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音渐渐习惯了这类场合,面上一片冷静。
她以为今天能见到他的朋友,自己情绪应该很放松才是。
可她却平静到不可思议。
尤其是在包间里见到叶今枝时,秦音心底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本来就是陆观止圈子的人,出现在朋友局中也是当然。
对于叶今枝,秦音其实并没有敌意,至少到现在是这样。
“嫂子你可来了,陆观止生怕我们这帮大老爷儿们没规矩吓到你,一直不肯让我们见着。”谢景唇边勾着笑道。
担心秦音会觉得不适应,有家属的都把她们一块请来了,热闹得很。
朋友见面,无非就是那点事,聊天喝酒打牌,秦音在一旁瞧着他们几人的牌局,暗叹他们这牌打得可是风云变幻,咬得死紧,一个不留神就得输。
牌桌上,其中一人问谢景道:“你哥没来?”
陆观止不轻不重地瞥了他一眼,暗含警告意味,叫他嘴里把点门,别什么话都往外瞎说。
谢景更是笑,“得,陆总您还不乐意我说了是吧,行行行,我闭嘴。”
除了叶今枝,在场的另外三人也是男性,一人是秦音偶尔会在新闻上见到的外交官,一人是商事律师,另一人则也是掌管家里公司的。
“没来,估计是和我嫂子闹矛盾了,她昨天一声不吭跑回她家了,我哥心情差得很,哪有心情来。”
几人边聊天边出着牌,这局以陆观止险险胜出,见秦音看得毫不分神,他问道:“想玩?”
她跟着那女人去到另一边聊天,叶今枝也在那坐着,冲着她微笑。
“正好,我们在聊弗利克美术馆的汤玛斯摩尔画像,小摩尔班的隐喻用得很厉害,都铎王朝留下来的东西都很有意思,有机会真的要再去一次。”
秦音知道这张画,只是还没有机会去亲眼见过。
“不了。”秦音想也没想地拒绝,“你们这刀光剑影的,我怕我挨不过一轮。”
他正想说可以协助她出牌,就有个穿着西装的女人走过来和秦音说话。
“秦音,看他们打牌多没意思,不如来和我们聊天。”
她看了陆观止一眼,他点头温声道:“去吧。”
“说起来,你怎么不办一次个人画展?”
秦音坐到沙发上,笑着回她道:“我对个人画展要求很高,应该要再过一两年吧。”
但这一刻,秦音突然明确地感受到,她和陆观止所处的圈子,或者说从小长大的阶层,是不一样的。
就算是有去学习管家为她准备的课程,可二十年来的鸿沟,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填补上的。
她们继续聊着天,秦音没太频繁地插入话题,更多地在观察。
更多地其实也是因为,她没能接上这些对话,只能充当一位倾听者的身份。
还不如在那边看陆观止打牌。
前些日子参加那些人的聚会,她们会专门照顾秦音,适时地抛出话头让她接,她并未察觉到落差感。
那样被金钱堆出来的谈吐优雅,见识广阔,秦音自认做不到。
她的生活有了巨大的改变,而她自己,似乎还留在原地,做着无力的攀升。
秦音端起红酒浅浅抿了一口,耳旁充斥着她们对红酒的讨论,哪一家庄园的葡萄色泽生得好,糖量高,酿造工艺有什么特别的。
她睡得很沉,并没有听到门外轻轻的敲门声。
一直没有得到回应,陆观止开了浴室的门,看到她正泡在浴缸里,长睫垂着,洒下一片阴影。
她根本就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头稍稍歪了些,下巴已经点进了水面,要是再往下一点,就得呛水了。
紧接着又聊到了紫宝石,有人说自己前些阵子才拍卖下紫晶吊坠胸针,1928年的古董。
叶今枝在这样的场合,游刃有余到了极点。
当天晚上回到家里,秦音有一种从身到心的疲惫,冲过澡后就泡在浴缸里。
空气弥漫着舒缓的柑橘香,水温很暖,这个空间安静到只有她一个人,她困顿地阖上眼,本只想放松一下,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洗个澡也能睡着。
他无奈地俯下身,轻轻捏她绵软的脸颊,女人秀气眉头微微地蹙起,抬起手来,想把他挥跑。
就这样了,都还没醒。
他伸手探了下水温,已经凉了,担心她再泡久会着凉,喊醒了她。
他递给她浴巾,“快点换衣服,水冷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还顺带把门给关上了。
水温是凉了,要比她的体温还低,秦音感觉到了一股凉意,她围上浴巾,洗了把脸醒神。
秦音睁开眼来,瞧见了陆观止,整个人都是懵的。
过上了将近三十秒她才找回了意识,突然庆幸自己撒了一水面的玫瑰花瓣。
“要不你先出去?”她说道。
换上衣服,秦音往门外走去,和陆观止说道:“我要去画画,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他掀起了眼皮,“时间不早了,一定要现在画?”
