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断了,村子没了。
原来的家也没了。
段知遇定定看着山腰,脸上出现了极其少见的空白和茫然。
十年未归,难道“家乡”已经从他生命中被彻底抹去了吗?
“段知遇,你家原来在哪儿?”桑宁踩着山脚下的大块石头抬头望。
“那里。”段知遇指着山腰尽头,如今掩埋在山泥里的角落,苦笑着说,“就算现在能上山,那房子也没了。”
看样子几年前这座山经历过泥石流。
他们家的房子是用泥盖的,根本经不起一点点冲击。
房子没了无所谓,可他爹妈的遗骸呢?
段知遇的茫然渐渐裂开,生出浓郁的后悔和恐惧。
“那里好像还有人住,我去看看!”桑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段知遇收回视线,看到桑宁正如履平地一般,从面前的断头路“噌”的一下跑到了山脚另一侧。
他把注意力从山腰收了些回来,投向桑宁——直到此时此刻,她没有一句抱怨和埋怨。
是他现在唯一的安慰。
桑宁脚步很轻快,转眼绕去了山的另一侧。
他想起山里这个季节依然有不少危险的动物,抬脚跟了上去。
山脚的另一侧别有洞天。
几株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柏树枝条交缠,树冠浓阴如云。
在树冠下方,有一间小小的水泥板搭的房子。
桑宁这会儿已经站在那房子门口,抬手敲门。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桑宁探头进去问:“老爷爷,请问,山上的房子是不是现在都没人住了?”
“没人住。别上山!”苍老的声音透着严厉,转而用方言喃喃自语,“下完雨了,我得把牌子去插好。”
这声音段知遇有些模糊,但这股乡音,一定是这村子里的人!
“吱呀”一声,老人把门打开又关上。
段知遇抬眼望去,见老人身穿百露村老农常穿的粗布衣裤,头上缠着粗布包巾,下面露出的一双眼睛透着精光。
是百露村的老村长!
“大爷爷……”他加快脚步,顾不上碎石磕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出现在老人面前。
段建国视线缓缓在他脸上梭巡,那双刚才还目光防备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惊喜:
“小望!是小望么?”
第68章
这一声“小望”, 立刻唤醒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
“是我!”段知遇快步迎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安全警示牌,把他从碎石路重新接回平地。
段建国很高兴, 额头上的沟壑更深了几分:“小望,你怎么来了?这孩子……”
他上下打量着段知遇, 模糊的目光其实只能勉强看清对面的年轻人脸上的轮廓, 老迈的眼眶渐渐湿润,“真好!真好!”
当年那个小萝卜头,如今长成了朗朗青年。
桑宁退远了几步。
这样深情的场面, 她很不习惯。
段知遇把老人扶到了柏树下的石头墩子坐下,打开了自己刚在百货商场买的罐头, 并着桑爸给他准备的一些涌江特产, 一起递过去:“大爷爷, 您身子还硬朗么?”
“硬朗着呢!”段建国后仰推却,“这孩子乱花什么钱呐!你干爸干妈还好吧?”
“好,他们都好, 这回还是他们叫我带着桑宁一块儿来的。”
当年他父母双亡,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他不想去村里帮他找的孤儿院, 掏出了家里所有的毛票, 求段建国帮他买一张去涌江市的车票。
他是上了车才知道, 那些毛票加起来都不够半张车票的钱。
后来勤工俭学, 加上桑爸定期给他的零用钱,攒起来后每年给段建国寄一笔钱。
是还债, 也是感恩。
见段建国摸烟斗, 段知遇给他装了一斗烟丝,点起来递过去。
段建国看了一眼桑宁, 记得段知遇的养父姓桑。
他露出欣慰满足的表情:“小望什么时候参加工作?咱们村如今就你一个上了大学。去年收到你汇款的时候,还说没毕业呐!”
