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不行,做不出来,就找人家买来转售罢。总之这甜皮鸭,长喜楼卖定了。
这才有了昨晚想要包圆一事。
掌柜的为甜皮鸭操碎了心,见了江满梨,倒是一点儿不拿架子了,请入小閤子里,客客气气、和和善善地招呼着。
“江小娘子一个人做,定是顶辛苦的,我们长喜楼呢,也不愿让小娘子太劳累,依我的想法,每日供应二十只,可好?”
江满梨不记仇,昨晚的事儿过去了,今日看掌柜的态度诚恳,便又是往日笑吟吟、甜生生的模样了。呷了一口面前的荔枝饮,问道:“掌柜的要二十,是想端高价来售?”
因着运输不易,荔枝在这朝代甚贵,以往竹娘铺子里售的荔枝饮,都是拿蜜渍的荔枝煎来泡。长喜楼这荔枝饮,却尝得出来是用了新鲜的荔枝肉,喝起来香味淡雅,却格外清口。
喝到免费的鲜荔枝,自然开心,故而放下杯盏时,动作都带了些喜爱。不愧是京城大酒楼,江满梨心道。
哪料此般言语动作看在对面的掌柜眼里,却成了一股莫大的压力。
他只要二十只鸭,嘴上说是怕江满梨劳累,心中打的,却正是物以稀贵、低买高卖的主意。想着买来了改个名字,精心摆盘一番,把价格提上去。那些个贵人们本就爱排面,滋味好、模样佳,还不就欢天喜地地称好了么。
谁还会当真拿去跟小摊儿上的比?
可这江小娘子,竟似玩儿一般地,就把他戳穿了。
掌柜的忍着不去拭汗,端笑道:“江小娘子误会了,确实是,确实是怕小娘子忙不过来。”
“不会。”江满梨又吃了块荔枝酥,轻轻拍去手上的碎屑,道,“我有帮手二人,除却我自己要售卖的,每日供给长喜楼五十只,还算力所能及。”
江满梨确实没说大话,甜皮鸭畅销,她近期的夜宵都以此为主,每日只再供应些烤串,饮子和主食都舍去了,便空出精力来。
而且她愿意来谈合作之事,也有自个的私心。
“若是五十只对于长喜楼实在太多,掌柜的也不必勉强,需要几只,到时差人至我摊子上买就是。我寻常酉时便出摊儿,来早些,不至于排队太久。”江满梨依旧笑着。
“不不不。”长喜楼跟着去排队买鸭?那哪行啊。
“五十只,正好,正好。”掌柜的有点儿急了,说着便抬手差人请了账房先生来,拿了笔墨,下笔拟契。
“鸭子由我来买,我售的甚么样,长喜楼的就甚么样,保证不会差了品质。”江满梨让先生拟进去,看了价钱、数量、供货时间一应信息无错,又添了两个条件。
道:“第一,甜皮鸭的菜名和定价,需得由我来定。第二,我不保证只将甜皮鸭售给长喜楼一家酒楼。”
江满梨提这几个条件,按的是前世连锁食品店的模式。
统一采买,为的是压低鸭子的进价。规定菜名和定价,为的是统一宣传、方便扩大影响。而不给独家,便是江满梨留的小心思了。
甜皮鸭热销,长喜楼第一个来,但不会是唯一一个。何必断了后路呢。
最终菜名定下“江记花蜜鸭”。而售价,江满梨摊子上整鸭四斤上下,售价一百五十文,售给酒楼同价,因此酒楼的售价,最终就商定在二百文一只。
如此,喜爱金樽玉盘的食客,自可在酒楼点那摆盘漂亮的,而小摊上不讲究这个,也能以稍低的价格赢得另一些食客的青睐。便是双赢。
掌柜的说不过江满梨,终是妥协。但思及日后每晚也有热销的新式鸭子可售卖,甜头还是大过苦头,遣马车送江满梨回去,直叹:“江小娘子年纪轻轻,不仅庖厨功夫了得,还有如此活络心思,假以时日,恐怕前途不可限量。”
-乘马车嘚嘚至小市附近,已是酉时只差一刻,江满梨索性下车,作别车夫,先于小市中等藤丫和阿霍拉车来出摊。
跟晌午不关铺的云婶、竹娘两家正聊着,竹娘打了三盏桂花饮来,一人一盏地润着喉,忽听得背后有人喊她。
“阿梨——来来!”是对过卖水饭的郭家阿婆。
“阿婆怎来了?”江满梨笑着起身,拿膝盖顶开凳子,朝郭家阿婆走去。
这位阿婆便是先前说儿子要接她回乡养老,故而想卖了铺子的那位。自上月江满梨问过几句,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她了,铺子也没开过。她还以为已经卖出去了呢。
走近了,才见阿婆有条腿不太利索。
“摔了一下,”郭家阿婆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家铺子,“所以这些日子水饭也卖不得了。”
“不妨事,现在好多了。”拉住江满梨的手拍拍,话锋一转,“阿梨啊,上次跟你问我卖铺子一事,可还有想法?”
