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边儿寺庙的钟恰好响了,丑正。
橘红的火星顺着不大整齐的木柴窜高,比剥几下,炉火便照开来,正好把江满梨站起身来的模样,映在不算干净的墙上。
拿猪鬃毛制的粗大牙刷沾一点点牙粉刷牙,又打井水来稍微烧了洗完脸。
菜肉贩子还没来,便先和面。
包子卖得多,每日约莫十五六锅,一锅煎六十来个,和面是个大工程。而既然碗勺都买好了,江满梨便想着把朝食的种类再丰富些,想来想去,决定再做个与生煎异曲同工的锅贴。
便只以往常一半的量作发面包包子,另一半拿凉水和了,作成死面,包饺子。
揉面揉到胳膊酸胀,灶上咕嘟着的一口大铜锅也冒了热气,是今日头次要拿去卖的红豆八宝粥。
红豆、江米、薏仁、花生不易熟,昨日便泡好,小火熬三个时辰,煮得软糯细腻了,放着早晨来热一热。而红枣、枸杞这两样容易煮过了的,则现在再放进去,加两大块冰糖,煮半个时辰。
食材分两次煮,八宝粥才能软的软、糯的糯,吃起来层层叠叠,环环相绕。而以冰糖代替红糖,吃起来甜味方才清爽不腻喉。
放下去搅匀,又取些现成的江米面加温水和些许白糖,搓成指甲盖大小、透白发亮的小圆子,跟着入锅。
普普通通的八宝粥就摇身变成八宝粥酿小圆子。
江满梨打着哈欠在心里笑笑,倒不是什么特别的吃法,就是她自己心血来潮,想吃小圆子了。今日且将就着吃个八宝粥的,等卖两日再换,届时做个酒酿银耳的,也很是不错。
正想着,外头肉菜贩子嘚嘚的驴车声传来。
葱五斤,姜一斤,三肥七瘦的五花二十斤,皮子去了毛割下,单另作一筐放。
送肉菜的小厮熟门熟路地帮着全部送进屋,又噔噔跑出来,从驴车上拎下来一个个湿漉漉的木桶,道:“小娘子要的虾,丑时方才沿河运来的,很是新鲜。”
江满梨俯身去看,水清虾活,触须挥动,张牙舞爪的,确实新鲜。只可惜个头不大,京城靠河远海,只能买到河虾,若要海虾,价钱就要贵上许多。
点点头,让小厮称了,与猪肉一同结账九百文钱,末了又拿五文给小厮作脚费。
虾子不难处理,剁完肉,用手将虾头整个去掉、洗净、入锅去小火熬虾油,再拿一把小剪刀,沿虾背剪开,去掉虾线,剪至尾巴处绕一圈,留下一整只漂亮的虾尾连在肉上即可。
最后将包生煎的肉馅调好,从中取出约莫一半不到的量,和入刚熬好的虾油调匀,分装成两盆。
发面死面、两种肉馅、一小盆带尾巴的新鲜虾仁、一桶卤鸡子、再有一锅八宝酿小圆子,全部搬上车。
寅时二刻,江满梨哼哧哼哧拉车上路,天黑车沉,走得比往日更艰难些。
-小贩江满梨迎着春日早晨的凉风越走越清醒时,公家打工人林柳则站在自家府里的马厩外,盯着空空如也的棚下。
“阿爷又把乌枣骑走了?”
