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段时间过去了,丽初伤养好,还是让她回公主府吧。”
他没头没尾地这么说了一句,三皇子听得一头雾水,下意识哦了一声,好一会才憋出半句话来。
“这事又不是我们说了算,丽初自己愿意住在哪里,难道我还能去逼她不成……”
话未完,宫门已在眼前,大皇子嘘了一声,把三皇子拉到了转角处。
“别说话。”
他们下了早朝便自朝堂而出,在顾府待到此时才回来,身边没有带随从,宫门口说话的两个太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竟然真的没发现他们。
两个太监一个眼熟,是皇帝近前侍候着的,一个面生,大抵是某个不常在京中的侯爷身边的。
三皇子垂在身侧的手被自己捏得咔咔作响,盛怒难掩,几乎有立即走出去分说的冲动,却被另一只手拉得死死的。
他回过头去,看到的是大皇子写满愤怒的脸。
宫人转身,回了宫去,那个面生的太监也上了轿子,慢悠悠远去。
大皇子终于放开了他,在他质问的目光下冷着脸,良久后才晦涩出口。
“你现在去拆穿他,也还会有其他人。”
“藏在暗处的敌人比在明处的多,看着那个位置的人,也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没做好准备就打草惊蛇,不好。”
到底哪里不好,他没详细说,三皇子勉强领略了一二,却有些含糊。
像一团浆糊在脑中凝结,那些疑问没有随着两人的对话而消减些,反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我去见父皇。”
“你要跟我一起吗?”
两句话分明是连贯的,中间却又有一些停顿,似乎是经过了什么思索。
“好。”
三皇子默了片刻,还是跟着去了。
他心中一团乱麻,又是急躁,又是不安,只觉得这局势莫名就乱起来了,可竟然无法理顺,也无从理顺。
“走吧。”
带着细碎叹息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再抬头的时候,只看见前方人远去的背影。
他迈着步子跟着去了,到皇帝寝宫的时候,拿浓重的药味袭来,让两人都下意识一皱眉。
刚才在宫门口远远看见的太监见到两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细微的变化,和颜悦色里,又带着真切的担忧。
“两位殿下来了,皇上刚刚睡下,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呢,不如换个时间再来?”
皇帝最近睡眠很不好,难得片刻安宁,他们总不该去打扰。
这是人之常情,无可指摘。
若是平时,话说到此时,他们可能也就真的去了,反正也没有什么正事,反正他们如今居住在宫中,随时都能来看望。
只是……若他们连与皇帝的见面频率都被掌控着,其他方面被拿捏,也就不那么复杂了。
“我也好几日没见过父皇了,左右今日无事,便在这里等着吧。”
大皇子和和气气地应了一声,也没去为难那太监,走到一边坐下。
“三弟以为如何?”
三皇子察觉到周遭温和气氛下的剑拔弩张,啊了一声,到了大皇子旁边坐下。
“我自然都听大哥的。”
“殿下,这皇上不知何时才能醒呢,前朝事多,殿下还是去御书房帮着处理一下吧,这里有奴才看着,不会出事的。”
那太监心中一紧,意识到了什么,向前了两步,继续劝说着。
“等皇上醒了,我立即便派人前去通传……”
大皇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端起桌上刚奉上的热茶抿了一口,声音凉了一些。
“我听着这话怎么不太对呢?”
“前朝事如何,公公怎么看起来比我还清楚些?”
那太监脸色一白,立即便跪了下来。
“殿下息怒。”
那杯茶被重重放回了桌面上,陶瓷碰撞的声音清脆凛冽,带着明显的疑心。
“奴才也是听大人们说的,此前殿下也一直繁忙,所以隐约有些猜测……”
那声音战战兢兢,极力撇清着自己,却怎么也分说不清楚。
一个后宫宦官,和前朝臣子有交流,暗自旁听皇子们的谈话,揣度上意,可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
最次也要被安上一个多嘴多舌的罪名,发配荒凉处。
只是他已别无选择,若不先承认了这些,他身上要承担的,可能远不止此。
何况如今……
宫中人心惶惶,混乱不堪,皇帝对他多有依赖,这件事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太监在下守跪着,心思流转得飞快。
大皇子一只手在桌上撑着,懒散听着他的解释,像是在听什么闲话。
“公公怎么这么大的反应,我不过是随口一问。”
他笑了起来,声音里有调侃的意味,眼底却浮现出一点烦躁的情绪,一闪而过,而后遍寻不着。
“父皇。”
一抹明黄的颜色在眼前一闪而过,他站起起来,端正了姿势,请安。
皇帝皱着眉看着一站一座一跪的三人,浑浊的目光里有一点不悦。
“你们闹什么呢?”
