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调而看不到尽头的时光在虚空里静谧地流淌着,让人怀疑自己经历的一切,包括自己存在的真实。
“舒敏,如果……”
她开口,声音刚开始却又中断了,在女孩歪着头看着她的目光里摇了摇头,收敛心神。
“算了,没什么。”
“你自己做任务的时候小心些,别勉强自己。”
舒敏和她不一样,她本可以走上轮回,却心甘情愿为系统驱使,但那并不代表,她被这规则桎梏着,若是她自己愿意,大可以踏入轮回。
虚空之中有什么东西沸腾了起来,云初知道,下一个任务快要开始了。
她闭上眼等待着传送,临走前还和舒敏轻声告别。
这一次醒来,是在行进的火车上。
狭小的空间,有让人难以忍受的味道,身体不自然的卷曲着,让她身上传来隐约的疼痛,一双粗糙的大手护着她的后脑,她俯在一个妇人的胸前,窗外是浓墨重彩的黑暗。
按照她的记忆,抱着她的是她这具身体的母亲,如今他们正在前往帝都的路上。
她的父母怀揣着梦想,试图筑梦异乡。
在原主的记忆里,自己独立之前,她都住在帝都边缘破烂的楼里,格局有点像大学宿舍,一层楼的人家共用洗衣台和卫生间,切割空间的却并不是墙壁,而是一种薄薄的板材,十分脆弱,隔音效果约等于无。
她的父母单是在帝都活着,就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对她教育的忽略几乎理所当然。
他们的梦想终于还是没有筑成,生活情况得以改善,是原主长大之后的事情了。
她因为相貌出众,误打误撞入了模特圈,赚回了不少钱,大概是因为小时候穷怕了,所以她抓住一切能抓住的力量,不顾一切往上爬,因为非常努力,丢掉了所有的尊严,所以勉强换回了一些物质。
父母对她是有些失望的,可又对她带回的物质有着渴望,两相权衡之下,两代人交流少了,渐渐生了隔阂。
她后来结识了一位姐姐,号称在政界有些路子,为她保驾护航,所以在娱乐圈混得风生水起,那位姐姐也是贫苦出生,两人惺惺相惜,引为至交,等到她彻底卸下心防,却又忽然联系不上那位姐姐了。
她死得不明不白,尸体是某个未眠之夜后,从河流中飘上来的。
她平日里名声就不太好,警方只是走了个过场,便判定她是自杀,而后这事件只占据了网页新闻的某个角落,再没掀起波澜。
云初记忆里最浓郁的,是发布任务的人无边的悔恨。
她恨自己在年幼之时没能忍住诱惑,踏入了不归路,又恨自己混迹那样混乱的圈子多年,却没长出该有的机敏。
她的死亡当然不是意外,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有人神神秘秘,要给她介绍一个大人物,她还特意化了精致的妆容,去讨好那位身份不明的先生,却没想到那天晚上的宴会从头至尾就是一个局。
她临死前脑海中浮光掠影,许多画面沉浮,多半都模糊,关于那位姐姐的画面去尤为清晰,让她几乎意识到什么。
那位姐姐的金主,是一位身份尊贵的高官,她曾在她面前咬牙切齿,说那高官实在不是东西,她要让他身败名裂。
后来好像就没了消息,她和那位姐姐失去了联系之后,还在新闻上看到过她要隐退娱乐圈的消息,说是要嫁给圈外人,安稳生活,那时候她还委屈,自己一颗真心对她,以为自己算得上她的好友,居然连这样的消息也要透过媒体才能看到。
难道要脱离这个圈子,就连她这个朋友也不要了吗?
临死前那些本不合理的画面连贯在一起,才让她恍然一些事。
或许那位姐姐或许并非心甘情愿隐退,或许她只是不小心,当了别人的挡箭牌。
只是一世混沌,临死方清明,实在太晚了。
她甚至没有机会,和家人告别,说一声抱歉,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云初接收了她一世的记忆,也看到了系统整理出来的任务条目,心中没什么波动。
这个任务的发布者,比起之前的那些,实在不值得同情可怜,她人生大部分的黑暗,其实都源于自己的错误选择。
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应对那些十字路口,可她后来,分明也是懂了是非的,只是贪恋那来得太容易的钱,只是无尽生长的欲望,需要更多的名声来填满。
好在她的任务目标十分简单,想必……她也不必在这里耽误多久。
云初在妇人的怀里抬了抬头,活动了一下颈部的关节,这么想着。
妇人被她的动作惊醒,干涸得有些苍白的唇开口十分艰难,声音沙哑。
“小初?怎么醒了?”
“乖,很快就到了,到帝都就好了,那里不像我们乡下,什么都好,什么都宽敞明亮,再忍耐一会,好不好?”
