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画面太过熟悉。
令她想起高中之前的那个暑假,想起在网吧门口遇到不良青年的那一夜。
宋念初怔然着,攥着隐约发烫的手机,喉口一涩。
说什么自己是烂人。
他分明没有变过。
她咬了一下嘴唇,心尖好似被泡在了酸楚的汁水里,涩意顺着奔涌的心潮流淌至五脏六腑。
无暇顾及自己的情绪,宋念初放下手机,奔去客厅,把堵着门的单人沙发吃力挪开。
沈则随的腿不好,坐着轮椅。
那个敲门的人多半是个喝醉了的酒鬼,宋念初担心他会吃亏。
就在她推沙发的时候,门口处几乎狂躁的砸门声终于停止,有人在门外说话,声音模模糊糊。
宋念初又看了看猫眼,只能瞧见那个男人的背影。
沙发被推开,她的手握上门把,想想还是不太放心,又回去翻出一瓶防身雾剂。
不知多久之前买的,一直搁在包里,从来没有用上过,也不知道效果到底怎么样。
但小小一个瓶子握在手里,确实给她添了几分勇气。
宋念初打开门,轻轻喊了声“沈则随”。
走廊中的两个男人听到声音,同时望来。
宋念初的目光率先落在了沈则随的身上。
他偏头看向她,眉心稍稍一动,“怎么出来了。”
她一时没有说话。
男人坐在轮椅上,上身穿着宽松的灰色睡衣,下身却穿着卡其色休闲裤,搭配突兀。
宋念初突然意识到,他从前与她见面,或者说与外人见面时,总会将衣着搭配齐整。
即便他……即便他没有腿,不需要穿裤子,也总会为假肢替换裤装。
这次他却没有这么做。
心绪愈发汹涌,她稍稍抿了一下嘴唇,想说什么,却听见另一道声音响起。
嗓音粗厚、沙哑,与她之前在客厅中听到的如出一辙。
“……你是今刀吗?”
两人齐齐一怔。
先前收到的那些诡异私信顷刻间涌上心头,宋念初骤然转头看去,与那个陌生男人撞上视线。
那是个中年男人,一双眼睛有些发红,焦距散乱,脸颊上也带着点儿不正常的红晕。
他见宋念初扭头看来,嘴唇动了动,鼻翼有些不自然地张大了些,仿佛在重重呼吸。
“……你是今刀,对吧?你是今刀?”
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宋念初下意识攥紧手中的防身喷雾,手指僵硬紧绷。
是他。
是那个给她发私信的人。
……可是,怎么可能是他,怎么会是他?他怎么知道她住在哪里?
看到那些私信时的害怕化为实质,宋念初一时周身发寒,思绪成了空白,抿紧唇没应声。
“你先进去。”
沈则随的声音在走廊中响起,仍旧沉静,“不用出来。”
宋念初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但这后退的一小步,却好像将那个男人刺激到了。
他呼吸声变得愈发粗重,大步迈上前去,一下子便攥住了宋念初的手腕。
“今刀,你是今刀,你为什么不回我信息?我都来找你了,你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这个男的是谁?我都跟你说过,我会娶你!我会娶你的啊!你跟他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男人滚烫的手指牢牢攥住她纤细手腕,粗粝指腹摁在薄薄的血管肌肤上,粗重呼吸向她的面容喷来。
宋念初惊叫一声,心跳都要停止了,背在身后的手往前伸,要对着他按下喷雾。
小瓶子被打掉,陌生男人红着一双眼,身上酒意浓重,凑上前来:“今刀——”
她眼眸下意识闭了闭,偏脸往一侧躲避,踉跄往后退,近乎要跌倒在地上。
那浓烈的酒味却并未靠近。
宋念初心惊胆战,睁眼望去。
另一道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他分明与从前一样,发丝漆黑乌润,背影清瘦笔直,倾身时后背的衣料被蝴蝶骨支起一小片轮廓。
但又与从前不同,肩膀更加宽阔,说话时嗓音也更低沉。
“别碰她,”
他单手将发狂的男人扯开,语调冷沉,“喝醉了回家躺着,别出来闹事。”
“你能站起来?”
