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最怕她公爹不请自来,混说一些笑话,此时不知该如何接。杜裁缝就机灵得多,看着林舫波撑得有些凸起的腰带,道:“方才正说将军肚,威武,显猛将之气。”
林舫波哈哈大笑,道:“没错!没错!”
却是林柳这才发现一向注重身材、日日晨练的老爷子竟不知何时长出了将军肚,疑惑一瞬,忽而想起自从江满梨的小摊开起来,竹林书房里络绎不绝的朝食和宵夜。
弯了弯嘴角,想起阿爷那日说“即便娶个摆摊的庖厨小娘子回来”那句话,心道他恐怕还真不会拦着。
量完身,林柳甫一出了阿娘的院门,便听小厮报有人找。跟着去了,见是自南边快马加鞭回来急报,派去盯梢那窦姓商人的差役得了些消息。
林柳不敢耽误,旋即更衣出门,令小厮牵了马,直奔孟寺卿家宅。
“尽数售了?”孟寺卿阅完急报,跟林柳反应如出一辙。
林柳点头。那窦姓商人这一月一直在南方盘桓,去了七八个地方,但未有一处停留超过两日,显然是在故意兜圈子。大理寺的人担心是对方发现了他们在盯梢,便假意打道回府。
果不其然,那窦姓商人以为无人跟踪,便不再装模作样,连夜奔访了绍、陶、鑫、健四州。不仅如此,还以极快的速度将从京城街道司手中租买下的摊铺,连同雇佣的人力,尽数转到了这四州几家大商户的名下。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须知京城之市铺,于别处转售,并非易事。律法虽未有禁止,但其中涉及层层手续,关卡文牒,要经地方衙门上报至京城,审查批复,再层层推递下去。少说一二月,耽误半载也是常事。
窦姓商人能办得这般利落,只有一种原因:头上有人开路。
“老师,查么?”
孟寺卿负手,道:“查。从买摊铺之人查起,莫要让人看出端倪。”
-制沙茶酱,需要以褐牙鲆制粉,前世东南沿海地区习惯称之大地鱼,比目鱼的一种。
然京城远海,这朝代的捕捞水平也落后,江满梨忆着味道,试了几种能买到的鱼干,最终发现竟然是这朝常见的鲚鱼,制出来的鱼粉最为贴近。
鲚鱼不加盐,烤过晾干磨粉,河虾去壳留肉,同样晒干制成粉。瑶柱在这朝是千金难买的东西,遂舍弃,以牛肉风干,磨粗粉代替。
香料是重头戏,也不能省。香叶草果、甘草丁香、茴香桂皮,照比例搭配,一应制成粉状。再干炒花生、白芝麻,磨好调匀,便可以开始炒酱。
先炒葱蒜茸。用半锅油,炒成焦黄浅褐色,放牛肉粗粉、鲚鱼粉和虾粉,炒至油略干了,再添半锅,加香料、芝麻花生酱继续炒。
藤丫在一旁看着她哗哗往锅里倒豆油,心疼得不行,又赶忙找了围兜来给她系上,生怕她溅污了昨日刚买的新衣。
江满梨笑道:“看着心疼,待到吃的时候,你便知有多香了。”
酱料炒得稠黄冒细泡,便可以加白酒、盐糖、酱油调味,其间要一直烧着大火,江满梨偏爱略带一丝辣味的,又放得些许红油进去。炒作深棕、褐底带赤的颜色,方才离火,拿坛子盛出来。
炒好的沙茶酱极鲜,带着鱼虾独特的咸腥气味,却不惹人讨厌,反倒特殊而诱人。忍不住拿手指挑一点儿尝了,油酱在口中分离,酱是沙中带甜,甜中有咸,油则是纯粹的鲜。
林柳与许三郎、陆嫣二人同坐一桌,如今几人已深谙订座大法,几乎不需再垂涎三尺地排号。
林柳目光时不时透过厨下的竹帘往里飘。飘着飘着,江满梨便托着大木托盘过来了,其上三锅咕嘟咕嘟沸腾着的沙茶牛肉煲。
“诶,这就对了!”许三郎两手一拍,“贴秋膘,贴秋膘,就得吃这大炖肉!”
说罢拿筷箸拨一拨。牛腩软烂,任意捞起一块来,便能看出沙绒绒的质感。萝卜亦炖得绵绵浮于汤中,其间个把两个红辣椒点缀,三者皆受沙茶酱的浸染,成了诱人的深棕赤色。
汤汁浓极,舀一勺浇于饭上,许三郎等不及了,连肉带饭吞下去,呵嗤呵嗤地扇着口中的热气,竖起个大拇指。
“似甜非甜,似辣非辣,从未吃过此般滋味,京城绝无仅有!”
陆嫣也尝了,惊喜道:“咦,好似有些海味在其中?”
