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东楼后门开在小巷上,进去了,院墙挂小灯,石板路左右分别空出两块地,建菜肉仓、粮米仓和柴房。两仓分别有小路,上几级台阶,就通进酒楼里头去。
江满梨与阿霍并肩往前走,遇见熟面孔,江满梨便笑吟吟打招呼。阿霍起先乐呵呵地跟着问候,却是察觉眼角有个颇熟悉的影子一闪,顿时心脏咚咚咚地狂跳起来,目光唰地打在了那粮米仓库的方向。
江满梨转头,见阿霍脸色难看,停下道:“怎么了?”
阿霍未语。江满梨循着阿霍的目光看过去,见一扛麻袋的人影,半个身子进了酒楼,没迈进去的后腿恰好抬起来,穿的是草鞋。
阿霍眉头皱得紧,又盯了好一会,至那影子彻底不见了,紧握的手指慢慢松开,才发觉手心已经被汗浸得黏答答。像是从梦魇中挣脱过来,摇了摇头,道:“没事阿梨姐,我好像看错人了。”
进了酒楼,阿霍径直去大堂送吃食,江满梨先去柜台,没见着吕掌柜,方才上楼,往吕掌柜惯常休息的小隔间里去。
心中想着方才那个人影。其实别说阿霍认不认识,她倒是真觉得有些熟悉。
吕掌柜正在查账,见进来人是江满梨,太阳穴突地一跳,赶忙笑着起身迎接:“哎哟,我让李二去买几只鸭,怎么倒把你请来了?”
吕掌柜怎会不知道素日这个时辰,江满梨那小摊子上有多忙,能让她亲自跑一趟,定是有要事言。
而他眼下能想到的第一要事,自然是近日热销得不行的花蜜鸭。
没办法,最近酒楼同行掐着架地抢。他得知得晚,若不是靠着与江满梨熟识已久的几分薄面,恐怕都订不上这鸭。
所以江满梨一来,他第一反应便是不好。难不成订单太多,阿梨做不过来,要退了他这边的订单?
“是我自个要来的,正好赶上李哥儿的马车。”江满梨笑着,在吕掌柜请的椅子上坐了,听吕掌柜叫人去泡茶、拿些招牌点心,又问她:“可用过暮食?”
江满梨摆摆手:“吕掌柜不必麻烦,喝口茶就好,摊子上就藤丫一人,不能耽误许久。”
又道:“今日来,是有事想谈。”
此话一出,吕掌柜心里更是没底。脸上带着笑,脑子里却已经开始琢磨如何才能让阿梨不要退单了。感情牌大约还是能打一打,利润方面,郭东楼也能让出些,只要鸭子继续供应,其他不是难事。
正想着,江满梨开口了,道:“吕掌柜,实不相瞒,京城酒楼的花蜜鸭,我一己之力,实在是做不过来了。”
吕掌柜急得牙齿磕巴了一下,哎呀呀就要出口,江满梨混然没觉察,仍笑吟吟地,接着道:“想来想去,还是觉着郭东楼最合适,知根知底,曹铛头手艺又绝佳,故而今日赶着过来,就是想请掌柜的帮我这个忙。”
帮忙?帮什么忙?
吕掌柜不解。她是在暗示他退单么?那为何又要提曹铛头?硬着头皮道:“阿梨还请直说。”
江满梨呷口茶水,便道:“如果吕掌柜愿意,我想把江记花蜜鸭的方子给郭东楼,咱们之间签个契,之后就由郭东楼来帮着我做这花蜜鸭。不论我摊子上的,还是京城里各家酒楼的供应,都由郭东楼来出。”
“但须得价钱不变。利益方面,我取总数的三分,其余归吕掌柜。不知吕掌柜意下如何?”