那男人没抵挡,轻易便被他扯到一边,撞到对面的走廊墙面上,又顺着墙壁慢慢滑下去。
他说话声音含糊不清,仿佛大舌头般吞吞吐吐,“我还以为你是瘸子呢。”
沈则随眼底漫上几分戾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今刀找了个瘸子呢。”
“瘸子你都理会,你为什么不理我,今刀?啊?今刀啊?”
“我都这么辛苦了,还跑来找你,就是想见见你,和你说说话,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他前几句几乎是扯着嗓门在吼,后面声音却慢慢低了下来,近乎染上了点哭腔,捂着脸喃喃自语。
宋念初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沈则随偏过脸,低声对她说:“进去。”
这人精神明显不正常,已经不是醉没醉酒的问题了。
宋念初轻轻咽了咽,思绪乱糟糟的一片,听他的话退进室内,扯了扯他的衣角:“你也进来。”
她声音压得很低,还带了点抖。见沈则随不动,又拉了拉他的衣角。
沈则随微微张了张唇,瞳底掠过一抹自嘲暗色。
他退不了,这样扶着门框站着,已经是他能够做到的全部。
“没事。”
话音到了唇边,又被吞了回去。
沈则随莫名不愿让她知道自己的窘境,只是再一次重复:“你先进去,别担心……”
这句话没能说完。
因为那男人终于停止了喃喃自语,手往外套口袋里掏了掏,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冲了过来。
第37章
后来发生了什么, 宋念初其实记不太清了。
大学开始独居之前,她在网络上搜索过很多很多独居女性需要注意的事项,也在心中模拟过遇到危机该怎么处理。
但是当意外真正发生了, 她却没能做到自己期望中的沉着冷静。
场面乱糟糟的一片, 宋念初听见挡在自己身前的男人闷哼一声,被推搡得往后仰倒。
宋念初慌乱无措, 努力撑住他欲坠的脊背:“沈则随——”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 男人用平静温和矫饰的眉眼近乎被浓烈暗色吞噬。
他身形往旁侧坠去,脱离她的支撑, 任由自己往地面重重摔去, 拽住那个疯子的手臂。
两人纠缠倒地, 那陌生男人用力粗喘着。
“你就是个瘸子, 瘸子!凭什么一个瘸子都能讨到老婆?啊?”
“长着张小白脸又怎么样?娘炮!坐轮椅的娘炮!”
“今刀, 今刀, 你别踢我, 今刀啊——”
他口中言语颠倒错乱, 神态疯疯癫癫,手心里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小刀。
宋念初忘了自己做了什么。
在看到利器的那一刻, 在看到鲜红的血液滴落在光洁地面上的那一秒, 她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她好像用力冲男人攥着小刀的手腕踩了好几脚,又好像踹了几下他的身体。
那把沾了血的小刀脱离了男人的手, 像是什么即将引爆的炸药,被宋念初飞快踢开。
思绪太混乱了, 她完全是在凭着本能行动。
回过神来时,巡逻人员终于出现。
保安挥舞着棍子, 将那个神志不清的疯子制服在地,手中拿着对讲机, 大声地说些什么。
而旁边的邻居也开门出来查看,惊讶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宋念初眸光慌乱一扫,奔到沈则随身边。
他靠着走廊墙面,坐在地上,手臂被那中年男人划开了深深的一道痕迹,破开的衣袖浸着血。
她几乎是跪坐在他的身边:“你怎么样?”
女孩儿快哭出来了,一双眼眸红通通的,眸底愧色深重,鼻尖也带了点红,触上他肩膀的手指抖个不停。
沈则随本就清冷的面容愈发苍白,色泽愈淡的唇抿得平直,下颌利落的弧度不易察觉地紧绷着。
他说了声“没事”。
“小伙子怎么样?”
保安冲着对讲机说完话,转头看过来:“我们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你这伤口要不要先处理一下?”
