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声色抿抿唇,将无关公事的思绪抛出去,方才抬起头。
孟寺卿见他不答,又了解林子韧是个能玩能静的脾性,只当他此刻关心公事不欲闲谈。
便转而边吃边道:“京官贪墨一案留下来的烂摊子,国库的银子须得有处找补,江南的丝绸一时半会出不来,北边的盐矿催了也不够,这不,就有人提了这么个法子。”
“以增商来益税,”孟寺卿啧啧两声,“这次的新政……好坏难说呐。”
-因着今日羊肉泡馍卖得很是不错,云婶两口子直到午时下刻都忙得停不下手,江满梨收了摊子便没有再去坐,笑吟吟道别了,便拉车回家。
路上顺道买好了些明日所需的食材,香葱老姜这等好拿的自己放车上拉回去,鸡子要量大,怕自己拉碰坏了,就请人送至家中。还有面粉、猪肉,亦是订好了,明日寅时送去,现剁了,才新鲜。
要制卤蛋,就又买了一个上过油的、一尺半深的漂亮大榉木桶,试过不漏水,让铺子里的小厮帮着抗上车绑好。
方要走,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赶着辆驴车过来了。
驴蹄嘚嘚,后斗里头一个人持条鞭子,一颠一颠,斗里拉着一堆竹子模样的东西,另半个身子从那堆竹子后头探出来,眼睛瞪得溜圆,意外道:“阿梨?”
江满梨笑着迎上去,待驴车停在面前,道:“吴大娘子,吴大哥,你们怎会来此处?”
吴大娘子道:“好巧了不是。”
看看她车上拉着的榉木桶,又道:“阿梨来买木桶么?”
江满梨点点头:“昨日做的那卤鸡子好卖,来买个桶,今日准备多做些。”
“你那卤鸡子是真好吃,”吴大娘子一听,想起昨日吃时的滋味,忍不住吞了口水,道,“等今日你做得了,我再过去买些,明日我也作朝食吃。”
“吴大娘子何必麻烦,我送过去就是了。”
吴大郎立刻道:“不能再让阿梨破费了,我去买就是。”
三人客气来客气去,江满梨终归每日还要去还租钱的,便说定了以后凡想吃生煎或鸡子,吴大郎去提前订,从租钱里扣除便是。
江满梨笑笑,心道吴大娘子此人还真是……初识只以为是个吃不得亏的,熟悉了,方觉还是个受不得恩惠的,一定要你来我往,不占便宜,心里才舒服。
说回吴家两口子为何来这,吴大娘子指指驴车斗上那堆竹子,道:“我婆母娘家原是开脚店的,后来关了,便将铺子连同物什都卖与了别人。没想到今日整理旧屋,才发现婆母竟留了这许多竹桌凳。”
“用也不合用,扔了又不舍得,听说这家卖竹篾木器的铺子还收些旧物什,问了说给四十文一桌、十文一凳,便拉来,卖掉作罢。”
江满梨顺着看去,这才发现果然是些竹制的桌凳。
仔细摸了摸,虽有些老旧斑驳,又晒多了阳光,颜色褪去了,枯黄枯黄的,算不得美观,但胜在还挺牢固,也没有缺胳膊少腿。且高矮大小适中,与云婶家那几套桌凳相仿。
这样一套桌凳,若是去买新的,木的要价至少二十倍,竹的,恐也十倍不止。
便问道:“吴大娘子当真想四十文一桌、十文一凳卖了?”
吴家二口没明白她意思,懵懂点点头。江满梨便直言了所需,道:“若是二位肯,不如就卖给我便是,省得我再去寻。”
吴大娘子眨眨眼,愣了一下,忽而一跺脚道:“嗨呀!看我这脑子,怎没想着先问问你。”
又转头与呆愣愣的吴大郎道:“走走走,给阿梨拉回去!”
