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有什么可比的?
行政商务区那么多打工人,连朝食都吃不上,那怎么得行。且有国库削减衙门食堂开支的新政在前,不趁此时小市摊少,更待何时?
心里一击掌,当场定了主意。
与市务的差役一问,方知此小市因着靠近各官署,每日寅正就开,傍晚酉时闭市,但也不像西市那番严格。
摊租四百至六百文不等,铺租贵四倍左右,需要与房东签契交押。算算手头可怜巴巴的一千四百多文钱,决定先选个左右通畅的摊位,交了一月门税三十文、摊租五百五十文,领了租摊的文书。
又将整个小市里现有的朝食摊子铺子细细考察一遍,大致确定了自家方向,回去路上再采买食材,江记小食摊儿,总算是明日便可以开业了。
-暮春三月,清晨依旧寒凉。
林柳两手拢在袖里,抱个折子,长腿阔步,匆匆往大理寺衙门赶,走得脑袋上的幞头长脚一颠一颠。
走至宣文坊与利民坊之间四方道时,眼睛往左一瞥,瞥见洪福街上象慈寺,目光远远再往右挪一寸,就落在了象福小市的牌坊上。
由牌坊进小市,穿过卖吃食的摊铺走百来步,再向右拐进三民巷走到头,就是大理寺西小门。比走四方道至正门,要近上约莫半里路。
但坏处是,衙门里的食堂闭了,若此刻经过卖吃食的摊铺,免不得要去吃些朝食,赶不上点卯的话,可能要挨骂。
林柳低眼,心中踌躇了一下,脑子里同时划过羊骨汤饼和孟寺卿的脸。
怎么选?
却是犹豫不得中,见那象福小市里眉开眼笑出来几个书院打扮的小哥儿,一人手里捧一个微黄的油纸袋,里头从未见过的、白胖胖一个的吃食装得冒了尖儿,看着还热腾,打旁边经过时,带出一小阵子热气。
再一闻那热气,怎一股喷香了得!
林柳将折子从袖里拿出来夹在腋下,誊出两只冰凉的手相互搓了搓,怎么选?
当然选朝食啦。
第4章 郎君要吃几个?
四尺来长、两尺多宽的板车横放,一头拿木桩撑稳了,便当做案台子来用,炉子和锅都不用搬下来。
两个约莫一抱大的木盆放旁边,揭开盖,一盆肉馅儿、一盆发面。
肉馅儿三肥七瘦,加了葱姜花椒水摔打上劲,和入以猪皮熬制放凉、剁成的皮冻碎,调味至咸鲜微甜口。
面团则是以酒曲发酵,加适量草木灰水中和,色泽微黄,不似一般老面有股酸气,反倒带些小麦酒香。
最后再摆出一小坛炒熟的白芝麻,一小篾筐青翠的细葱花,一小壶豆油。
江满梨系了围兜,又拿一小块浅碧色方帕叠成三角形围了丱发,算算时间还早,便笑吟吟跑去与隔壁羊肉汤饼铺子的阿庄叔两口子说话。
阿庄叔家姓刘,娘子称云婶,二人均是四十来岁的年纪了,待人热情和善。
江满梨活泼爱笑,身段又比这朝代的一般小娘子都窈窕些,昨日买羊汤时就与这二口子多说了些话,定好摊子走时又打了招呼,所以今日人家仍记得她。
两口子此时听闻所言,双双愣了一下。
“小娘子的意思是想赁了我家店里的桌凳去?”
江满梨摇摇头,先道:“云婶、阿庄叔不必客气,日后都是邻居,称我阿梨就好。”
又道:“不是赁,是同用。在我这小摊子上买了吃食的客人,正好可到您家来坐,或许点碗汤杂,或许不点,但凡坐这头吃了的,每四人我便给您两文钱,您自个数着,收摊时一同结算,可好?”