宋念初如梦初醒,连忙道:“我家里有医药箱。”
她匆忙从地上爬起来,要往屋子里奔,又想到什么,转身想将沈则随扶起来,又冲保安说话。
“大哥,他腿不好,你帮我一下,把他……”
沈则随却推开了她的手。
宋念初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看他。
“不用。”
男人低垂着脸,宋念初只能看见他柔顺黑发下露出的一片冷白脖颈。
沈则随抬手遮了遮唇,咳嗽一声,平静地接道:“我坐在这里,缓缓就好。”
他说得平淡自然。
但那一个瞬间,却好像有一道灵光从宋念初的心中掠过,令她意识到了什么。
她视线往旁侧滑去,落在沈则随的那双腿上。
卡其色休闲裤藏不住什么,男人两条腿的关节处怪异地凸起着。
就像是那里凭空长出了一块往外支棱的骨头,将布料都顶起了一小块轮廓。
宋念初瞳仁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话音堵在喉口,霎时失了声。
“坐在这里干嘛呀?大秋天的坐地上,可不得着凉吗?你都咳嗽了,别怕麻烦。”
那保安大叔还没察觉到异样,他拿着棍子,抵着地上疯子的背,挥挥手让在一旁看戏的邻居过来:“来扶一把手。”
沈则随却又一次出声,“我说了不用。”
“小伙子逞什么强呢,我们这里好几个人,你腿不好没事,一个人撑一边胳膊,也就给你架起来了——”
沈则随齿关似乎咬了咬,面容更加紧绷,嗓音也愈发低沉,近乎染上了几分冷意。
他仿佛终于失了耐性,厉声喝止:“别过来。”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话,就连语调都近乎相同。
宋念初忽然就想到了两个月前,她取下他的外卖,正要递给他,便听见他骤然制止,让她不要靠近。
那时的她错愕茫然,尴尬难堪。
而现在,又一次听到这句话,她却恍然明白过来,顿觉心尖酸涩难言。
保安与邻居目光疑惑探究,宋念初咬了咬嘴唇,对他们摇摇头。
“没事,”她说,“我把医药箱拿出来就好。”
宋念初转身进了屋,出来时一只手提着小小的医药箱,另外一只手拎着个小板凳,手臂上还挂了件薄外套。
她将板凳放在沈则随身边,扶着他坐上去,又将外套递给他:“你都感冒了,别再着凉了。”
走廊开着通风的窗户,秋季凉风不住地往里头灌,确实比屋内要冷上许多。
保安与邻居都没察觉到这话有什么不对。
两人围着蜷缩在走廊上的中年男人,感叹着人面兽心,又讨论起是什么刺激到了他,让他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沈则随没有接过外套,额发遮着眉眼,“我身上有血。”
宋念初索性伸手将外套盖在他身上,小声回答,尾音仍有些颤:“洗洗就好了。”
那是件长长的毛衣外套,说是怕他着凉,却被主人披在了他的腰间,下摆挡住了那双怪异歪曲着的腿。
沈则随沉默下来。
男人始终垂着脸,看不清神色。
宋念初轻轻吸了一口气,在他身边蹲下。
鲜血浸着灰色睡衣,受伤之处一眼便知。
她还是问了一句:“还有哪里受伤吗?”
沈则随低低应声:“只有手臂。”
宋念初没有什么处理伤口的经验,只想在去医院之前进行一些简单的包扎,动作生涩地用碘伏消毒。
没一会儿警察赶到,用手铐拷住了中年男人,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厉声让他站好。
那男人先前状若癫狂,口中时而大声嘶吼、时而喃喃自语。
如今双手受制,也仍是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嘴中不知嘀嘀咕咕了些什么,突然就开始用额头撞墙。
“前几个月我还见过他,跟他说过话,那时候还挺正常,”
旁边邻居翻看着手机群聊,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跟警察说话。
“后来好像是赌博输了几百万吧,老婆跑了,孩子也跑了,房子是爸妈的,不然早就卖了。”
保安大哥摇头感慨:“给人刺激成精神病了,赌博真是害人不浅啊。”
警察叫他们几个去派出所做笔录,宋念初回到屋中,换好衣服鞋子出来,在沈则随身侧弯下腰。
“先去医院吧,”
她目光往下落了落,迟疑了一下,轻声问他:“我把你扶到轮椅上?”
保安跟着警察,把那男人先押下了楼。
旁边邻居见没有热闹可看,多瞅了他们几眼,目光在轮椅上停了停,也关门回去了。
方才还拥挤吵闹的走廊顷刻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二人。
“不用。”
男人仍旧重复着同样的话,搭在毛衣边缘的手指微微攥紧,嗓音淡漠,“你先下去吧。”
宋念初眼角余光瞥见他发紧的手指,心尖好像也被揪了一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