江满梨话说得脆生生又平平常,哪知听在吕掌柜耳朵里,却像是荡着藤蔓过悬崖一般,先以为是怀中抱着的脆瓜要脱手落崖摔碎了瓤,后又觉得这藤蔓变得像银铃一样,连摇摆起来都悦耳动人了。
吕掌柜没说话,捧起茶盏来牛饮,肚子饮够了,嗓子眼还是觉得发不出声儿,一应语句到了嘴边,最后成了:“阿梨说甚么?”
江满梨自然看出吕掌柜是不敢相信,笑着又解释一遍,道:“我在郭东楼做帮厨六月,郭东楼就像我在京城的第一个家,唯有让吕掌柜来做这件事,我才信得过。”
当日她独自一人闯京城,小娘子家家,若不是吕掌柜与曹铛头看得起她的手艺,她恐怕不能像如今这般快地自立起来。
吕掌柜方才喝茶喝得有些红了脸,此时听出江满梨并非是在顽笑,缓过神来,心中甚喜,琢磨起江满梨的一番话。道:“阿梨的意思是,让郭东楼来做这江记花蜜鸭的供货商?”
江满梨点头:“正是此意。”
“这对郭东楼自然是个大好的事,”吕掌柜道,“只是……”他看看江满梨,“只是阿梨当真觉得行得通?”
江满梨语气轻松:“如何行不通?只不过是将从我这里供货,改至从郭东楼供货而已,只要我与吕掌柜立契,写明已将方子交予郭东楼,其他酒楼,自无话说。”
又补充道:“当然,届时也需将订货的各家酒楼一并请来,说明此事,再分别签契。”
花蜜鸭风靡,利润可观,京城酒楼饭铺趋之若鹜。而郭东楼地儿大灶大,除却曹庆,还有五六位庖厨,帮厨更是不在少数。且酒楼上午不营业,若利用上午的时间来制鸭,倒是供应得过来。
最主要的是,阿梨愿将此事交给郭东楼,这便是其他任何酒楼求不来的机会。
吕掌柜抚掌,喜道:“好,阿梨信得过我,我便一试。”
又道:“阿梨可要规定这花蜜鸭由谁来做?曹铛头?”
吕掌柜是怕她不放心将方子交给旁人,毕竟原先那几道新式菜,阿梨虽没特别言说,但学得十成十的,还是只有曹铛头和跟在她身边的阿念。
江满梨摇摇头:“只让曹铛头一人,定是做不过来的。除去曹铛头,还需要多少人手,吕掌柜来安排便是,郭东楼的庖厨水准吕掌柜拿捏得准,我不插手。只一点,不可将方子泄露出去。”
拟了契,二人便是一条船上的客,吕掌柜自然明白,道:“定不会。此条到时拟进契中,若出了岔子,理当由我负责。”
如此,郭东楼一事谈得七七八八。江满梨赶着回去看摊儿,只喝了半盏茶,便笑吟吟匆匆起身。吕掌柜赶紧着人拿马车送她,站起身,方觉腿都是软的,刚才真是被自个那退单的猜想吓着了。
江满梨作别了吕掌柜,跟着赶车的小厮下楼去寻阿霍。
小厮拿着灯,得了吩咐,怕江满梨着急,便在前头走得有些快,江满梨被裙脚绊了一下,抬眼方觉人已经去至一楼了,壁灯微暗,只得自个摸索着下。
哪知下了几级台阶,忽觉紧贴耳后一丝凉风,壁灯拖得老长的灯影晃动了一下,不知怎地,竟如野兽般朝她猛然张口!
江满梨心下一惊慌,身子下意识便往楼梯右侧的墙壁上贴,眼神落在左侧的楼梯上,便看见一双着草鞋的脚,缓缓走下来。
脚的主人江满梨怎会不认识?