乌枣是他的马。
“……是,阿郎说,今日醒来忽觉风寒已去,神清气爽,必须策马晨练,方不辜负春光。”管家老邓憋着笑,说得一本正经。
反正阿郎就是这么说的。
林柳耷拉着眼皮,目光向左移了移,落在棚的另一侧,一匹露着大牙,正叼了口干草大嚼特嚼的白底黑斑花马身上。
老邓立刻会意,道:“珍珠太野,阿郎说还是乌枣更通人性些。”
林柳触了触额头:“……”
当初选马匹时,阿爷一眼相中珍珠,说好马就得性子烈,又扬言没有他驯不住的马,还苦口婆心劝林柳别要乌枣这般温顺的,选匹粗野又放肆的,驯好了骑去衙门里,威风凛凛。
可买来之后,阿爷却不骑他那威风的马了,也不驯,就日日跟林柳赛着早起抢乌枣。
前些天老爷子风寒,蔫了几日,林柳才得以多睡两刻钟,骑马上值。今日好了,老爷子一痊愈,得,马没了。
管家老邓当然对这种场景很熟悉,劝道:“郎君正当年轻,这些日子天渐暖了,早晨出门走走,也有益身心。”
林柳干笑两声,吩咐老邓去取他的折子和幞头来。
阿娘王氏的贴身婢女从后院门进来,正巧听着,道:“郎君这就要走啦?大娘子让我来叫您去用些朝食,厨房今日现做了枣泥方糕和羊肉胡饼。”
林柳摆摆手:“不吃了,我路上买些别的。”
林府靠河,从林府出来,向北穿坊而上。因着出门尚早,林柳走得徐徐,约莫两刻钟,才来至宣文坊与利民坊之间的四方道。
天幕逐渐翻成蟹壳青,微微一丝金光,将道旁四五棵梨树初现的白花骨朵衬得颇为透亮。
林柳鬼使神差地停住脚步,思绪兀地飘到前几日见过的那朵极小的白色绒花上,待反应过来时,手里已经摘下一枝将开不开的梨花。
摇摇头,在心里笑叹一声无聊,正欲继续往前去,又忽而想起自己好些日子没吃过象福小市里头,阿庄叔家的汤饼了,何不趁今日来得早,进去好好坐下,吃上一回。
-才寅时六刻,小市里已是人声鼎沸。
“阿梨啊,给这边郎君打两碗八宝粥酿圆子过来!”
“诶——来啦——”江满梨拿新买的琉璃小碗打上一勺,红豆赤亮,江米圆子透白,大枣鲜红、粒粒饱满,盛在碗中煞是好看,竟显得富贵养人起来。
再配一只琉璃小勺拿去。
坐在竹桌凳上的两位圆头圆肚儿的食客郎君端起来一看,有些不可思议道:“小娘子的朝食看着是越来越好吃了,这真是十二文一碗?”
“这还有假么,”江满梨笑道,“两位郎君慢用。”
收了钱,赶回摊子上去盛锅贴,排队的食客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小娘子,这锅有我的吧?”
“我的也够的吧?”
江满梨抬头数去,正好够卖到第八位,赶忙点头应道:“都有都有。”
掂了小铁铲,一铲五个,在这现吃的,便取新买的碧色上釉小碟装了,堆成下多上少、漂亮的小山形,再拿一个更小的同色碟子,装些许酱油、辣油,给客人佐着吃。
若是要拿走的,就取油纸袋,如同装生煎那样装得满满,再将酱油辣油自上淋下,看着也诱人得很。
还有要卤鸡子旋吃的,就用青花小盏来装。
江满梨手脚麻利,动作也轻盈,稳稳当当便搞定这群急不可耐的吃货食客,开始包下一锅的生煎。
却是眼光扫过摊子斜右边,一抹深绿色忽然闯入,不徐不慢,朝着摊子面前而来,手上的动作微不可查地慢了那么一下。
又是那个男大生一样的酒窝员外郎。
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心道美人清晨走路都好看呐,挺拔又疏朗,不似她哈欠连天。
趁着清早微凉的风,不知怎地,又毫无道理地想起那句,“青青柳色新”。
想着想着,那青青柳色便过来了。
江满梨轻咳一声,挂着职业笑容抬头:“郎君许久未见,今日小摊新上了锅贴和八宝粥酿小圆子,郎君可要些?”
林柳脚步顿了顿,本是指着阿庄叔家羊汤铺子的脚尖有些不知所措。
实在是铺子与小摊已经连作一片了,原本就只隔着两套桌凳,现在那桌凳不知何时增到了十来套,就更是敌我不分、避无可避。
商贩小娘子笑得热情,林柳只得回而微笑道:“那请小娘子来两碗粥,生煎和锅贴各来二十个,再来两个卤鸡子。”
江满梨有些惊讶:“郎君一个人吃?”
