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和三皇子千里迢迢,终于还是赶了回来。
皇帝身体不堪,宫中不敢大肆铺张,两位皇子看望过皇帝之后,索性到了公主府,在夜色下酌半杯清酒,讲塞外风光。
云初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间或插几句话,却也并不热切。
清酒能抚慰满身风尘和疲累,却驱散不了几人心上沉重的郁结。
“父皇脸色也太难看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好起来。”
不知是谁先把话题扯到这上面,余下几人皆是重重叹息。
“这时间也太寸了,先前二哥的事情还没完,父皇还在气头上呢,储君未定便倒下,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呢。”
“就是啊……”
云初依旧在一旁默默听着两人的谈话,心中却在默默计算着另外一个时间。
远方的强敌已经上路,他们整顿内务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大哥,如果父皇真的……你会回来吗?”
云初端着一杯酒,在皎洁月色下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眼中的茫然和惊惶真切具体。
大皇子沉默了一瞬,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也没再追问下去。
只是可以确定的是,他对那个位置,不是完全没有渴望的。
这就不那么好办了,毕竟从前她黄袍加身的计划,都是建立在顾文居毫无选择的基础上的,若是他还能有拥护新皇这一个选择,他大概还是不会走上那条路。
其实说起来,谁当皇帝都差不多,这皇位也实在没有什么好稀罕的,可前方虎狼未除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美味利益,唯她知道,那一口下去不见甜意,只会是细碎的锋利刀片,让人有苦难言,想再吐出来都不太可能。
如今皇室的一家人,其实都算不上亡国之君,偏偏担负了亡国之命,也是造化弄人。
破而后立的先决条件,是所有人都看清楚问题,只是现在,即使她把这个国家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说出来,也无人会相信她。
那也就……不必说了。
“救我。”
那一夜她身上衣衫单薄,从公主府出去,敲开顾府的门时,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倒在顾文居怀中之前,她这么喃喃自语。
云初知道有人接住了她,那之后她睡在了顾府,终日昏迷。
来看望的人来来去去,脸上都带着些许惊骇的神色,唯顾文居周身气质稳重不变,自知自终都是低落。
“公主可看清了刺杀你的是何人?”
她再醒来的时候,顾文居守在她的床前,递过去一杯清水又看着她吞咽下去之后,急切地问。
云初有些呆愣地摇了摇头。
“那天我好像是有什么事情要来找你吧,也没带什么人,本来距离也不算远,我本来以为不会有什么的……”
她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不了几句便要停下来想一阵子,后来还因为始终想不起来那天晚上为何深夜出门,皱了好一会的眉。
直到顾文居抱着她小声安慰,劝说她不再去想,她才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脸上却依旧是抑郁的模样。
看起来,像是受到了惊吓,又像是知道什么不想说出来的秘密,独自郁郁寡欢。
丽初公主遇刺得事情不是秘密,皇帝听说此事后,还勉强打起精神上了几次早朝,朝堂上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一腔怒火不知对谁而发,让下面站着的人一边战战兢兢,一边又心中犯着嘀咕。
“朕还没死呢!你们那些小九九都给我先收起来!”
“丽初……丽初不过是个女孩子,她能对局势造成什么影响,你们怎么就容不下她?”
“成何体统!”
没有指明道姓,他的目光却三方两次停留在大皇子和三皇子身上,不知是在观察什么,还是在试探着什么。
退了朝,大皇子和三皇子又一同去看丽初。
这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日常,即便他们从未真的见到过丽初。
顾文居的借口冠冕堂堂,不容辩驳。
“即便是亲兄妹,也是当将基本的礼法的,如今公主未醒,见人实在不方面,殿下人到了,心意便到了,请回吧。”
“等公主醒来,我会告诉她殿下曾来过。”
每次的说辞都差不多,说完便和和气气送他们出门。
这种时候,即使是平日里再寡淡的夫妻关系,似乎也亲密过一起长了许多年的兄妹。
他们心里再焦灼,也无法指摘什么,只能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调查此事为何会发生。
调查却未出结果,那刺杀的人明显是死士,一击不中,当即便当街自刎,丽初当日出门并未带多少随从,后来慌忙逃命,也没看清状况,调查下去线索就那样断了。
问到她身边的人当日的具体情况,谁都含含糊糊,谁都像有嫌疑,偏偏又没有确切的证据。
那刺杀的人无名无姓,死了一了百了,调查迟迟没有进展。
大皇子和三皇子调查多日无果,本就心思郁结,又迟迟在顾府碰壁,十分憋屈,连带着看顾文居也不太顺眼。
今日他们没从管家那里听到例行公事的敷衍,听到丽初醒来的时候,竟然有一瞬间的不习惯。
等到跟着侍女见到了衣着素净的丽初,他们才突如其来地感受到剧烈的惊喜。
“丽初,你怎么样了?伤口还疼吗?”