便是如此,三桌十二凳,又全数被拉了回去。吴大郎还帮着拉了江满梨的板车,让她与吴大娘子赶着驴车先回。
至吴家,给了桌凳的二百四十文钱,又从今日赚得的三两多些银子中取一两还了租钱,吴大娘子乐呵呵请江满梨留下吃些午食。
这朝代一般人家只用两餐,午食算是茶点,吃得简单。
吴大娘子煮了白粥,又炙了盘蛤蜊。江满梨见灶上有好些鸡子,便取几个加盐打散,加水,又取些炙好的蛤蜊放入蛋液中,上锅去蒸。
吴家几人均见过这般吃法,好奇来看。
只见蒸笼一开,鸡子伴着蛤蜊的味道暖呼呼钻入鼻腔,蛋液已凝成浅黄色的固体,海碗左右晃动均不流出,唯有油光淡淡,感觉又嫩又滑,一触即破。
最后取葱花撒上,再加些许酱油和芝麻香油,便是好了。
两小儿“哇”的一声,扒着蒸笼便不肯走了,使劲吸那鲜香热气。
煎过的蛤蜊本就入味,再加上蛋羹幼滑,舀上一勺送入口中,如融雪一抿即化。两小儿你一口、我一口,吃一勺便弯着眼睛颤几下,吴家二口子也美得不行。
江满梨这个厨子自然也高兴,吃着吃着,就开始盘算。
日后摊子大些了,定要将家常小炒也做起来,若是再腌几个流油的咸鸭蛋,炒个咸蛋黄焗玉米,再来个赛螃蟹,那配着白粥,才叫一个美妙呢。
第7章 去“黑市”买碗勺
卤鸡子卖得好,加上又增了竹桌凳,江满梨数数这些日子存下的钱,终于决定去买些碗碟勺筷,把摊子上的吃食丰富起来。
歇了摊,跟阿庄叔两口子打声招呼就准备走,云婶冲出来了,道:“阿梨且歇着,让你阿庄叔去给你买,你用就是。”
看了一眼铺子前面放着的三套竹桌凳,又叹道:“嗨呀,都说了我们两口子买桌凳,你说你……怎么一声不吭就买了呢。这还让我们这老脸往哪搁?”
看见这桌凳她就急。
阿梨给羊肉泡馍的方子时本就说好了由他们家去买桌凳的,多少出些力,不白拿。可现在倒好,他们卖羊肉泡馍赚了好些,桌凳却让阿梨先买来了,这怎能行?
当然不行,不仅他们还要再添些桌凳,连买碗筷的事都想帮阿梨包了。
“我这不是正好遇上合算的,才买了嘛,”江满梨笑道,“云婶要是还想再添些,就再添几套也行。”
总归现在仍是不够坐,日后再加新品,桌凳只会更不嫌多。
“那是必须,”云婶道,“桌凳定是还要的,你阿庄叔已经与相识的木匠说好了,正在做呢。不过碗筷的事情你也不用管,给你一同买了便是,你说来想要什么样式的?”
江满梨拍拍她,道:“碗筷还是我自个去挑些罢,我自己用什么样的我更清楚,云婶不必客气。”
又道:“花不了多少钱,况且我也有路子,兴许还能比一般更便宜些。”
-能便宜这事江满梨没吹嘘,她确实有个不算路子的路子。
笑着说服了云婶,拉车出来向北行一坊,转向西,再行一坊,就来到常平坊当头,一栋两层的彩画小楼下,郭东二字黑匾蓝边,正悬于上。
转至后门所在的小巷,阿念早已经在那等着了。
“阿梨姐!”阿念笑得嘴角扬到了耳根子,跑过来,围着她转了一圈,“真的是你,你真来啦!我差点以为师傅诳我呢!”
自昨日听他师傅曹铛头说江满梨今日要与他一同去采买,他就盼得不得了,睡也没睡踏实,未时不到就跑来等着了。
等了好一会不见江满梨来,以为弄错了日子时刻,正要回去找曹铛头问呢。
“长高了?”江满梨搁下板车,笑着一把拉阿念过来揉了揉他头发,划了划头顶,“好像是长高了些。”
十四岁的小孩,窜得如那芦苇草一样,几日不见,手脚身板都长了。
阿念点头:“师傅也说我长高了。”
江满梨便问:“你师傅呢?”