江满梨当然是有点想法,可买铺子也不是儿戏。郭家阿婆看出她犹豫,道:“来,不急,你先再进来看看。”
这铺子与云婶家的羊汤铺是一错不错的两对面,论里头面积,却比云婶家的要大上不少。云婶那间是独铺,不带院子,约莫三丈多宽,四五丈长,除却灶房,也就至多摆上一套桌凳,所以剩余的桌凳都是往街上摆。
而郭阿婆这间,却是带着个小院儿的。院里有口井、有间小屋,虽不能住人,堆一堆盆桶、煤柴、粮米之类的,倒也绰绰有余。堂里也比对过大上约莫两倍还多,三个灶眼,留出过道,能放至少四张桌。
江满梨跟着阿婆仔仔细细转过一圈,心里那是真喜欢。
非要说有点什么缺憾,就是若院里多间房能给阿霍住就好了,他住在吴大娘子院中,始终是打扰人家过日子。
郭家阿婆看江满梨沉思住,等了片刻,先开口了。
“是不是钱上为难?”
京城屋舍铺面皆贵,而此铺又在旧城中心的四坊交汇处,江满梨上月便问过,要价四百八十三贯。
她手上,许国公府给的一对镯子当去一只,赎了藤丫,还余十来两,另一只当掉,能换三十两。而这三月起早贪黑,早餐摊子每日净利二两余,夜宵开了约莫一月,赚得倒是多些,每日能有八.九两。
江满梨不是个爱赶潮流的人,衣服鞋子贯买同品质里稍微贵些、却耐穿实穿的。譬如现在为了方便支摊儿,买的都是耐脏颜色的粗布衣裙,所以在穿着上,就几乎没甚么开销。
刨去添置锅啊炉啊、烤网啊碗碟啊,还有些个零零碎碎的用具,节庆抽彩送礼盒的钱,每月的房租摊租、税钱,还得留十来贯应急,手头拢共算下来,最多拿得出二百九十贯。
江满梨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道:“是为难。不瞒阿婆,铺子我是顶中意的,但是手头……确实拿不出这么多。”
不止为难,还艰难。
这可是全部的家底儿。
“能给多少?”老太太拉她在灶脚的矮凳上坐下,语气并不急迫。
江满梨直言:“尽数拿出来,也只够大约一半多些。”
“嗨哟!”郭家阿婆一听,却似是毫不意外地眯着眼睛笑了,拍拍她手,道,“我记着,你也就来了小市仨月罢?你可知道这一月来问铺子的,摆了七八年摊子的都拿出不半数钱来。”
“那阿婆为何不卖给街道司?我听说自打夜市开起来,衙门很是愿意收小市里的铺子。”
郭家阿婆摇头:“要是都卖给衙门,你们日后的生意可就难做了。你想想,衙门买了铺子若要租要卖,会租给谁?卖给谁?”
“给鸿商富贾呗。”江满梨会意。夜市是块香饽饽,郭家阿婆是个良善人。
“那阿婆可愿意让我分次付完买铺钱?”既然说到这里了,江满梨便也不拘束,直截了当问道。
郭家阿婆笑了,点头,道:“我确有此意。我老太婆开铺子几十年,什么样的摊子能赚钱,我一看便知,剩下一半,对你不是难事。”顿了顿,又道,“但我也有个条件。”
江满梨喜出望外,赶忙应道:“阿婆直言。”
-京城里突然刮起吃鸭的风,林柳感觉自己日日都要吃许多鸭。
大理寺衙门下值,孟寺卿与刑部尚书方丙清约在长喜楼用饭谈事,叫林柳作陪,三人点了一整只新上的“江记花蜜鸭”,方尚书赞不绝口。
应酬完回家,阿娘王氏的贴身婢女破天荒地在府门前等着,一见他,便拉去王氏院儿里,说“大娘子今日邀方二娘的母亲来府上做客,点得好鸭子,必须让郎君也去吃一吃。”
林柳哪还吃得下,勉强去一趟,顶着两位阿娘促狭的目光,赶在二人开口聊婚事之前推脱公事未了,火烧屁股一样跑出来,到竹林书房去找阿爷练字静心。
哪知字练了没几个,老邓进来了,手里托着两大包箬壳裹着的吃食,放至案上拆麻绳,绳子还没拿掉,裹着糖蜜的鸭腿先掉出来一只。
林柳触了触额头,觉得要不还是去睡罢,道:“阿爷慢慢吃,孙儿明早要起来抢马,先去睡了。”
“去罢,”林舫波也不强留他吃,没人抢他的鸭腿更好,道,“子韧孙儿每日早起步行去衙门,确实辛苦。”
林柳呵呵笑笑,作别阿爷,还没走到自个院儿里,小厮报许三郎来了。
“表兄!劝君惜取少年时,夜市堪吃直须吃。何故这般早睡,岂不虚度光阴?”许三郎今日穿一身群青色的道袍,很俏皮,林柳一看就知他是下午睡饱了没事干。
许家兄弟四人,许三郎头上两位阿兄,都是金戈铁马、骁勇善战的武臣,很得官家重用。而身下一位阿弟,虽比三郎小七岁,却是棵读书的好苗子,去岁已考中解元,来年怕要大作为。
许三郎夹在中间,高不成低不就,许家没指望他成甚么大气候,也就一直随他这么玩儿着。
林柳听是去夜市,心中来兴趣,面上却表现得依旧冷淡,道:“吃什么?”
