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受伤了呀,贝贝。”
她鼻尖发酸,轻轻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尽量平复自己发抖的嗓音:“你准备怎么起来,跟我说好不好?”
“我帮你,我不会乱看的。”
沈则随沉默了很久。
宋念初也没有再说话,安静地蹲在他的身边。
刚才发生的一切对她的冲击力太强烈了,她至今都没有缓过神来。如今周围终于寂静下来,千万后怕涌上心头。
如果那男人破开了门,揣着小刀闯了进来,她今晚还能够安然无恙地蹲在这里发呆吗?
如果沈则随受伤的不是手臂,如果他没能挡住那个疯子的刀锋,如果保安没有及时赶到——
秋夜凉风拂过面容,将她的发丝轻轻带起。
宋念初吸了吸鼻子,轻轻叫了一声沈则随的名字。
男人终于动了动。
他闭眸,低低叹出一口气,终于抬起脸。
复而睁开的眸底一片沉寂晦暗,那张清俊面容愈发苍白,近乎失了血色。
“帮我把轮椅推过来吧。”
沈则随开口,带着浅淡疲倦,“谢谢。”
宋念初咬住嘴唇。
她起身小跑过去,把轮椅推至沈则随的身边。
中途宋念初被什么绊了一下,她低头,才看见是方才不知滚到哪儿去的防身喷雾。
她将喷雾捡起来,放进口袋里。
摔脱了的假肢卡在裤管里,添上几分沉重重量。
宋念初双手环住他的身体,用尽力气将他往轮椅上拖,脸憋得有些红。
她真的没有往下看,但沈则随的目光始终盯着自己的那一双假腿。
随着身体的晃动古怪地打着摆,畸形又丑陋的,一双假腿。
他终于坐上轮椅。
沈则随探手握住手轮,沉默着将轮椅往自己家门处转。
受伤的左手在用力后愈发疼痛,他却一言不发,像是感受不到。
身后女孩几步迈过来,帮他将轮椅往前推。
沈则随慢慢松开手,眼睫低垂。
到了他家门口。
沈则随偏过头。
女孩一双眼眸睁得很大,担忧与纠结在那双眼中写得分明。
“贝贝,”她迟疑地开口,看向透出血的纱布,担心道:“你要快点去医院才行。”
这一晚上,不愿暴露在旁人眼里的残缺,都被她看了个干净。
可他明明最不愿让她看到这些。
沈则随心中自嘲,想要扯扯唇角,却没有什么力气。
房中不似走廊明亮,他坐在一片暗影中,眉眼被阴影笼罩,破罐子破摔地启唇。
“我只是……”
沈则随嗓音微哑,最终还是没能平静地说出那两个字,“……只是要先将它换好而已。”
第38章
宋念初慢慢靠上走廊的墙, 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
她在走廊中站着,过了片刻, 小步挪到窗边。
夜晚万籁俱寂, 漆黑天幕孤零零挂着一轮月亮,黯淡月光沐浴着同样萧凉的秋季枯树。
女孩眸光落在窗外夜景, 呼吸时空气都带着萧瑟凉意, 想起刚才男人的眼睛。
浅灰色的瞳仁被走廊的光映得近乎透明,却有涌动的暗潮在眼底弥漫。
仿佛一颗濒临破碎、布满裂痕的水晶。
这一夜过得浑浑噩噩。
宋念初想要送沈则随去医院, 他却执意不肯, 嗓音淡淡地说“不用麻烦”。
他的手臂伤成了那样, 宋念初不可能同意让他一个人转着轮椅进医院。
她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也不理解他的抗拒源自何处。
但宋念初能感受得到他压抑着的情绪。
像是欲来的暴雨, 又像是压境的乌云。
她轻轻地抿了一下嘴唇, 什么都没问, 拿出手机, 给林清铭打了个电话。
对方明显正睡得香甜,接起电话时声音中一股幽幽怨气:“朋友, 你知道现在是几点吗?”
“沈则随出事了, ”宋念初稳了稳嗓音,飞快地问:“你能来帮忙把他送去医院吗?”
“……”
电话对面静默一瞬。
林清铭好似没反应过来, 半晌后才扯着嗓子“啊?!”了一声。
紧接着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听着像是跳下了床后在穿衣服裤子。
“不是, 什么情况啊?随哥出什么事了?”