“师傅刚上值,忙着呢。今日我不在,吕掌柜把新来的王石头派给他做帮厨,王石头什么也不会,还不知如何。”阿念自说自笑道,“阿梨姐要不要进去看看师傅?”
江满梨昨日来找曹庆时便听说了新来帮厨的事,又听曹庆抱怨近日忙碌,便笑笑道:“你师傅忙,我就不上去给他添乱了,你回头替我问好。等过两日我去印了招子,送些过来再同他和吕掌柜说。”
说罢从车上取下三小包生煎和卤鸡子给阿念:“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阿念一看,眼睛都亮了,闻了闻喜道:“这是昨日师傅拿回去的那种生煎包子?”说着迫不及待就咬一大口,狼吞虎咽起来。
江满梨看笑了,道:“这酒楼亏待你了啊?怎么跟几日没吃过饭似的。”
阿念吃得满口流油,咬一口鸡子费力咽下,方才抬起头来道:“饭当然吃了,可生煎和卤鸡子没得吃,昨日师傅拿去的就尝了一个,全让他们分没了。”
又道:“阿梨姐你太厉害了!这恐怕是全京城最好吃的包子,比咱们酒楼里卖的都好吃!”
阿念吃得又忙又快,一连吃了三个,忽然忍了一下,有些不舍地将油纸袋包了。江满梨正要问,便见他朝酒楼后门跑去,唤来一个小杂役,将剩下的两包半吃食交与拿了进去。
回来与江满梨羞赧笑笑,道:“吃太快了,差点忘了给师傅和王石头他们留。”
挺有良心。
江满梨揉了他头发一把:“想吃随时来小市找我就行,不用省,管够。”
给了生煎,阿念帮江满梨拉着车,二人便上路了,向北走至御街西大街,一路向西,走大凉门出旧城,再曲里拐弯地走两刻钟,来到瓷器库背后的一条小巷子里。
小巷人少背阴,风疏树摇,显得天都灰暗许多。又是在新城边上,两侧几乎无居住的人家,惟几栋土坯房也是缺门少窗,残垣断壁,偶有只把野猫倏地蹿出来,嗷地一嗓子,倒是大白天也吓得人一个踉跄。
阿念像是见怪不怪一样走在前头带路,江满梨跟着,心里感慨幸好有阿念领着,不然她自己估计早早掉头回去了,哪敢继续往深了走?
走至巷子尽头,一路安静到诡异的气氛陡然一转,隐隐约约的喧闹声夹在风里吹过来,阿念咧着嘴往前头一指,压着嗓子兴奋道:“阿梨姐,看,到了!”
江满梨越过阿念手指看去,只见一门,有些疑惑,看一眼阿念,见他坚定不移,又再仔细去看那门。
却听砰一声,门开了。
出来个身剽体肥的壮汉,用绿豆大的眼珠子打量了二人片刻,见江满梨身后拉着车,露出不大满意的神情,伸手便要拨开她去翻。
阿念赶忙拦住,从怀里掏出个木笺,递给壮汉。
“郭东楼,吕掌柜家的?”壮汉抬了抬颇厚实的额头,语气还算友善。
阿念笑着点点头,道:“大哥是新来的吧?从前没见过,我们来许多回了。”说罢动作极快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塞给那壮汉。
是一小串铜钱。
这下壮汉脸上舒展了,瞥了一眼江满梨的板车,也不多说,抬抬手示意他们进去,便让开了。
门甫一开,喧闹声瞬息席卷而至,定睛看去,乌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全是拉着车子,甚至赶了驴车骡车,驮着大宗货物的仆从小厮,而穿插在这人群之间的,则是一家家简易棚铺,里头堆满各式货物。
说是棚铺,不如叫仓库更贴切些,因为一打眼看去,譬如那家卖陶碗的,便是一人多高一摞的陶碗,堆了十几垛。
“这就是官家的黑市?”江满梨也压着嗓子,但兴奋劲掩都掩不住,与阿念问道。