因为一桌正好坐四个。
汤饼铺子家有两套桌凳,江满梨暂买不起桌凳,所以挑摊位的时候除了觉着挨近直通新政坊的三民巷,也有这方面考虑。
想了一宿,定了个能出得起的价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问问。
若是人家不愿也无妨,她备的是油纸袋,食客买了装好,捧着吃就是。看看这象福小市里头,九成的摊子也都是这么干的。
没想到二人略微一商量,云婶爽快道:“有何不行,恰好铺子里还有两套旧桌凳,我让你阿庄叔这就搬出来,小娘子……阿梨你放心叫人来坐便是!”
“多谢婶子!”
江满梨喜上眉梢,大赞婶子好魄力,赶忙帮去搬了桌凳出来,又立时烧火包馅儿,煎了第一锅生煎,装上七八个给两口子。
“哟,”云婶用筷箸夹一个,闻闻,惊喜道,“这是包子?怎么还能用油煎得这般酥香,以前从未见过。”
江满梨便给她解释:“这叫生煎包子,也可叫作生煎馒头,是我阿娘家传下的方子。云婶、阿庄叔,咬时小心些,里头灌了鲜汤,千万别烫了舌头。”
阿庄叔是个糙些的,听罢仍迫不及待大口咬去,果然漏出汤汁来,赶忙又用嘴去接。却也不嫌烫,只是三下五除二囫囵吞了下去,回过神来直笑叹可惜,只好再拿一个去吃。
云婶在一旁抿嘴笑,边吃边嫌弃,又取小碟子递给他,道:“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你可别糟蹋了阿梨做的好吃食。”
旋煎的生煎包子香气四溢,伴着寅时六刻的钟一敲,这两口子站在铺子门口、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直接就成了江满梨的活广告。
许多刚进小市来买朝食的人立时就围拢过来。
直径约莫与板车同宽的平底大黑铁锅,半揭了木盖子,热气噗嗤一下窜高出去,露出里面一个挤一个沿边儿贴成环状的白胖面食。
黑白一相衬,底部又煎得微脆焦黄,凸显出豪横撒在上头的翠绿葱花和大白芝麻,如一个个初春染绿的小雪山包。
再一听底部烤着小火发出的轻轻滋啦声响,肉香混着油香,那叫一个诱人垂涎。
有人忍不得了,大声便喊:“小娘子,这是什么新式吃食?怎个卖法?”
江满梨笑着拿了扁头小铁铲,朗声吆喝介绍:“新式的灌汤生煎包,猪肉大馅儿,灌汤流油,汤多汁肥。十文两个,二十文五个。”
说着左手拿油纸小袋,右手铲子一旋顶开袋口,再掂起五个煎包往袋里一装,行云流水,利落漂亮。
众人够头来看,五个生煎将袋子撑得满满登登,头上两个还装不下了,冒出尖儿来。
呀,锅里看着不大,进了油纸袋,还挺多。
十文两个不合算,二十文多得一个,装好堆尖了这么一袋子,倒怎么看都觉得很便宜了。
“小娘子!给我来十五个,装三袋儿!”
“小娘子给我来五个先尝尝!”
招呼众人排队来,江满梨笑着应声,手起铲落麻溜装袋,心道自己这定价策略是定对了,也不枉费她专门按着包子大小选的、两个不少五个显多的油纸袋。
“我也要十个,有地儿坐着吃不?”
云婶在铺子里做汤饼,阿庄叔一听,连忙喊着“郎君这边来坐”,笑呵呵过来招呼了去自家饭铺的桌凳上。
两套原有的桌凳,再加两套刚搬出来的旧桌凳,不到半刻钟全数坐满,连带着羊汤卖出去许多碗,忙得阿庄叔进进出出,嘴合不上,汗也顾不得擦。
坐不下的许多就捧着油纸包站在一边儿吃,或是到里头别家有坐处的再点些饮子一同配着吃,要么就装了拿去上工、上学的地方吃。
总之是一摊一铺门前,挤挤挨挨。
待到林柳循着香气走进小市、眼神四下顾着那熟悉的羊肉汤饼店而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场景,惊得扬起了一边眉毛。
抬眼寻着排队处细看,方觉众人排的不是汤饼店,而是个新开的吃食小摊儿。小板车,黑锅白面食,油香萦绕,凡经过者,人手一个微微发黄的热腾油纸包。
不就是刚才在小市外头看见的那种么?