“我现在开车过去,他还能动吗?能说话吗?他是吃了安眠药还是——”
沈则随嗓音哑沉:“林清铭。”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尾音相叠、辨不分明,于是便难以听清。
林清铭话音猛地一顿, 叫了声“随哥”,又急切地问:“随哥你怎么样?”
电话中响起钥匙晃荡的叮铃声响,紧接着是房门被匆匆摔上。
开了免提的通话在走廊中回荡,宋念初将音量调低了一些,对着话筒说:“遇到疯子了,他手臂被划了一刀。”
林清铭又震惊地“啊”了一声。
沈则随没有再说话,靠在轮椅上,苍白眉目间倦意明显。
宋念初尽量简洁地描述完了事情经过,听见那边林清铭频频吸气。
“你们下来,到小区门口等我。”
他说,“我开车过去,马上就到。”
派出所和医院在同一条道上,更近。
林清铭将宋念初载过去做笔录,又将沈则随送到医院里。
凌晨的急诊大厅灯火通明,是与这寂静深夜骤然相反的景象。
等候区中人并不少,但也不似白天那般吵闹,只余声声私语与压低了的忧愁叹息。
轮椅在医院中并不突兀,待叫了号,林清铭将沈则随推进急诊室。
医生过来为他处理伤口,一脸司空见惯,摇头念着年少冲动。
“还好你伤得不深,要是砍断了肌腱、损伤了神经,那就不是消个毒、做个缝合的事情了。”
“年纪轻轻不要总是打架,你这腿还没好,手也伤着了,好好一个小伙子,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沈则随安静着,坐在那里,眸光疏懒疲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什么打架,”林清铭却憋不住地反驳,“我随哥这是见义勇为才受的伤,跟打架没有一点儿关系!”
“嘿,见义勇为啊?出什么事了?”
那医生挺惊奇,手上动作不停,拿着个小剪子剪开沈则随的衣袖。
男人的手臂露了出来。
医生话音止住,情不自禁地“嘶”了一声。
林清铭低头看来,眉心也跳了一跳。
失去了双腿,两只臂膀便变得分外重要。
所以他的手臂并不像其他部位的肌肉一样慢慢地萎缩了许多,弧度线条仍旧漂亮流畅。
但那双手还是与以前不一样了。
无论春夏秋冬始终被衣袖挡着的手臂布满伤痕,浅浅深深、纵横交错,一道又一道。
即便林清铭早就知道,也早就见过,在又一次看到那两双手臂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惊肉跳。
伤疤变多了,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那医生抬起头,多看了沈则随几眼。
接下来缝合的时间中,医生变得分外沉默,脸上总挂着欲言又止的神色,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最后包扎好伤处,他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沈则随的肩膀。
“人生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医生摇摇头,眉头拧得死紧,语重心长道:“小伙子,你得对自己好一点。”
疼痛刺激着感官,伴随着方才在室外吹的冷风,让沈则随变得无比清醒。
“嗯。”他扯唇,弧度几不可察,“我知道。”
男人的态度平静又温和,简直不像是一个会在自己的手臂上割开那么多道伤口的人。
那医生见他仿若听劝,难免又多劝慰了几句,倘若不是深夜急诊足够忙碌,恐怕能坐下来好好做一做心理辅导。
他们从急诊室中出来。
外面的天色将近亮了,隐约能瞥见几抹鱼肚白。
“随哥,你以前…… ”
林清铭推着轮椅往外走,话音在喉咙里憋了许久,终究还是憋不住,“你以前不是说过,不会再那样了吗?”
男人从胸腔中轻轻呵出一声气音,似是在笑,又似是叹息。
“上瘾。”沈则随语调淡淡,“没事,我会控制。”
林清铭张了张口。
轮椅上的男人神色疲倦,眉眼间带着点漠然的厌世无谓之意。
他的情绪一时间有些难以自控,匆匆道:“我去上个厕所。”
轮椅停靠在急诊大厅墙边,周围空了下来。
沈则随慢慢地、慢慢地垂下脸,漆黑眼睫笼起。
修长分明的指节抵上眉骨,指腹用力摁住薄薄眼皮。他的视野变得光怪陆离,在开始疼痛时终于松手。
“……小随?”