阿念眉头一跳,道:“可不敢这么叫,阿梨姐还是称骡市吧。”
江满梨笑着点点头,嘴角咧得颇高。
这便是她所说的买碗勺的门路了。
所谓的骡市,其实是这朝代兴起的一种交易市场。专门廉价售卖官家的作坊制了,却因为瑕疵、时令等原因不合用,或是用不掉的物什,以节省用度,避免浪费。甚至是一些用过淘汰下来的物件,也会拉至这里售卖。
用现代的话来说,就类似一个国营的、出口转内销的批发市场。
市里摆铺子的都是官家作坊里的差役,所以卖得的银钱,一部分充回各作坊,另一部分,便直接流回国库。
又因着货物一律按宗出售,不对百姓开放,只售给有资格的商家大户,买时须得用车来拉,便称为骡市。
官家、私卖、廉价、只售给大商贾,这一干词添油加醋地传到百姓耳朵里,可不就听着与黑市无异了么。
江满梨本也是来不得骡市的草根小民,只不过因着阿念一直负责采买郭东楼的后厨用具而知晓了些许,昨日去问了,恰知今日郭东楼派阿念采买一批筷箸,这才得幸跟着来。
阿念采买得熟络,不到一刻钟时间,与往日买惯了的一家铺子买好二百双镶金丝上佳木筷,又带着江满梨转了两三家卖碗碟的。
江满梨兴致勃勃,挑得花了眼。
骡市虽廉价,却不是对比老百姓日常用度的廉价,而是原本一两银子一个的碗、此处一两银子能买四个的那种廉价。
因此江满梨也买不起那些最是漂亮雅致的,只能在心里比照着那褪了色的朴实竹桌凳来搭配,尽量挑那徒有虚表,好看不贵的样子货。
这家买些质朴青花小盏,那家买些碧色开片上釉小碟,再来一摞略微瑕疵的琉璃碗,一摞成套的小调羹,最后又买了些精致且合算的竹筷,把身上带的四两银子几乎花了个精光,才恋恋不舍地从骡市离开。
-回程路上走至一家卖签菜的饭铺,江满梨便进去点了一个鹅鸭签,一个莲花鸡签,又要了两碗百味羹,请阿念同吃。
所谓签菜,实与那竹签无关,而是以猪油网包了切做细丝的鸡鸭鹅肉,包成四指来粗的整齐条状,先蒸熟、后炸制。
包前禽肉需以蛋清,佐胡椒麻油,调成椒麻略咸的滋味。炸时再浸蛋黄、盐、面粉调制的浆液,把骨白色的猪油网裹得金黄透亮,炸出来便也是鲜亮亮,黄灿灿的颜色。
最后切作一指厚的椭圆片,在盘中叠成莲花的模样上菜。
阿念爱吃鹅鸭,吃得依然又忙又急迫,江满梨却更喜欢那鸡签。
鸡丝混了些许鱼茸,吃来嫩而滑,与炸得脆而不腻的猪油网一同嚼来,层次鲜明。再有麻油花椒从舌顶一滚而过,忽而想到,或许下次不应点羹汤作配,而当温壶小酒来。
炸猪油网下酒,定是前世不曾体验过的有趣滋味。
第8章 早起出门相遇
要说做小贩的乐趣,在于自由。
既没有老板管束,也没有同级监督,更不会有甲方爸爸提些个莫名其妙的要求。也不似每日应卯上值的官差们,有时候忙得连朝食都来不及买,还得差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同事来代购。
譬如每日早晨都提着食盒来买五份生煎包和卤鸡子,偶尔还要买些羊肉泡馍和汤饼的青袍矮胖员外郎。
江满梨每次看见他骂骂咧咧地装吃食,都想忍笑问问:郎君可有收些代购费?
但相应的,做小贩也有些不那么尽如人意的地方。
首当其冲便是,实在起得太早了些。
江满梨惺忪着眼,连打三个哈欠,打得眼泪顺着鬓发一路流进耳廓里,才勉强把神志从枕头上揪起来,摸黑下床,将灶台底下几根枯柴扔进炉膛里,吹了火折子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