竟如此热销?
阿庄叔肩上搭个擦桌的巾帕,刚收完一桌纸袋汤碗擦净了,旁边捧着生煎等着的另四个便迅如疾风呼啦坐下,唤他上羊汤。
看见林柳来了,抬手胡乱招了招:“大人只管随意坐,小的马上就来。”
林柳哑然失笑:你倒是看看哪里有处坐?
正想着,听见有人喊他,“子韧兄,子韧兄。”
定睛看去,见到那个着青袍的矮胖身影,不由出声笑应道:“仲驰?你怎也在这排队?”
贺骥字仲驰,与林柳少时便是国子监的同窗,后又一齐入了大理寺做官,志同道合。再加上平日里就同为吃货饭搭子,所以虽说一个是少卿大人,一个只是寺丞,公务之外也便兄弟相称了。
贺骥显然来得早,已经排到了队伍的前十个,笑嘻嘻地与排在后头的小吏打了招呼,邀林柳过去同排。
小吏哪敢不允,立刻让出位置来给林大人。
林柳道了谢,同贺骥笑道:“卯时只差一刻,你还在这排队,不怕误了应卯,孟寺卿打你十八个大板子?”
贺骥嗤笑一声:“原本是怕的,看见你也在就不怕了,好兄弟板子一齐打。”
见林柳作势要劈他,又赶忙努努嘴道:“不会不会,看见前面牵马,正在买生煎的那个是谁了吗?”
林柳顺着他下巴所指看去,果然见一牵马的带刀仆从正接过五袋子吃食,装进马鞍侧边挂着的一个小篓中。
收回目光时,鬼使神差地多看了一秒,眼神越过那小篓和仆从之间,恰与正好从一小片蒸腾的热气中抬起面庞的商贩小娘子撞了个猝不及防。
小娘子笑颜如花,林柳咯噔一下,赶忙转身。
贺骥道:“还没认出来?那是孟寺卿身边的张尤。我方才与他聊了,说是今日朝会要商议新政之事,恐退朝不知何时,让他赶来买些朝食送去先垫补几口。”
林柳点点头:“是张尤。”
“也就是说,孟寺卿今日下了朝兴许就不回衙里了,咱们即便误了应卯,补上就是,也不会挨板子。”
贺骥笑得有些得意,可林柳只道了句“好事”,就转而问道:“你刚才说这新来摊子上卖的吃食叫生煎?”
“咦,怎么光想着吃,”贺骥皱眉道,“我以为你知道了才过来的。人家商贩小娘子说了,叫灌汤生煎包子,猪肉馅里头灌鲜汤,是种新式吃食。”
林柳正要再问,已经来不及了。
“这位郎君要吃几个?”
江满梨声音清脆,手中见缝插针麻利地包着下一锅要煎的包子,笑等着面前的绿袍员外郎转过身来。
林柳只好转身,目光却不自觉先落在江满梨翻飞的手指上。
面皮白净,肉馅细嫩,手指灵巧,一捏一送,呼吸之间就捏出一圈漂亮小褶,反过来压到撒了干粉的案板上,留那圆圆胖胖的一面,很是齐整。
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才看向锅中煎好的翠顶褐底“小雪山”。
江满梨已经捏了油纸袋小铲等着了。
“要二十个,劳烦小娘子。”林柳微笑道。
大单子呀,江满梨赶忙应了:“好嘞!郎君稍等。”
贺骥有点惊讶:“子韧兄饿极了?买这么多怎吃得完?”