江满梨又给三人端来三盏甘蔗马蹄汁,是她与竹娘一同煮的,最适宜立秋润肺去燥,贴秋膘好帮手。上了马蹄汁,笑夸陆嫣:“陆小娘子神了,确实有海味。还不少!”
众人都夸赞过这沙茶牛肉煲,林柳便也不欲再多说了,饮一口马蹄汁,目光含笑落在江满梨脸上,点头对她道谢。
心里没说出来的却是,江小娘子今日这身淡蓝鹅黄的新衣,衬她于这第一缕秋风中娇俏灵动,姿容曼妙。所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实在是……
令人心动得紧。
第39章 遇到个小问题(一更)
做卤鸭货的作坊铺面找了约莫一旬,终于在宣文坊内找到一家合适的。
铺子门面不大,但厨房着实宽敞,现有四个灶头,还能再砌。后院也大,三间房可住人,另有柴房、棚屋可堆置食材。沟渠小井,一应俱全。
江满梨、吕掌柜和曹庆三人一同去看了,觉得满意。
原租户是个开茶叶作坊的,退掉这处,是因为生意做大了,要搬到御街东去,换个更大的地儿。而房东则是想置换处住宅,才打算卖掉。
笑眯眯地与江满梨三人道:“这处铺子,风水好,不漏财,保管你们顺风顺水,兴旺发达。”
曹庆爱财,最听不得这样的话,四方脸露出笑来,急迫地就看吕掌柜和江满梨。吕掌柜笑着让他稍安勿躁,同江满梨一齐,又仔细看了铺面格局,坊内邻里等,问清楚了售价、税钱,才点头,让帮忙请房东来。
房东是个小老太,拄一根粗圆的木杖,由那茶叶商人搀进来,江满梨便笑了。
“申阿婆?阿婆是这铺子的东家?”
小老太太也一愣,随即嗬一声,笑道:“怎么哪处都有你这小娘子!”
吕掌柜曹庆两人一看,熟人?霎时喜了。江满梨便简单介绍几人认识,道:“这是与我同住吴家院落的申阿婆。”
又聊了几句,方知申阿婆在京城有好几处铺子,甚至还有一栋小楼,均是在京城房屋价钱还便宜时就置下的,几十年来赁出去给人做生意,收益可观。
如今铺子身价翻了不知多少番,售出去一间,换成套京城边儿上的小院落。申阿婆与江满梨道:“我这脚啊,自那回崴了之后,就不大得力。我外甥女心疼我,愿意来照料,我便想着置换个住处,也享享福。”
曹庆佩服又羡慕,笑道:“阿婆好远见,但愿我也有做包租公的一日。老来售出去,拿着钱回乡,颐养天年。”
江满梨很是认同,心里暗笑,这包租公包租婆果然是从古至今的职业首选。谁不想拿着闲钱,日日滋润又自在呢。等还完铺钱,再有些积蓄,还是要继续置业才行。
因着江满梨与申阿婆的关系,这桩买卖签得格外顺利。
申阿婆不是个吝啬的老太,见着铺子里墙面地面都有些自然老化斑驳了,爽快提出交割前会找匠人来一趟,把墙面刷好,青砖地面也补平。再就是让那茶叶商人把铺子里的破烂都清出去,给阿梨他们打扫干净。
茶叶商自觉应当,也笑眯眯地应着。
如此,只有吕掌柜找匠人来改了改灶房,另添了几口灶和烤炉,小作坊便悄默声地开张了。
-自入秋,江满梨的夜宵摊子上换了一种红火的方式。
夏日炎炎的时候是众人吃钵钵鸡,一手拿竹篾子,一手拿冰饮子,身上热汗淋漓,口中凉爽畅快,扇扇子、吃酥山的热闹。
而立秋之后,夜里稍起了凉风,就变成了大伙一人一个烫乎乎的砂锅,一手拿调羹,一手拿筷箸,菜肉夹在调羹里,小口小口地吹着吃。吃到浑身发暖,微微的辣气充溢唇齿,才不舍地放下筷箸,拿温热的马蹄汁来啜一口的热闹。
唯独烧烤热销这点没变过。勿论是从前吃钵钵鸡,还是现下吃煲,人人都爱点上几串来,或是炙得皮脆里嫩的豆腐,或是炙得油花花的、裹了葱白的猪大肠。
而初秋日最得人喜爱的,还是刷了辣酱的炙江米藕,和一遇火便刺啦刺啦响的五花肉。
砂锅煲是先用大锅在灶上炖煮好,客人点时,再由藤丫盛出一份,放入砂锅里,拿出摆摊时用的两口小炉子,放上去加热,烧得滚烫了,拿稻草编的隔热托儿垫着锅底,端上桌去。
江满梨就立在一旁,捏着小刷炙烧烤,目光自竹帘下看着堂内堂外座无虚席,一众食客吃得卖力,时不时还高声夸赞几句,心里也乐陶。
待手上的签串烤好,再忙不迭端着木托盘出去上菜,穿桌绕凳地送小菜、收银子,更是欢畅得觉不出累来。
江记的烧烤火候炙得最佳,比其他食肆饭铺里买的,不止口感软香适宜,更是焦香与幼嫩兼得,且不知佐料里加了些甚么,刷得是浓油赤酱,火红一层辣椒面,沾着些芝麻小茴香。
江米藕是把蒸好的江米,于莲藕的孔洞里塞实了,再整个煮熟切片。烤时撒料粉,烤香后再刷酱,趁热吃,面里带糯,一咬便拉丝。
而五花肉则是腌入味的,大片来串、大片来烤,让火舌燎上几遍,油脂烤出去,吃起来就是糯而不腻,瘦肉与猪皮皆焦香,裹上料粉,谁人能挡。
江满梨这头端上来一大盘炙签串,带着微焦肉香气和炭火烟味,将将落在食案上,邻桌的眼神就被勾过来了。
那郎君伸着脖子看看人家点的,爽快道:“江小娘子,劳烦这边也加十串江米藕,十五串五花肉,炙鹌子也再来一只!”