一道声音从身侧响起。
那是一个女人,在深夜的急诊科中仍旧打扮得珠光宝气,看着像是位豪门贵妇。
她走过来,脸上带着惊喜的笑意,“真巧啊,你怎么也在医院?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沈则随其实并不太记得她的脸。
从前的他拥有太多,于是对旁人不甚在意,对不重要的人漠不关心。
现在的他刻意让自己去忽视别人的面容,以便忘记那一张张脸上的迥异神色。
但他记得她的声音。
尾音尖细,语调矫揉。
沈则随的眸光从她面上漠然滑过,又望向她的身后。
一个面容俊美的少年站在不远处,半边脸颊被贴了纱布,正在看他。
两人对上目光,那少年眼神古怪,走上前来,站在贵妇身边。
缠着纱布的手握上轮椅手轮,沈则随收回视线,向医院门口转动轮椅。
贵妇身侧少年嗤笑一声:“这就是你的新欢?”
“小随?”
“……沈则随!”
贵妇瞪了身侧少年一眼,被明显刻意地无视,失了面子,大步走到他面前站定,高跟在地板上踩得嗒嗒作响。
她双手抱臂,一只手拎着高奢包,另一只手的指甲敲着皮革提带,神色暗恼,又在看见沈则随的面容后稍稍缓和了些。
“我是向燕,你记得我吗?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我们一起吃过饭的。”
轮椅被拦住了去路,沈则随掌心握着手轮,指尖攥紧。
那少年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嗤”了一声。
急诊大厅中隐约有人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抬头望来,又很快低下头去。
在这里的人们大多没有心情去关注别人身上发生着的故事,但那些目光落在沈则随的身上,却让他感到如芒在背。
男人眉眼冷淡疏离,向上看时眼皮压成一条冷薄的褶,“别挡路。”
“哟,”那少年又一次开口,阴阳怪气地对贵妇说:“原来你喜欢这一款。”
向燕的面容一阵青一阵紫。
像他们这种家庭,协议婚姻很常见,婚后生个孩子巩固利益关系,然后各玩各的,都再正常不过。
儿子年轻气盛,还身处叛逆期,看不惯他们这派作风,这也就算了。
这沈家被赶出家门的落魄少爷,又是从哪得来的底气,竟不给她半分脸面。
急诊大厅中坐了不少人,向燕不想在这种地方闹出笑话、引人注目,唇角僵硬地勾了一下,低下身来。
浓郁熏人的香水味冲沈则随扑面而去,向燕眼睛微微眯起,打量他的五官。
沈则随向旁侧偏开脸,眼尾不知何时浮现一抹猩红色泽,眉眼褪去方才的冷淡疏离,被浓重戾气所覆。
讥嘲戏弄、威逼利诱,话将要出口。
另外一道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迟疑。
“沈则随……?”
向燕动作一顿,直起身来。
纤瘦漂亮的女孩儿站在那里,一双眼眸水润黑亮,对上她打量的视线时眨了一眨,犹豫地冲她笑了一下。
向燕神态未变,眼珠往眼角斜了斜,余光看见轮椅上男人神态身体都瞬间僵了一僵。
“……噢,”
贵妇似是恍然大悟,换了个姿势抱臂,弯着唇笑起来。
她看向宋念初,尾音若有所思地扬起,问,“你是他的女朋友啊?”
第39章
女人扯了扯华贵的貂绒披肩, 指甲不经意间拂过脖颈上的珍珠项链。
她睨人时的眸光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语气同样轻蔑。
宋念初鲜少遇到这样的长辈,愣了一下, 礼貌摇头:“您误会了, 我们只是朋友。”
一句话话音未落。
沈则随出声,语调近乎是有些冷酷的, “你过来做什么。”
宋念初眨了眨眼, 还没反应过来,“我刚从警察局……”
她话尚未说完, 便听见那女人噗嗤一声, 忽地笑了。
“怎么这么凶, 把人家小姑娘都吓着了。”
向燕慢悠悠地说, 转向宋念初, 几步迈过来, 脸上荡开意味深长的笑意:“你叫什么名字呀?”
“别理她。”
沈则随掌心又握上手轮, 冷冷道:“她的精神也不正常。”
贵妇身边的少年嗤笑一声, 也抱臂看起戏来,神态饶有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