林柳笑笑,道:“你不是说孟寺卿不回衙里么,等下带去食堂,找几双筷箸,邀大家一同吃便是。”
江满梨动作快,顷刻便装好四袋子,又连同贺骥加的十个一齐包了递过去,等着两位员外郎付钱。
林柳个高,江满梨不矮,却也须得仰头看他,此时才发现这不就是昨日吃羊骨汤饼那两位?
如此近看了,有些惊讶这位高个的员外郎竟然很是年轻俊朗,鼻梁直挺,眉若剑削,皮肤又白,笑起来有个酒窝,颇有些前世男大少年的感觉。
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也没注意到自己竟偷偷勾了嘴角。
待接了林柳递过来的一两银子,“呀”一声,忙着去数零钱找回。却又听对方道句“小娘子不用找了”,再抬头,面前已是排在后头那小吏。
江满梨暗自笑笑,心里啧一声,还是先养活自个罢。
如此,很快也就忘了旁的,只记起刚刚多得了一两银子,美滋滋,给小吏铲包子的手都更轻快了好些。
却是林柳与贺骥二人抱着七袋儿生煎进了大理寺衙门,立刻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被簇拥着进了食堂里,不到半刻,三十几个包子也就一扫而光。
林柳手里拿了最后一个,沿着煎得酥脆的底部咬开小口,任由汤汁流入口中,咸、鲜、微甜、葱香混合在汁水里,再咬一口有微微颗粒感的肉馅,与薄而暄软的面皮一同嚼了,甚是满足。
嚼着嚼着,忽而想起商贩小娘子看见一两银子时、那清脆的一声“呀”。
又进而想起她抬起头时,被浅碧色头巾半包住的丱发上,戴着一朵极小的白色绒花。
白瓣青黄蕊,点点红花丝。
好像……是梨花?
第5章 和气方能生财
江满梨前世今生的名字都是娘亲取的,来由也如出一辙。
前世听老爸说,是因为老妈得知怀孕那日,由医院出来,恰见附近湖边的梨树落花,春末初夏的柔光中,飘飘洒洒,荡了满湖的白。
美景无双,便一时心动,给女儿取在名中,希冀女儿亦无双。
可惜前世老妈生下她不多久便去世了,走时她都不记事,所以对老妈的模样和爱意也只能从照片上看看。
老妈走了,老爸就把她当唯一的掌上明珠养,家传的厨艺生意一样不落,手把手地教。江满梨也争气,大学一毕业,接了公司,上了报纸,破格成了最年轻的特一级厨师。
就是没料到花一样的年纪,一朝病倒,转眼便来了这个世界。
这一世阿爹本是陶州录事参军,阿娘是得宠的妾。
阿娘怀孕的时候,正逢邻家院里的梨树开花,伸过墙头,落了满院。阿娘看着喜爱,便与阿爹撒娇说日后要在院中栽满梨树,阿爹应了,阿娘便给她取了这个名,以示期盼。
可没成想,生了她不多久,阿爹就病逝了。正房的大哥承了恩荫,又好在江家守旧,不分家,叔伯几户都有官爵,相互照料着,日子总算也过了下来。
除了她们母女俩受欺负些。
江满梨循着原身的记忆,知道自年幼起,家里的老仆都会私下议论,说她名字取得不好,“梨”同“离”,是个丧字,才会使得主君突然病逝。
主母齐氏自然也是恶恨她的,所以阿娘一离世,迫不及待地要嫁她走。
江满梨自是不在意齐氏这点作为,既躲过了,便无须再去多想,往前看就是。可有时候闲下来,回忆起两世般般,还是五味杂陈。
比如此刻,未初的钟一响,摊子已经售得空空,江满梨摘头巾时无意摸到别在发髻上的小梨绒花,手顿了一下。
难道这名字真不太吉利?怎么上一世少了老妈,这一世又丢了阿爹?
兀地想到前世的老爸没了她孤苦伶仃,摇摇头,不敢再继续深思,也不敢叹气,就这么硬生生顶住嘴角,捉出装得鼓鼓的小钱袋来掂了掂,总算又能露出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