“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躲着我说什么闲话?”
大皇子心中冷笑了一声,跪着的人心如坠冰窖,额头上立即便有冷汗低落了下来。
完了。
大皇子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明明只是在为自己辩白,听在他的耳里,却像是在宣布他的死期。
“刚刚公公说父皇才睡下,不知什么时候能醒,我还正奇怪呢,看来是这当中消息出了些差错……”
第27章
亡国公主
那天之后,皇帝屋子里的人换了一拨。
听说,前面的人是因为挑拨陛下和两位皇子的关系,在两位皇子拜访的时候隐瞒不报,才被换下的。
这说辞粗陋得过分,所有人都以为只是谣言,最后竟然都不约而同,认为这里边别有文章。
毕竟一个后宫太监,去挑拨皇子和陛下的关系,听起来实在有些天方夜谭。
“说起来困难,操作其实也很简单的。”
“父皇近日身体疲乏,许多时候都昏昏沉沉的,我们去的时候,他不通报,也不会有人去问。”
“何况他也不是每次都不通报,偶尔父皇状态特别不好的时候,他也是会让我们进去的。”
“只是这种时候,父皇心中烦躁,也说不了几句话,我们便自己告辞了……”
大皇子到顾府接了云初,入宫的路上,慢慢和她解说着。
云初嗯了一声,点着头若有所思。
“我知道了。”
“这样父皇只会以为你们近在咫尺,也鲜少去看他,久而久之,自然就生了隔阂。”
“久病床前,子女又不在面前尽孝,反而是身边侍候的人尽心尽力,会偏向哪边,也就很好确认了。”
皇帝当然不会因为这一点细小的情绪,就不喜太子,可凡是更信任身边人一些,却是必然的。
他们不需要皇帝抛却皇子的决心,只需要皇帝的一些信任,在临走前,圣旨经由他们的手而过,而不是直接交到大臣手中,就足够了。
只多这么一道流程,他们能操作的空间就已经很大了。
“大哥近日也在帮着父皇处理国事吧?”
“感觉如何?”
云初没有再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思考了一瞬,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什么?”
大皇子愣了一下,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云初的话题已经跳转到另外一个方向。
默了片刻,直到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找到归宿,才缓缓开口。
“你问这些做什么?”
“帮你家那位左相考察谁更有可能是下一任,提前站队吗?”
声音里带着几分调侃,又有几分酸溜溜的意味。
云初一挑眉,偏过头去,看高高地向着远方延伸的宫墙。
“什么呀,我就是随口一问。”
音调娇嗔,带着一点羞怒。
大皇子哦了一声,跟着她目光的方向去看宫墙,似被那森严的气氛感染,脸上出现了些许感慨神色。
“从前你总说想出宫去玩,现在可算如愿了。”
他久未等到云初的回答,再回头看着她望着远方天色,心似乎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大哥,我有时候想,若我们不是生在帝王家就好了。”
“父皇若不是父皇,大概还能少受些骂。”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大皇子心中觉得有些怪异,下意识想要追问的时候,却没来得及。
皇帝的寝宫到了。
“父皇。”
丽初行礼的时候,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皇帝眼中是有惊喜的,上下打量了她许久,还拉着她说了许久的家常。
云初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言辞有些敷衍,这让皇帝有一些被忽略的不舒服。
“丽初?你想什么呢。”
“父皇和你说这话,你怎么还走着神。”
大皇子轻咳了两声,在皇帝的暴躁发作出来之前,开口提醒。
“啊?哦。”
云初如梦初醒,连忙告罪,却依旧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有什么心事吗?和我说说。”
皇帝和颜悦色,可见最近实在孤独得狠了,连带着耐心都多了几许。
云初抬眼看了他一眼。
皇帝几乎立即便后悔了自己刚刚出口的话,要阻止却来不及了。
她话一出口,果然便不那么中听。
“父皇,之前我问您的问题,您想好了吗?”