“是我不好,一直没回来看看您,连村里遭了泥石流都不知道。”
“咋这么说呢!你们年轻人要忙发展,忙学习。再说,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要不是有你这几年寄回来钱,村子里的学校早就办不下去了。”
“那村民现在住哪呢?”四下里并没有生活的痕迹。
“政府安置到其他地方了,比这里强,也有学校和老师。上次泥石流之后,有专家来看过,说这山不能住人。”
段知遇:“那您……”
段建国爽朗一笑:“我都一把老骨头了,怕什么?哎,两年前有几个大学生过来说是探险,上了山再也没下来,我就想着我得守着这座山,不能再出这种事儿。瞧我,拉着你净说这些没用的,小望你这次回来是?”
“大爷爷,我想给我爸妈迁个坟。”段知遇抬头看着裂开的山体,皱起了眉头。
他的父母就葬在自家老房子旁边,如今那个位置荒草萋萋一片。
段建国双手撑膝:“来!你跟爷爷来。”
他带着段知遇,绕着山脚到了另一侧。
和那间小屋一样,用薄薄的浇筑水泥板盖了个房子,推开可见里面一个个黑色的陶瓷坛子。
“这两间水泥房子也是用你寄来的钱盖的。”他环视内里感叹道。
桑宁背着手远远跟过来,段知遇顿住脚步,扭头看着她,说:“别过来,你会害怕。”
她一向娇气,他怕她接受不了里面的东西。
听他这么说,她停住脚步问:“里面是什么?”
刚才他们的交谈都用方言,桑宁用方言的逻辑梳理一下,能听懂七八成。
她很惊讶。
原来段知遇当年不要命一样地去兼职实习,玩命地赚钱,是为了寄钱回村支撑村里办学校。
这会儿看过去,觉得他的身影都巍峨了一些。
听她这么问,段知遇面色复杂地看着她:“是骨头。”
说话间,他已经跟着段建国弯腰走进小房子。
一先一后抱出来两个坛子出来,放在地上。
十几年前百露村还用非常传统的方式落葬。
先土葬,然后择期挑出先人的骨骸,装入特制的陶瓷罐子。
居然是骨头。
饶是桑宁见多识广,此刻也有些意外,自己的“公婆”居然是以这种原始方式落葬的。
段知遇弯腰看着满满一间罐子,问段建国:“一共多少个?”
“58个!”他叹息着说,“很多都没挖出来,被泥石流冲到很深的地方,这些还是勘探队帮着挖出来的。你爸妈这两坛运气好,都在。有的人清明都没办法扫墓,只能对着山烧几个元宝。”
不少人家的先人骸骨从此下落不明。
“那接下去怎么办?”她看着两个坛子问,没忘记这一次来是要来扫墓的。
“先去火化,然后买墓地落葬。”
段知遇安排道,“待会儿车来,你回市区等我,办好了事再来找你。”
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
他本计划今天过来带她看一眼,明天自己找人过来办迁坟。
如今有些尴尬。
不看到也就罢了,现在骨坛都在眼前了总得直接带走。
然而桑宁指着坛子淡淡说:“你一个人怎么搬两个?”
段知遇:“……没事,我可以想办法。”
段建国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桑宁身上,问道:“小望,你们这是……”
能跟段知遇一起来迁坟的,想必关系不一般。
老人眼里含着隐约的笑意。
“我婆娘。”段知遇看了她一眼,略不自在地说。
婆娘!
桑宁双眸微微圆睁,目光移到他脸上一瞪。
“你听懂了?”段知遇更加尴尬,“是这里的方言,爱人的意思。”
段建国笑起来,缺了门牙的嘴看起来格外慈祥:“好!好!”
他亲手送上火车的孩子,如今成家立业。
好极了!
“赶紧吧,等你想出办法,天黑了都不一定安置好。”
桑宁卷起袖子,拉好拉链,随即蹲下去抱起一个坛子,给了他一个“跟上”的眼神。
“你婆娘说得对,快些去!那车很快就没有了。”段建国笑着催促。
段知遇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这坛子里装着他父母的骸骨,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可陶瓷坛并不多么密封,能隐隐闻到不好闻的味道。
他可以坦然抱起,可桑宁……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她在家里别说脏活累活,从小到大连自己房间里的垃圾都没倒过一次。
段知遇当然想不到,对桑宁来说,丧尸才又丑又臭,这点点陈年的味道根本不算什么。
两人跟段建国道别后,一前一后各抱着一个黑坛子,走到了刚才下车的终点站。
桑宁对抱着坛子上车有点担心,但上车后发现全车没人看她们手里的坛子,比之这坛子不遑多论的随身物品比比皆是。
有人拎着活的大鹅,有人带着□□,还有人顶着一笼有毒的蝎子……
两人落座后,甚至有人热情攀谈:“去哪里重新落葬?”