“是的,灵感转瞬即逝。”
他们期末作业不仅要交画画作品,还得写和作品相关的论文。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秦音根本没有头绪。
这次作业要画的是多人主题肖像画,她之前起了个底,并不满意,后面就全涂掉,打算重画。
“行。”他并未再劝,只是这样应了句。
秦音走去画室,坐在画架面前,发着呆。
其实她也不知道要画什么,所谓的灵感只是借口而已。
她没办法在他面前摆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只能选择逃避到没有他的画室来。
在画布前空坐了许久,笔刷提了又放,颜料从湿润转干,最终只剩下了一声叹。
依仗多年的灵感,不翼而飞。
空气愈发安静,她拿起手机,已经是凌晨两点。
知道今晚是怎么都画不出来了,秦音换回睡衣,动作极轻地上床睡觉。
他似是察觉到了动静,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她看过去,男人双眸阖着,立挺的轮廓落在暗色中,疏离而遥远。
她轻轻地靠着他,同样也闭上了眼。
-
接下来的一个月,秦音依旧没有落下管家安排的课程,需要自己出席的场合,她基本都会去。
偶尔的几次,她碰见了叶今枝。
叶今枝会过来与她寒暄问候几句,转而再与其他人叙谈,在名利场上,她是左右逢源的。
每到晚上十点多,秦音就去画室画自己的期末作业,一画就是到了一两点,她每次回到卧室时,他已经睡着,而她醒来时,他已经去到公司工作。
秦音画的进度很慢,这些日子,总是要枯坐许久。
以往如泉涌的灵感几乎没了踪影,她如今能做到的,只是抓住偶尔溅出的几滴水花,然后再静静地看着它蒸发,再度枯竭。
到了快十二月底,她给学校工作室的老师看她的期末作业。
老师的目光很沉,张张嘴,又去看了她的右手,欲言又止。
一个月多前她替许晚舒画兰花,也是用的左手,却比现在要好上太多太多。
幸好魏如老师还在国外忙着交流。
如果她看到自己现在这样子,她一定会特别失望,秦音不想她失望。
她抱着画回到了家,下午还有个私人生日会需要参加,这次举办宴会的,是和陆家交好的范家,他们的小女儿十八岁生日。
“秦音,考虑到你手受伤了,所以我可以给你及格。”
以往在展赛上总能脱颖而出拿奖的她,在课程作业上,只能靠老师的同情拿到及格。
老师替她找了个手受伤的借口,但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并不是这个原因。
秦音任由造型师为自己挑选衣服,表情平静地去到会场。
比起一开始的青涩,她已经显得够娴熟,给范家小女儿送上礼物,再从侍应生手里拿过一杯酒,随后就是叙叙低声的交谈,有时候还需要跳舞,秦音一般就只是在旁边看着。
被她这样无视,叶蔓夕很是不快,“要不是靠着个名头和出现的时机好,这才配不上呢,明明枝枝姐你才是优秀的,现在这样,不就是横刀夺……”
“夕夕,够了。”叶今枝冷着声打断她道,“我也就出国几年,你现在怎么说话成了这个样子?”
“陆家需要的妻子根本就不是她这样,我这还不是为了你打抱不平吗……”
她又碰见了叶今枝,身边还跟着了她的表妹叶蔓夕,就站在离她五米开外的地方。
叶蔓夕瞧见了她,转头和自己的姐姐说道:“枝枝姐,你说如果我有圈子融不进去,那我是不是还是算了比较好,硬挤进去也很丢人的不是吗?”
秦音不欲和蛮横娇纵的人纠缠,转过身当作看不见。
秦音将她们的对话听得清楚,却没有顿住离开的脚步。
她面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一直持续到这场宴会结束。
秦音去到学校上课,一切都跟往常差不多。
今天,是她放元旦假期前的最后一天课了。
秦音时间赶得巧,元旦假的前一天刚好没课,所以算起来,她这次的元旦假期足足有四天。
这天晚,她回到家里,没有再钻进画室画画。
这天晚,京市又下雪了。白茫茫的细密一片,雪下得急,还刮着风,抬起头时,像是飘了一场无声的大雨。
秦音收紧了身上披着的大衣,钻进车内,回到了家。
隔日早再起来,窗外白茫的一片,昨夜的雪下得很大,几乎盖住了目光所及的一切。
见到她早早就出现在了卧室,陆观止手里端着玻璃水杯,问她道:“你的作业忙完了?”