“丽初,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在这里住得不习惯,我们回宫去好不好?”
“丽初……”
接二连三的问候,含着拳拳情意,云初却只是笑,什么也没说。
那笑容里几乎带着一点苦涩的意味,眉间眼角都是哀伤。
大皇子先发觉了她的不对劲。
“怎么了?”
“你别害怕,没事了,以后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以后……”
“大哥。”
她终于开了口,仍然是笑着的,却有些勉强。
她的眉眼低着,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现在外面是不是已经乱起来了?”
说完她的眼里瞬间浮现出些许泪光,显得情绪有些激动。
“没有啊……你想什么呢?”
大皇子先是下意识反驳,而后想要安抚,却又觉得有些奇怪。
她被吓到了,这很正常,可一见面就问出这样的话,又实在有悖常理。
哪怕她是语无伦次地诉说自己的害怕,哪怕她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责备,也比现在这样强自镇定着追问外边的情况要合理些。
顾文居到底和她说了什么?
他的眉一拧,目光意味深长地在身上划过,心中暗暗有了计较。
那些猜测没有成为最后的声音,面对她的急切追问,他只是耐心解释了几句,告诉她一切都好,让她不必担心。
“我们都在呢,乱不起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是对着丽初的,却又含沙射影着别的什么东西。
顾文居默不作声地陪在一旁,刻意忽略了那打量过来的的目光,却无法忽略云初眼中的小心翼翼,和惊慌失措。
“公主好像很害怕。”
送走了念念不舍的两位皇子,他却没有离去。
她睡的是他的床,盖着的被子却是宫中特意送过来的,说是她从小习惯了的材质。
华丽的绸缎在灯下泛着光彩,印衬得周围的摆设有些太过简洁粗陋了。
此前她昏迷不醒,面色苍白得吓人,违和感倒还没那么重,如今她醒了,虽依旧面色脆弱,却生动活泼了些,整个人都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其实殿下说得也不错,顾府粗陋,公主大概是住不习惯的。”
“之前情况不明,我也不敢擅做主张,安排公主去什么地方,如今公主醒了,若是想回宫静养也……”
他说话的时候慢悠悠的,一边观察着她,一边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
“你也要赶我走吗?”
丽初在床上半坐着,抬起头来看他。
顾文居的耳朵动了一下,他捕捉到一个“也”字,让他心中某些预感成了猜测。
“臣不敢,只是公主金尊玉贵……”
“你果然也要赶我走!”
她说话的声音里有了哭腔,夹杂着浓郁的委屈,急切得口齿不分。
“我就知道,没有人关心我,你也觉得我是累赘是不是?”
又是一个“也”字,急切又明确,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有我曾经信任的人抛弃了我,有曾经保护着我的人离我而去,我别无选择,只能寻求你的庇护。
试探到了这一步,已无需再深入了。
顾文居端着茶杯,近到她身前。
“公主若是不嫌弃寒舍,自然住多久都是可以的。”
声音里有难以言说的温柔,和十足的宠溺意味。
“你真的不会送我走吗?”
云初伸手去拉他的衣袖,仰着头确认了一次,得到温柔的回复后,才满意地揉着眼吹灭了床边的灯,沉沉睡去。
第26章
亡国公主
那场刺杀,是云初的自导自演。
为的是让本就不怎么相互信任的两帮人马,矛盾剧烈些。
顾文居隐晦地得到了她的答复,也不负她所望的,向着那个方向想了过去。
她从前和他关系确实算得上亲密,可比起真正伉俪情深的夫妻,显然也差了许多,那为什么,在这样的危难时候,她却只愿意向他求救呢?