林柳道:“两个人。”
贺骥等下必然要来的。
“哦……那好。”江满梨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也想起了他那位青袍的同伴,便放心去包锅贴下锅旋煎了。
擀成圆形的饺皮薄而润,拿小挑子挞一小团拌了虾油的肉馅抹在中央,再取一只处理好、调过味的整虾铺于其上,面皮两端用虎口压紧,头尾不封口,露出漂亮的虾子尾巴。
下油锅煎制,待底部定型了,再加水、盖盖儿去焖。
最后沿锅贴与锅贴之间浇些许掺了淀粉的清水,煎出焦黄香脆的冰花来,撒上些许葱花就可以出锅了。
林柳拿琉璃勺子舀了粥,很是难得地慢慢吹着喝。
喝到那糯叽叽的江米小圆子时,狭长的眼睛有些弯起来,再吃一颗香软、同时带着自生甜味与冰糖那种清甜的红枣,又想起被阿爷骑走的乌枣。
江满梨还在忙碌地做锅贴和生煎,时不时端粥来送,看见那日日给别人代购朝食的青袍同伴也来了。
林柳伸手推一碟锅贴给贺骥,自己也夹一个吃。
面皮底部酥香,上层柔软,内馅猪肉油润,虾子鲜甜。咬一口,两种肉食在齿间碰撞,却不相斥,而是多了双重的口感,连咀嚼都多了许多趣味。
林柳粥喝得干净,锅贴也吃了一整盘,倒是生煎只吃下两个。没吃完的,叫江满梨拿油纸袋打包起来,带回衙里给宋钊他们。
待林柳与贺骥二人吃完离开,江满梨去收竹桌上的碗碟,才发现桌上不知何人落下了一支梨花,拿起来,又见花下面压了一两银子的小费。
看看那花新鲜,白中透些青黄,应当是刚摘下来不久,想了想,要不就绑在那新加的、“八宝粥酿小圆子”的菜牌上?
第9章 印了新的招子
印刷好的招子送来时,江满梨正在北院儿的申阿婆家帮忙做午食。
申阿婆便是吴大娘子不明就里讨租那日,被章书吏请了去作证人的那位,是个颇神气的小老太太,一辈子没嫁人,也没儿女,却靠着自个年轻时走南闯北攒下的几栋小楼,赁出去,过得很是滋润。
唯一的不方便就是年纪大了,偶有身体不适,还得请人来照看些许。譬如这日崴了脚,下不得床,恰好江满梨今日旬休没出摊,便主动来帮一帮。
四根猪肥肠,加面粉与些许白酢揉洗干净内外,再以葱姜、黄酒焯水去味,捞出沥水后,起锅烧豆油至油滚冒泡,切成两指宽的小段扔下去炸。
肥肠入油“滋啦”一声爆响,香气立时窜遍开来。
“嗬呀,好个油香气,”申老太是个爱吃的,披着件外衣坐在床上呢,嘴巴咧开了,“看来这几月在郭东楼学跟着大师傅了,学得大本事。”
江满梨一手用拧干的半潮帕子握住锅把,将锅子在灶眼上轻晃着,一手拿长筷箸,灵巧翻拨着锅里的肥肠。
笑着道:“哪跟哪呀,申阿婆,你这话不对,是郭东楼的师傅们跟我学,我这手艺是家传的,我阿爹教的。”
申阿婆啧一声笑了,拢拢肩上的外衣,道:“小小娘子,你就吹嘘吧。”
“真的!”江满梨半真半假地辩解道,“不信您去郭东楼问,掌柜的都敬我三分。”
说着自己先笑了,这一笑,申阿婆可不是更觉得她在吹牛皮了么,也跟着笑。江满梨不在意,她本也不是个爱显山露水的性子,半虚半实的,让人不去探才好。
甚至有点扮猪吃虎的蔫坏趣味在其中。
申阿婆笑着摇摇头,再往那锅里看去,见炸得香脆卷了边的猪肥肠已经捞起来搁在一旁,江满梨正往底油里放些个冰糖,小火化开了,又把肥肠倒回去炒。
炒至肥肠里外都呈赤褐色,挂得油光滑亮,加入酱油盐糖、豆酱、花椒辣椒,和几种从自家带来的香料翻炒,最后盖盖焖煮。