“两只两只!一只怎够吃,炙鹌子两只!”同伴着急纠正。
“今日还有旋炙的辣鸭胗鸭心,先卤后炙,又脆又耐嚼,入味得很,给郎君们各来十串尝尝如何?”江满梨笑面如花,音色快活。
铺主小娘子亲自推荐的,还有什么可说?自然要!
江满梨喜滋滋应了声,扭头回厨下去准备,却见门口站了二位老客,似是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方郎君、于郎君,”江满梨手里的托盘就着放在柜台上,款步出来招呼,“今日人多,二位还未订座罢?可以到这头来领一盏免费的茶水,排号稍等一会。”
这方郎君,正是那日率先买鸭脖子的书生,江满梨是后来才得知其姓氏。而于郎君与他同窗,二人时常结伴来。起初朝食用得多,后来吃了鸭脖,宵夜便也隔三差五就来一回。
方郎君看看这满堂满街,满满当当的食客,有点儿打退堂鼓,心中后悔来晚了,笑笑,道:“江小娘子生意实在太红火,今日饿得紧,恐怕等不及了,明日再早来。”
于郎君也跟着抱歉几句。江满梨连忙笑着道:“无事无事,是小铺招待不周,二位明日约莫几时来?多少人?我提前帮着留坐处。”
“如此甚好。”方郎君点头,客气预订了明日的四人桌,话毕,仍是有些犹豫的模样。
江满梨知他还有话,道:“郎君当说无妨。”
便见于郎君取出一小箬壳包裹的吃食,打开来,是半数辣卤鸭脖、半数辣卤鸭胗。道:“冒昧了,想请江小娘子尝尝,这鸭脖和鸭胗,是否是江记所制?”
这是什么意思?
江满梨挑挑眉毛。眼下京城制卤鸭货的,就她一家,随是从铺子里换到了新开的作坊去制,但对外宣说,仍是江记出品。何来“是否”二字?
观这鸭脖鸭胗,色泽浓郁,未看出什么问题。
江满梨各取一块来闻了,香中带辣,辣里有一丝甜气,也无甚差别。却是各尝了一口,立时便觉出问题来了。
意外道:“这鸭脖是江记的,鸭胗却不是。”
虽然色泽、气味粗看不出端倪,然吃到口中,鸭脖带着舌尖一触便可觉察的麻,是这辣卤鸭货的灵魂滋味之一。而那鸭胗虽辣,却丝毫不麻,吃起来只一股酱油味,连甜味都是浮于其上,而非回甘。
江满梨一尝便知。江记的鸭胗,绝不可能做成这样子。
又问:“二位郎君是自何处买得?买来时二者就包在一块儿么?”
“是昨日友人宴饮,在宣文坊一家寻常酒楼买得。”方郎君道,“因着这些时日都在江小娘子这里点鸭货下酒,昨日见到酒楼也有售,便馋了,再一听茶博士说,是江记的作坊送来代售的,赶紧点了两样来。”
“我那友人头一次吃,吃不出差别,可我和于兄是熟知的,鸭胗一尝,便觉得不大合味道。”
于郎君点头,接道:“然也不敢断定,怕是小娘子新出了少麻的口味,所以才犹豫着,要不要拿来问一问。”
-“好个王和正店!”吕掌柜气得火冒三丈,“我这便跟他讨个说法去!而后再不让他代售!”
江满梨、吕掌柜、曹庆三人合股的吃食作坊,最终定名“江记百味工坊”,以江满梨的“江记”小戳子为招,铺门斜上挂了小蓝旗,少量散卖,主要做订货供货的生意。
账房是吕掌柜举荐来的。三个庖厨、五六个帮厨仆从,除却阿念以及两个原本在郭东楼做活的,均是曹庆举荐,江满梨亲自考校挑选,确认品行、厨艺俱佳的,方才招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