几月不见,江满梨惊觉小六瘦得有些病态,难怪刚才在楼下没有认出他。
小六见江满梨盯着他,也不闪躲,如同以前一样,拿阴冷的眼神对视回来,甚至挑了挑眉毛。江满梨的目光顺着墙上张口的灯影往回扫,这才瞥见,是那瘦骨嶙峋的手里擒着一把放寒光的菜刀。
小厮在楼下等了片刻不见江满梨下来,提灯拔步上来寻:“阿梨姐,走呀!车备好了。”
小六见有人上来,歪歪脖子,目不斜视地下了楼,朝后院里去。江满梨赶紧跟着小厮下楼,走出酒楼,再四顾看去,见他一人坐在那灯光照不着的暗处,拿着葫芦瓢,往砥砺上泼水磨刀。
-吕掌柜是个讲求办事效率的人,第二日一早,便着人来通知江满梨,已经邀约了几家酒楼的掌柜,商谈花蜜鸭供货改动一事。江满梨便抽了晌午的空挡去,与几位掌柜的吃顿午食,谈妥了事情,签下契来。
之后便是教曹铛头和另二位庖厨做花蜜鸭。
吕掌柜亲选的人,自无甚话说,都是一顶一的好庖厨,学得又快又好、工序态度一丝不差,江满梨这个小师傅教得也颇为顺心。
最后一次午间带着庖厨们做完当日供应的花蜜鸭,江满梨在郭东楼吃饱喝足,还给藤丫和阿霍打包了些个糖果子、羊脚子、两大包鸡鸭签,拎在手上哼着小调,上了郭东楼送她回程的马车。
刚来到小市牌坊下,便听得一阵吵嚷,有人一声呵斥:“退开!闪开!”
下一秒,就是一声尖叫。小厮吓得勒住马绳,江满梨被晃得咯噔一个俯身,坐稳了撩开帘,见小市门口挤满了人,人群中间三四个黑靴带刀的差役,脚下歪坐着一人,正是周大山。
周大山嚎叫一声“凭何!”那差役不由分说又是一脚,竹娘带着哭腔上去拉,口中喃喃,“你少说些,少说些!”
“管好你家官人,有事去上头问去!”
那差役拿眼瞪竹娘,周大山以身将她护住,反手又要去打。旁有几名青壮的小贩,都是江满梨面熟的,见了此景,也呵一声,嘴里骂着,跟着周大山往前冲。
江满梨下了车赶忙跑去,这才看清这些人是要去撕差役身后的一张告示。
云婶和阿庄叔站在靠外,嘴里不停唉唉地叹气,看得揪心,阿庄叔也撸袖子准备上前,却被云婶拉住:“不可!”
藤丫和阿霍已经拉车支好了小摊儿,一直不见江满梨回来,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围观,此时见了她,连忙奔过来。阿霍忙道:“阿梨姐,小市要增税!”
-那告示显然刚贴上去,米浆都还未干透,洇得个别字迹饱胀起来,大大小小,十分难看。尤其那句“市税同租,半月一交”,更是刺得人睁不开眼。
周大山被打破了眼角,血顺着脸庞淌下来,触目惊心,其他几个青壮也挂了彩,一个被打歪了鼻子的,拿两手捂着,却仍死死瞪着那几个差役。
“要收税,为何从前不说!”一人愤愤大喊,“官贼!是看我们夜市生意好了,来强抢么!”
“就是!呸!”一阿婶怒斥,“市税同租,你们不给人活路!你们就是强盗!山贼!”
“大胆刁民胡言!”那几个蓝黑短衣的差役眉毛一横,啪的一声拍在刀鞘背上,铁链子哐啷啷一响,旋即锵的一声拔出半截刀来,“我看谁再多说半句!街道司的大牢还空得很,想进去的直说!”