许三郎道:“自然是甜皮鸭。”
林柳:“……”
许三郎:“啧,去不去?”
林柳:“去。”
-摊上买吃食的队伍一如既往地热火朝天,加上天儿也热了,叫饮子的伸着脖子喊,扇扇子的左右手来回换,愈发显得拥挤。
许三郎指着新菜牌:“咦?有酥山?”
江满梨有二三日没见到青青柳和许三郎了,看到二人来,净了手亲自过来招待,脆声让藤丫去帮郭家阿婆铲酥山。
与许三郎打过招呼,又与林柳道:“贺大人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呢。”
贺大人,贺骥?林柳循着江满梨细长的手指看过去,见还真是贺骥与宋钊、龚昱两人,坐在一张竹桌上。贺骥手里捏只鸭腿,吃得正香。
道:“那劳烦小娘子给我们添个凳子,便与他坐一桌罢。”
“好说。”江满梨点头,“二位先点吃食?”
“我给两位恩公搬凳子!”阿霍背着箧篓,刚送完外送回来,箧篓来不及放下,便一溜烟拿凳子去了。
那日要还碎银给林柳,林柳没收,转手把碎银子给了江满梨,让留着给小儿做束脩用。阿霍知道了,就一直管他叫恩公,怎么都改不过来。
林柳笑笑,与江满梨道:“阿霍跟那日全然不同了,江小娘子定费了不少心。”
“现在高低有了个孩童的模样。”江满梨也笑着,转头去看阿霍,“我没费什么心,阿霍帮我干活倒是挺费心的,甜皮鸭如今卖得好,还有他一份功劳。”
殊不知她看阿霍,也有人在看她。
林柳目光从江满梨撑在板车边上的手指,滑到她侧颜但扬得老高的唇角,再滑到她的丱发。今日怎没有戴那朵小白梨花?
许三郎看不下去了,敲敲林柳,咳咳两声,道:“江小娘子,酥山来两份。”
“好嘞,”江满梨连忙回头,笑应,“酥山配料都要否?”
两人也不多问了,异口同声:“都要。”许三郎又道:“再来两碟甜皮鸭,十串儿羊肉,十串儿凤爪。”
酥山是这朝人的夏日甜品,就是现代的刨冰或冰沙。
冰铺买来现成的冰,敲碎成碎石大小,堆叠成小山状,上面淋甜酪浆,再点缀些花瓣果碎,就称酥山。
那日郭家阿婆对分期付款买铺子所提的条件,就与此有关。
郭家阿婆老家在南方湿热之地,乡人多喜冰,她虽同意跟着儿子回去养老,可也没想就当个无所事事的老太,便想着,让江满梨教她制一二样新式的冰雪冷吃,回乡去了,还开个小铺,做些卖一卖。
这可算问对人了。
江满梨晓得时人爱吃酥山,便先教她做与之类似的刨冰。故而这两三日,郭家阿婆跟着江满梨出夜市摊儿。
刨冰不似酥山以盘来装,而选比寻常小盏大些的琉璃碗,依旧碎冰作底,铺晶莹剔透一层,然后不忙着浇酪浆,而是铺上各种各样、切做小方粒的节令水果。
卫州白桃白中带粉,南州金桃黄得喜人,李子红中透紫水汪汪,木瓜橘红软甜,白桃木瓜鲜吃,金桃与李子则拿蜜渍成果料,浇上去,白冰缝中便蜿蜒而下红黄亮色的漂亮糖汁。
这还不完,还要见缝插针地堆上红豆、黑豆、绿豆等制的五色蜜豆,先淋一层桂花蜜,再浇乳白的甜酪浆。
林柳笑看着江满梨端着托盘过来,放下两碗层峦叠紫、酪明浆秀的巨无霸“酥山”,又放下鸭儿、串儿等吃食盘子,笑着跟贺骥几人也打了招呼,折回摊儿去,直到人被挡在了悬挂着的甜皮整鸭后头,才默默收回目光。
一看,贺骥正舀他的酥山,已经吃凹了,因为他专挑渍过的金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