“如今您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可想好日后江山如何归属?”
大皇子心下惊骇,目光战战兢兢地去看皇帝。
皇帝一脸不悦,他伸手去拉云初的衣袖,想要拦住她继续发言,却还是没能来得及。
“父皇之前不愿意回答,我只当是不愿对我说。”
“可现在看来……父皇是自己也没能想清楚吧?”
疾言厉色的模样,放在她身上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不像是勇气和诘问,更像是无知者无畏的天真。
皇帝皱了皱眉,本想要随口打发了她,却又因为恰好被她说中,愣了一瞬。
“我在宫外,对父皇被造不成什么影响,也被人盯着,仿佛生怕我多活一日,让局势脱离了掌控。”
“父皇自认为还理智清楚,不也被身边人愚弄,差点误会了两位哥哥吗?”
“如今天下看起来太平,可四方天灾不断,朝堂混乱,父皇以为还能安定多久?”
“父皇若不能安定好江山,便是千古罪人!”
声音尖利,声声泣血,带着死谏者的气度。
眼中却又含着一点泪光,是不忍心,也是惊惶。
责备的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
“朕会考虑的。”
“好了,朕累了,要休息了,你们退下吧。”
最后只干巴巴这么说了几句,弃甲而逃。
“丽初,你今日怎么这般急躁?竟然在父皇面前说出那样的话来,我真怕你惹怒了他……”
大皇子亲自送她出宫,言辞之前有劫后余生的感慨。
“还好父皇近日温和了些,没有动怒,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云初停下了脚步。
此时正是傍晚,夕阳让一半的天空都变了颜色,和煦的阳光下花草丛生,有芬芳萦绕。
“大哥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夕阳让她的周身有异样的光华,她在那样的精致背景里偏着头,美得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子。
美得超凡脱俗,也天真得可爱。
“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
云初吸了吸鼻子。
“大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
“父皇也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总觉得我担心的那些都不会发生,可是明明……”
她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了大皇子的话。
他住了嘴,安抚性地倾听她的话,到后来却也沉了脸色。
“好,我会好好和父皇说的,你早些休息。”
云初说得半点不错,现在的江山看似一片锦绣,却实在不稳。
他从前其实没有想过要参与政事,他为长子,非皇后所出,母妃也算不得受宠,虽对那个万人敬仰的位置有些艳羡,却也从来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属于他的东西,他不该觊觎。
让他为那个位置,去做出手足相残的事情,是不现实的。
他自小也没有被当做储君教导过,所修多为风雅事,是按照一个富贵闲人的配置教养的。
朝堂事,他既然没有插手的机会,自然也就不那么上心。
总要让皇后和太子都觉得他没有威胁,他才能安稳度日。
这是他那位素来隐忍的母妃自小教导他的,他一直践行得很好。
所以最近上朝堂,认真参与朝事之后,他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处事不周的那些后果,本来不会在他眼前出现,所以他即使隐约知道,也从未深想过。
可今日,云初却把那些东西摆在了他面前。
让他真切地意识到,坐上那一把龙椅,需要背负多么沉重的责任。
“赈灾不及时,万千流民便可能成千百。”
“贪官污吏惩治不到位,便会有生活在水火之中的一方民。”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不是你奏折上轻飘飘的几个字!”
“你能等,能拖延,他们可不能!”
那条路格外漫长,那些声音在心上萦绕了许多次,也没有彻底消散。
大皇子低着头,眉目低落。
他从前觉得是顾文居在挑拨离间,所以一直不喜欢他。
又觉得女生外向,对丽初嫁人后,更信任他而耿耿于怀。
今日听她一番言论,才恍然自己从前的判断竟然都错了。
顾文居或许没有挑拨什么,只是在她面前展示出了一个更大更完整的世界而已。
让她有了怜悯之心,又有了对自己能力不及的痛恨。
顾文居对如今的朝堂是不满意的,或许,对皇家的人也不怎么满意。
所以丽初只会觉得是他们能力不及,没能治理好江山,才让万民流离失所,生计难挨。
说起来也没什么大错,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只是……
他的目光在推开门前闪烁了一下,坚定替代了茫然。
顾文居又以为他自己是谁?不过一个文人而已,以天下为己任还算得上风骨,对君王指手画脚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