刀光明晃,在场一众商贩如被掐住翅膀的鸟,扑扇几下,终是梗着脖子噤了声,怒气只能往肚子里咽。
差役拿刀鞘啪啪指了指那告示,斥道:“此市税乃官家新政所示,自七月施行,凡不交者一应逐出小市。我劝你们休要胡闹,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待到差役拍拍屁股走人,已是午时末刻。本就是食客们睡子午觉的时候,小市里食客寥寥,众人被增税的事一扰,更歇了做生意的心思。
云婶阿庄叔唉声叹气,竹娘哽咽,周大山拿纱帕包几粒碎冰,捂着肿起来的眼角,仍是愤怒。藤丫带着阿霍两人远远蹲在小摊边儿上,吃江满梨带回来的糖果子和鸡鸭签,时不时抬头,忧心地往这边张望一眼。
江满梨也有些懵圈。
自江满梨摆摊以来,所交税务一共有二。一为门税,每月三十文,相当于进小市摆摊的门票钱。二为住税,按照所售商货价钱,每百文取三,类似于现代所收的增值税。两者皆不算重税,至少与商贩们所得相应,卖多卖少,总归交得出来。
可眼前这市税同租,半月一交,便是税钱与租钱相当,且每月要交二次的意思。
此小市摊租四百文至六百文不等,铺租贵约四倍。如此一来,便是租摊约等于租铺,租铺翻三番,叫人如何能交得出来!
江满梨不担心摊租,但她将将买了铺子,便问云婶道:“那若是自个买的铺子,也要交么?”
云婶苦哈哈地点头:“交,说是给每间铺子都拟了个数,即便没有租钱,也得照着数交。”
-六月的最后两日,突如其来的暴雨连天瓢泼。乌云压得又矮又重,雨水下下来带着一股子腥味,说不清是闷还是热,总之黏腻得叫人难受。
除了“江记花蜜鸭”还是一样地好卖。
郭东楼的马车每日不论多大雨,踏着水花扬着鞭,拉着一车又一车鸭儿往各家酒楼送,再从各个酒楼里出来些带着斗笠、披了蓑衣的脚夫哥儿,怀里拿大油纸裹住鸭儿包,草鞋趟着水,雨幕接雨幕,满京城跑。
象福小市冷冷清清,既无食客又无摊贩,唯独市两头专管收税的务门口,加派了些披蓑衣的带刀差役,淋雨站岗。
再到了街道司衙门,景象又全然不一样,仿佛小市的热闹气儿全数被雨浇到了此处。
一干商贩,尤以青壮郎君和小娘子为主,不计是哪个小市的,都心照不宣地在门前抗议。差役驱赶无用,索性就僵持着,只架着刀把人挡在门前。而小贩们也不退缩,菜叶子鸡蛋扔光砸光,干脆席地而坐,把掉在地上的烂叶臭蛋,再往那些差役脸上扔一次。
江满梨放下微微撩起的马车帘子,与赶车的仆从道:“走罢。”
那仆从应了声,马车便又动起来。到了许国公府,厨房负责采买的已经按着要求备好了菜,只等江满梨来掌勺。
做糖醋里脊要用的土豆、红薯二种淀粉是江满梨从郭东楼带来的,各取半数,以少量清水和匀。这一步是糖醋里脊的关键。
淀粉切不能以面粉替代,否则酥壳的口感不同,糖醋里脊便成了一般的酥肉。
淀粉水要调成干湿兼半的状态,用前世的术语来讲,叫非牛顿流体。便是握在手中如微湿的面团,手感硬,可若将其摔进盆里,又会如浊液一般四散流动摊开。
调好的淀粉里再加等量豆油,调匀,便可给切作了花刀小条、抓过葱姜水的猪里脊上浆。
炸肉用五成温,锅子要离火。后厨闷热,江满梨一手掌锅,一手以笊篱晃动让酥壳成型,小女婢便拿帕子不停给她擦着汗。
里脊炸得酥脆喜人,在笊篱里头晃一晃,簌簌响。
便又那米酢、白酢、酱油、蒜蓉盐糖,调了糖醋汁来,并着葱姜水一齐,大火下锅去熬。熬得里头的白糖出了亮,就是时候到了,下豆油,下些许淀粉,收汁挂肉,撒芝麻,出锅。
国公府的碗碟一如既往精致,取个珊瑚边白瓷盘来装,赤红的糖醋里脊根根分明,汁稠浆亮,看着竟也如珊瑚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