的,旻国也是殷氏的,圣女受百姓供养不必惶恐惊惧。”
  殷芜颤颤抬头,眼中都是绝望,“可殷芜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想做这个圣女,不想被逼着做不愿做的事,日日如临深渊。”
  殷芜眸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忽然,湖水一样的眼底又划过一抹决绝,她看着百里息,声音又软又柔:“如果殷芜无法生出殷氏血脉了,殷氏的血脉断了,是不是就没有圣女了?”
  百里息皱眉,殷芜却已起身冲进了亭外的雨幕里。
  “辰风。”百里息觉得头疼,他揉了揉额角,吐出来一口浊气。
  “属下在。”
  “暗中看着灵鹤宫,若有事及时回报。”
  “是。”
  很快,百里息便知道殷芜想做什么了——她让人去寻了寒丹。
  寒丹是一种秘药,吃了可绝育。
  人蠢笨,脑子也不好使。
  “给她假药。”
  辰风应下,随后出去安排。
  *
  几日后,邬池再次送来一叠候选男子画像,殷芜翻了两遍,都没看见一个百里家的人,忍不住问邬池:“没有百里家的人?”
  “大祭司算了百里家选送几人的八字,与圣女的八字很不合适,便没有入选。”邬池垂眼道。
  殷芜“嗯”了一声,又低头去看那叠画像,发现不止没有百里家的人,就连天枢长老所在的孟家,也只有一人入选,天玑长老所在的孙家,入选的人不少,甚至还有一个叫孙泓贞的,还是天玑长老的嫡出七子。
  殷芜对这个孙泓贞有点印象,前世孙家叛教被镇压后,全家下狱,孙泓贞本已逃脱,却想设计营救,结果也被抓了,后来流放途中伤病交加而死。
  她的手指摩挲着画像边缘,邬池见她模样,忙介绍道:“孙家七郎,自小聪慧,谦顺仁义,大祭司合过他和圣女的八字,是天作之合。”
  “那便选他吧。”殷芜放下画像。
  消息传到天枢耳中时,他简直要气疯了,本来以为打残了百里永,至少孟家还有几分机会,谁知殷芜却又选了孙泓贞!
  简直就是为人作嫁!
  既然不能为孟家所用,神教也不需要这劳什子的圣女了!
  *
  圣女成亲之前,需要前往乌华山祭天,乞求神明庇佑,早日诞下子嗣。
  只是乌华山在蛟州,蛟州近十年秘密兴起新教,新教所信奉的不是神,而是一个名叫“宗宥”的人,据说此人可以呼风唤雨,活死人肉白骨。
  神教虽一直在搜捕宗宥,却一直未能找到其踪迹,更糟的是新教的势力在日益壮大。
  历代圣女婚前祈福都必须去乌华山,教内虽有人担心此行危险,最终还是要遵从神教历来的传统,定下了出行的日子。
  前世百里息曾教过殷芜卜卦,临行前她给自己卜了一卦,卦象上说:生死一线。
  她到宫门时,百里息已在骑马等候,旁边站着谢澄和乌璧。
  谢澄旁边还站着个年轻人,殷芜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孙泓贞,才想起祭天他也是要去的。
  队伍启程,很快出了城门,如今四月初,春草发芽,也不算冷,路上倒也不难熬。
  殷芜怀里抱着小雪豹,困了便睡一觉,醒了便吃些东西,天快黑时到了雍城。
  雍城主官早得了消息,已在城外等了一天,将一行人迎进一处气派的民宅。
  殷芜由茜霜搀扶着下车接受众人的参拜,随后进入内院。
  她有些疲累,在浴桶中多泡了一会儿,终于洗去一身的疲乏。
  茜霜进来,手中端着她的寝衣,低声道:“圣女,孙泓贞求见。”
  殷芜不知孙泓贞见她什么事,想了想,让茜霜告诉他稍等。
  她自浴桶中起身,皮肤白皙若腻,因才沐浴过的缘故,身上带了一层淡淡的粉光,似神女圣洁。
  她穿上细纱寝衣,外面又穿了柔软的中衣和外裙,用棉帕子绞干了湿头发,才去了前厅。
  推开门,殷芜见灯下坐着个年轻男子,身材颀长高挑,眉目舒朗,见她进来,男子起身行礼,声音也很好听:“子湛唐突,还请圣女恕罪,只是有几句话实在想问圣女。”
  殷芜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缓声道:“孙公子请问。”
  孙泓贞鼻间闻到一股异香,像是兰花香,又像是梨花香,却又不太真切,他抬眼,见座上圣女一身素衣,身段窈窕,头发披散着,更添几分娇媚,定了定神,道:“子湛感念圣女垂青,只是好奇圣女为何选我?”
  “因为……你或许是那些人里唯一能帮我达成心愿的人。”
  孙泓贞之所以今夜会来,是担心天玑长老暗中逼迫了这位圣女,才让她选了自己为婿,他不想强迫一个女子,若殷芜表现出不愿意,他便会再去周旋,只没料到殷芜竟说出了这样的话。
  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香气越发浓郁,殷芜的声音已在耳畔:“我的心愿,和孙家的心愿是一样的。”
  孙泓贞愣住,不知殷芜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让神教从世上消失。”殷芜又道。
  孙泓贞悚然一惊,抬眼看去,见少女双眸中神色坚定,容貌迤逦,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像是天上仙子。
  是孙家做的事被她知道了?不可能,她没有这样的能力。
  是在诈他?也不像。
  “旻国百姓以为圣女是最尊贵的存在,你我却知道,圣女不过是个幌子,孙公子是孙家嫡子,却肯入宫,应该也是想借我圣女的身份,做事方便些。”殷芜再往前一步,离他更近了些,“我也想借孙家的力,等推翻神教那日,我只要自由。”
  见孙泓贞不说话,殷芜也不逼迫,她退了回去,双手再次交叠放在膝上,“想来这事公子还需同天玑长老商量,我便先拿出些诚意,三日后,京城东门有一个商队入城,商队运送的是私造的兵器。”
  这批兵器会被送到孟家去,接着孟家会占据京都谋反。前世孟家倒台后,殷芜曾在百里息那里看过奏报,所以知道具体的时间地点。
  孙泓贞已震惊得说不出话,便听殷芜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孙公子可传信回去,让人跟着商队,看看最后东西送到了哪里。”
  孙泓贞离开不久,殷芜也走了出来,她乌黑如软缎的发披散在背上,显得一张小脸越发柔白,在皎洁月光之下,犹如山间走出来的精魅。
  殷芜想着孙家的事,有些心不在焉,鼻间却忽然闻到青竹的气息,神思一敛,抬眼便见百里息站在眼前。
  殷芜屈膝行礼,垂着眼,“大祭司。”
  百里息闻到一股甜香,又想起方才她就是这样见孙泓贞的,忽然心生不快。她会叫孙泓贞什么?泓表哥?还是贞表哥?
  殷芜只看见百里息冷着一张脸,却不知他此刻所想,只是孙泓贞前脚才走,两人必然是见过了,于是解释道:“孙公子来见我是因为——”
  “圣女不必同我解释,”百里息打断殷芜的话,“孙泓贞是圣女所选之人,出入圣女居所并无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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