仿佛是一件喜事一样。
“准备去殡仪馆问问。”段知遇答道。
“嗐,别买殡仪馆旁边的纪念堂墓穴,贵!就去前面连堂村村口那里,风水好!”那人压低声音,“还可以土葬。”
段知遇道了谢。
桑宁就挨着他,淡定地看着窗外。
两个毯子放在座位下方,她的腿没地方摆挤在一旁。
但她神色中丝毫没有不耐烦。
段知遇的整颗心像泡在温热的泉水中,无一处不熨帖,还暖洋洋的。
他掏出手帕给她擦手,把她脚边的坛子往自己方向挪了挪,才压低了声音说:“归宁这个地方,把葬礼看得比婚礼重,所以落葬是件大事。”
“哦。也可爱。”
段知遇没再问她这怎么就可爱上了,他看着脚边的两个瓷坛子。
发现桑宁的脚稳稳勾着瓷坛子的足,像是不让它们因为车辆的晃动而移动。
他看了好一会儿,觉得眼眶有些发酸,学着她一样用腿控住自己这一边的坛子。
公交车晃晃悠悠一路开到了他们最初上车的公交总站,段知遇找了一辆三轮带车厢的摩托车,跟他谈了个总价。
“他会送我们去办完火化再去墓地。”段知遇脸上带着愧疚,“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
这一路颠来颠去,连一向能吃苦的他都觉得有些累。
“不累,快点办完才是正事。”桑宁透过摩托车的简易车厢往外看,日头已经渐渐往下坠。
她一本正经地说,“有些事必须天亮的时候办。”
比如,她一般不在天黑以后杀丧尸和僵尸。
黑夜是它们的主场。
“你说得对,那就委屈你了。”段知遇用方言催了司机加快速度。
到了殡仪馆,段知遇付了一程的钱,又加了些定金,让司机等在门口。
两人抱着坛子进去,办好了手续,再出来的时候,大瓷坛子换成了两个木质的盒子。
殡仪馆旁边就是归宁市纪念堂。
段知遇进去直接选了一块双穴的墓地,同时顺着看了一下其他落葬方式的价格。
桑宁看着很显空旷的墓地,好奇问:“这里应该很多年了吧,怎么还空了这么多墓地?”
对于一个看中身后事的城市来说,不太合理。
“归宁这里的人,认为先人的风水会影响后人的运势。所以山上才是好位置。但……你也看到了,在山上有风险。”
好在墓园可以直接刷银行卡,段知遇少跑了一趟音乐。
办完后手续后,顺口问工作人员:“壁葬有多的位置吗?”
“多!而且便宜,80块摆十年。”工作人员指着价目表给他看。
段知遇:“多谢。”
见他这就打算走,桑宁拉了拉他外套的衣角,问道:“不应该拜拜再走?”
她看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段知遇表情很复杂。
当然应该礼成才走,他本打算第二天自己一个人过来。
但他也说不清怎么回事,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双眼,张口却说:“对。”
段知遇去门口买了香烛,看着暂时还空空如也的墓碑,在心里默默念道:“爸,妈,我来看你们了。”
他视线落在正摆放着祭拜用酒水小菜的桑宁,又加了一句,“这是你们儿媳,桑宁。”
桑宁摆完东西,站起身学着他双手持香,弯腰鞠躬行了礼。
然后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叔叔阿姨,你们保佑段知遇好好赚大钱,赚花不完的钱……”
段知遇听不到她这一串虔诚的祷告,只觉此刻心里大石头落了地,目光所及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办完这件事后,此行目的算是完成。
第二天段知遇让桑宁在市区转转,自己则又定了一辆三轮摩托回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