这朝代虽说物产丰裕,百姓生活也富足,但贫富差距和社会制度摆在那儿,羊腿猪排、山珍海鲜,还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吃得起的。
所以像肚子腰子、大肠小肠这些下水,就成了寻常百姓满足口腹之欲的首选。
申阿婆吃过的肥肠颇多,可左不过是煎的炙的,或是煮过剁碎了、夹在胡饼里头的,江满梨这样的做法,她还是头一次见。
闻着锅边溢出来那掺了香料辛甘的呛辣香气,不由得悄悄吞了口口水,问道:“这是新式的做法?闻起来好生火辣。”
江满梨趁着炖肥肠的时间,将外头买来的现成汤饼下锅,点头道:“这种做法称红烧,今日为配这肥肠,加了辣,若是做别的肉食,也可以不用辣,做成浓油赤酱的口味。”
申阿婆听得似懂非懂,只心道知今日怕是有口福了。恰巧吴家的男娃娃过来叫江满梨,说院中有人印刷行的小厮找,江满梨便留了小火,跟着去看。
过了两刻多钟回来,手里多了一沓一拃见方的薄纸,锅里的肥肠也烧好了。
大陶海碗装面,以烧肥肠的红油原汤浇上,肥润而挂满赤油辣酱的肥肠用大汤勺盛出来,泼剌剌铺在面顶上,撒些香葱,最后滚一点点香油,当头这么刺啦一声淋了。
那霸道的泼辣香气炸在鼻腔里,掀得人天灵盖都要飞出去。
申阿婆差点顾不得脚疼想下床去,又碍于面子不好催促,硬生生忍住了,等着江满梨支了小木桌到床头,端面过来。
筷箸夹一块肥肠,再同时夹住几根溜长汤饼,轻轻绕两圈,确保那肥肠连着汤汁都被汤饼裹挟得均匀,一同送进口中。
肥肠炖得软润,轻轻一咬便可以嚼开来,唯独炸过的外皮又带着些焦脆韧劲,吃起来便是外焦里嫩、香爽不腻。而小火炖煮沁入香料的回甘,既去了腥气味,又与辣椒的呛香气相辅相成,吃起来就又是浓郁刺激、欲罢不能。
再有那裹了赤辣汤汁的面饼,嗬呀,不得了。
申阿婆这筷箸一动,就再没歇下。六十几岁的小老太太,一口气嗦完面,颇为满足地吃下最后一块肥肠,才缓缓呼出一口热气。
抖了抖肩上的外衣,看着江满梨笑道:“你这肥肠汤饼,竟叫人吃得停不下来,跟被梦魇了似的。”
“那当然,”江满梨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认可,端着大陶碗喝汤,“阿婆爱吃,锅里还有,暮食我来帮您热热,配饭吃也很好。”
“我老太婆哪吃得了这许多,”申阿婆这会也不笑她嘚瑟了,摆摆手道,“先前让你多买猪肥肠,是想着做好了你带些回家作暮食,免得再劳动一次,要还有余的,给吴家和阿香也分些去。”
说罢又朝江满梨拿回来,放在床脚那摞薄纸抬了抬下巴:“你拿来那是什么?”
“我那小摊的招子,这些日子不是一直给吴大娘子还租钱么,手头没余的去印,但也不能再拖了,攒了攒,印得这几张。”
江满梨掂来一张递过去,自己也顺便拿一张来看。
这朝印刷逐渐兴盛,以印刷行里最便宜的糙纸来印,一般人也能够付得起。
淡黄的粗糙纸张略有些树皮麻头留下的黑点,倒也不影响阅读,楷体小字因纸张和技术的问题,印得不算清晰,却也因此显得别致,有种看博物馆印刷藏品的感觉。
抬头印着“江记”的小戳子,下面则打了横格,日历般印着十行小字,分别是十种不同的朝食搭配。
申阿婆早年行商,是识得字的,此时看了,有些诧异道:“怎个这么多前所未听过的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