自然是因为,她不确信身边哪些人,对她有了杀心。
别的方面,她或许看不通透,但他的人品她还是放心的。
这是她有意无意,在发呆的间隙,传达出来的讯息。
顾文居听进去了,然后在朝堂上再遇到两位皇子的时候,声音就有些冷淡了。
“丽初怎么样了?我想去看看她。”
一日散朝后,顾文居被大皇子拦住,看起来是在询问他的意见,实际上也只是告知而已。
他没有什么资格,去指责皇子的行事,只默不作声带路。
“嗯,挺好的,最近心情也不错,还让我给她收罗民间话本。”
“首饰?可能是喜欢的吧,殿下也知道,臣从前并未和公主住在一起,这些细节是不太清楚的,不过现在公主身体虚弱,妆发都简单,佩戴首饰倒是不怎么挑剔,我日日去看她,见到她经常戴着的,也就那么几只玉钗……”
听到大皇子更详细的询问细节,他这么答道。
挑不出什么错来,却又分明隐约自得着。
你们精挑细选的礼物,她只是随便看一看便收起来了,懒于打理。
我随手在街边收罗的话本,她却看得津津有味。
大皇子对他的情绪一无所知,只是随口反问了一句。
“嗯?丽初从前不爱看书啊,如今怎么喜欢起话本来了?”
顾文居洋洋自得的声音还没有再响起的机会,他又自己下了定义。
“是不是顾大人家中少娱乐,她又受了伤不便行动,所以才拿那些东西打发时间呀?”
他这么说着,脚下步子的节奏慢了些,似乎认真思索着什么。
“这样吧,我派人寻些戏班子过去,她平日里也能解一下闷。”
顾文居被这简单粗暴的逻辑梗了一下,张了张嘴,语言还没组织好,一边的三皇子又搭了话。
“不过顾大人家里也太小了些,也不知道一个戏班子过去能不能住得下,要不然……”
顾文居默了片刻,没有去接这个话题。
双方都自以为自己取得了胜利,蓄势待发要乘胜追击,顾府已在眼前。
到了云初面前,三人还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没有把剑拔弩张的气氛表现出来。
“大哥,三哥。”
她的气色好了许多,即使大皇子和三皇子都不太愿意承认这是顾文居的功劳,心中也多多少少知道,至少她住在这里,是安心的。
“感觉好些了吗?”
云初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我都已经好了呀。”
她说着还提着裙子转了一圈,一派天真的模样。
“大哥,父皇怎么样了,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这句话本来没什么问题,可她说得太过小心翼翼了,不像是什么被娇宠着的公主,倒像是什么被皇帝厌弃的罪臣。
是谁给了她这样的印象?让她入宫一次也要战战兢兢,特意询问一番?
大皇子心中咯噔了一下,声音柔软着的同时,打量的目光向着顾文居的方向滑落了过去。
“当然可以,你要进宫看父皇,随时都可以去的。”
“父皇也很想念你呢。”
他本来想说择日不如撞日,可看到云初依旧单薄着的脸,又有些不忍心,话到舌尖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你什么时候想去了,就告诉我,我带你去,好不好?”
云初乖巧地点了点头。
“大哥,你们……小心些。”
那省略的内容不知是什么,听起来有点像惊吓过度的人草木皆兵,提醒旁边的人也要小心暗剑,可在有心揣测的人耳中,显然是另外一番模样。
“好,我会小心。”
大皇子和三皇子一起告辞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文居一眼,他莫名其妙接收到警告,也没意外,只回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包罗万千情绪。
“大哥,你觉不觉得,顾文居有些奇怪?”
两人回宫的路上,三皇子似乎想了许久,才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大皇子嗯了一声,思索良久,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之前丽初深夜扣门,大概也把他吓得不轻,现在谨慎一点也是应该的。”
只是他自己小心翼翼也就罢了,怎么还潜移默化,让她也对他们产生了提防。
是,现在刺杀的真相还没有调查清楚,按道理说,是所有人都有嫌疑,可也不至于把疑心放到他们身上。
她那样小心翼翼,说什么都先三思,状态实在不太平常。
一场刺杀,她虽受了些伤,可至于到现在这个样子吗?
丽初确实是没经历过这样的场合,可也不是什么养在深闺,万事怯弱的娇女。
她自小长在宫中,别的没见过,妃嫔或争风吃醋,或脾气暴躁、在下人身上发泄情绪,她总是见过的。
素来上位者心冷,就是因为见过太过血肉模糊。
她受惊是正常的,可被惊吓到如此模样,就很值得推敲了。
想来……是有什么人,在她脆弱的时候,在她耳边编排着什么。
顾文居。
这个名字在他的心底一闪而过,默念的时候,有咬牙切齿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