“还没有,只是今天想休息一天。”秦音朝他走近一些,将他手中的玻璃水杯拿下来放到桌面,主动踮起脚去吻他。
他有别的事要关心,吻得有些敷衍。
“什么时候处理完?”他问。
“不知道,得看情况。”
一吻闭,他眸色稍沉地问她道:“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后天我们去海岛度假吧,正好放松。”
她眼里藏着隐晦的难过,“对不起,我们这次又没办法一起去了,我已经有了别的安排,是很重要的事情。”
不想和他再继续这个话题,秦音主动吻起了他,她颤着眼,吻得极为深,像在弥补他们这些日子缺失的亲密。
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是一点就燃的。
他指间没入了长而柔软的发丝,两人不知觉地躺倒在卧室的小客厅的沙发上,空气中弥漫轻闷而模糊的声响,似乎就要这样顺着继续下去时,他忽地抬起指尖,轻抚她隐隐蹙着的眉心。
他低声道:“秦音,睁开眼看我。”
“我……”她眨了下眼,又一颗泪漫着他的指腹滚落,却是避而不答地道,“你再亲亲我,可以吗。”
他静静地看她,望着那双总让他目光停驻的眼睛。
她朝他看去,明明是这样近地看着他,鼻尖与鼻尖相抵,却是隔了一层打不破的玻璃。
隔着那道不存在的玻璃,他的轮廓又被盖上了最为轻柔虚幻的焦距,黑沉的眸也要温柔许多,窗外又落起了寂静的雪。
他些许粗糙的指腹抹过她眼尾,低着声,是只属于情.人之间的呢喃,“怎么哭了。”
“不可以。”他说。
秦音抿了抿唇,正想说什么,下一秒,他却是轻轻吻了她的眼尾,“骗你的。”
这天晚,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主动,没再和之前一样时不时就说要累了要停下。
天蒙蒙亮,第一缕温暖的光落到了皑皑雪上时,她又醒了,眷恋地以眼描摹他的轮廓,又往他怀里再靠近了些,在温暖中再度睡下。
他起床时秦音知道,她也醒了,第一次为他系领带,她没有练过,系得不大好看,但他没有重系,就这样去公司了。
他离开后不久,秦音冒着雪下楼,去花店买了一束花。
可惜这个天气,已经没有飘香的桂花了。
她挑来挑去,选了开得最娇艳的三朵红玫瑰,没有搭配其他,就这么单调地包成了一束,选的包装纸是黑色的,将玫瑰的红衬得热烈。
回到了家,她找到剪刀,修剪掉玫瑰花枝上的刺,不小心扎到了指腹一点,很轻微的痛,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漫进了心底,那样揪着。
她重新包好包装纸,学着他以前做的,在包装纸和花之间放了一张白纸。
做完这一切,她拖着提前一天收拾好的行李箱离开。
孙姨并不在客厅,她的离开,悄无声息。
关上门前,她停下来深深望了客厅一眼,想到了在白纸上写的其中一行字。
[你曾说我的笔是一只会飞的鸟。如今,它用金线绣在了人来人往的屏风上,华贵,也美丽,却去不了天空,也去不了我的山。]
也许,他们并不适合。
秦音转回头,用尽了生平最缓慢的步子,一步一步地离开。
第44章
抵达山里时,雪又大了起来。
大雪下冬山如睡,自半山腰远望去,白茫间掺了不少其他色彩,接待她进山的任老师说,那边原本是一片树林,非常茂密,夏天的时候看着是一条齐平的绿色线。
“村里地形不好,还没通上暖气,不过学校里还好一点,有取暖的,就是睡觉的时候难熬了,得在炕上睡。”
秦音来之前有问过,几乎将她的厚衣服都带来了。
来这里之前,她不知道原来冬天会这么的难熬,冷风刮着雪往人脸上吹,纵使穿着很厚了,但这风跟会钻孔一样,还是有种入骨的冷。
冷是冷,可闻着寒冷的空气,她的心却很平静。
“你这几天就睡这边吧。”风又刮起来了,任老师打开一条狭小的门缝,让秦音赶紧进门,木门要关时被门外的风雪阻着,要废上老大的劲才能栓上门闩。
关紧了门,任老师找到不穿的旧衣服去堵门缝,免得冷风灌进来。
她指着其中一个空的房间,“你的房间在这,我睡在左边的那房,有事直接喊我就成。今天的雪太大了,要等明天雪停才能去学校了。”
秦音点点头,又问:“孩子们元旦不放假?”
任老师摇了摇头,去到秦音房间,一边给她示范怎么给灶炕烧上火,一边解释道。
“对他们来说,放没放假其实区别不大,这天气太冷,在学校待着反而舒服。每到元旦我们都会组织活动,他们反而很喜欢,因为这样热闹,有过节的感觉。”
秦音目不转睛地看着任老师的动作,她从小在江南长大,冬天过冬全靠意志和穿厚衣服,后来到京市,这边基本都是通上了暖气的高楼,更是从未见过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