云初睁着眼看着她。
这具身体还是个孩童,所以一双眼格外澄澈动人,安静里透着纯真,让妇人向下生长的唇翘了起来。
“小初啊……到了帝都,妈妈就送你去读书,你要乖乖的……”
妇人的手抱着她,把她往自己怀中深处压了一下。
她身上带着一股肥皂的味道,又掺杂着一点汗味和莫名的乳香,交织在一起并不那么让人舒服,却莫名给人一种安全感。
这便是怀着梦想远走他乡的人。
云初在她怀里闭上了眼,在整个车厢的里,安稳地睡了过去。
帝都到了,云初被一个男人扛在肩上,回望火车站上方亮着的字,被那个方向升起的日光灼得睁不开眼,伸手去挡眼睛。
“小初还没睡醒吧?在爸爸身上睡一会。”
那抚摸着她头发的手,比昨夜的妇人还要更粗糙一些。
这是她的父亲,他没有能够买到坐票,所以在列车的洗手间外坐了一夜,临到下车才到她们坐着的位置,接过女人整理好的行李,踏上了这片让他渴望的土地。
云初在他的肩膀上,伸手去抱他的头,避开了他的眼睛,她歪着头去看旁边走着路的妇人。
妇人肩上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塞得满满的,因为洗过太多次,本来的颜色已脱落得差不多了,变得斑驳,她手上还提着几个纸袋,也放着一些东西。
因为负重过多,她走得有些辛苦,脸上却没有苦意,全是对未来生活的期盼和向往。
听人说,这里遍地是黄金,只要愿意干,一个月能挣到老家那边一年的工资呢!
他们两个人带着小初,总给给她攒下学费的,要让她过好日子,受最好的教育,念大学,以后长大了,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在公司里上班……
她一边走一边憧憬着未来,不时转头去看丈夫肩头上的云初,眉眼之间都是温柔和笑意。
三人很快在云初记忆里的破烂楼房里定居下,交了租金和房租之后,身上的现金已经所剩无几,找工作成了迫在眉睫的事。
“这样吧,你在家里带着小初,我明天联系一下老李头他们,让他们带我去工地上看看。”
“等小初上幼儿园了,你再出去上班。”
昏暗的夜,为了省电,房间里只开着一盏灯。
出租屋里什么都没有,夫妻两人在附近捡了一些厚纸板,铺成了地铺,而后在上面盖上从家乡带来的毛毯,这边是一张床了。
如今两人盘腿在一侧坐着,男人先说了话,口中是笃定的语气,却又带着一点奇妙的漂浮感。
是那种不知前路在何方的虚无感。
“那怎么行,这一个人挣钱,三张嘴吃饭,哪能够呢。”
女人张口反驳,可对上自家女儿天真无邪的脸,却也没了打算。
小初还太小,也不可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太不安全了。
“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到前边的公路沿街有好多小店,明天我去看看,能不能就近找个服务员的工作吧,也能照看着孩子。”
男人迟疑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辛苦你了,等我挣了钱,你就不上班了,在家专心带我们的小初。”
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发自内心地觉得有些愧疚,这样说话的时候,眼底闪过一点情绪。
“这有什么,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女人笑了笑,似乎不以为意。
“好了,睡吧,明天一早起来,你再去找老李头他们,我去前面那条街看看。”
后来男人如愿成了工地上的工人,女人也顺利成为了服务员,有了收入,日子似乎比想象的还要平稳,理想中的美好生活,却迟迟没有到来。
漫长的等待消磨人的意志,让人真切地感知到绝望。
第32章
漂泊者
再次回到现代社会,虽生活艰难,却也比从前在大离当公主的日子亲切了许多。
毕竟艰难只是吃的东西差一些,辛劳一些,日子还是能过得去的。
比起乱世里流离的人,太平盛世之下,哪怕是底层的人也是舒适的。
云初十分努力,一直表现得很乖巧,不惹是生非,在父母耗费许多时间终于给她凑齐学费之后,她进入了学校。
从小便成绩优异,在外经受风霜的父母在看到她的成绩单时,总是笑着的,尤其自豪,然后吞下心中万千心酸,又有了面对生活的勇气。
日子很苦,可希望似乎就在前方,所以也不那么辛苦了。
云初越长大,拿回的奖状越来越多,每一张都被母亲小心翼翼贴在墙上,那像是通向光明的路,承载着希望。
云初的成长过程却并不顺利。
她读的学校算不上好,父母攒下的钱不够让她读私立学校,只缴纳了一笔择校费,在帝都边缘的一个民营学校上课。
同学们大多是外来务工人员,一贫如洗,又跟着被生活磋磨的父母有样学样,口中满是含义不清的脏话。
那样的生活是苍白无色的,只是身处其中的人却察觉不到。
云初其实算不上天才,从前她出身小康之家,自小乖巧努力,最后也成功通过努力提升了自己的阶级,这让她本来以为,这会是个很容易的任务。
毕竟父母康健,又愿意护着她,比起从前她做过的那些任务,被遗弃被贩卖的少女,这样的身份已经说不上惨烈了。
只要她努力些,认真些,任务要求的在帝都活出个人样来,其实算不了什么。
这一次,她对原主有着一些厌恶,或许是因为在所有人都艰难活着的年代过来,觉得这些都是矫情,连她灵魂深处镌刻着的痛苦和不安都没能让她有共鸣。
如今现世里十年过去,她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初入这个世界对原主带着的偏见是不客观且不应该的。
哪个年代的底层,生活得都是艰难的,痛苦无论深浅,在真正承受的时候,喊疼都算不得矫情。
初中三年,她优秀了多久,就被周围人冷暴力了多久。
那些手段在以她一个成年人的眼光来看有些可笑,那背后的缘由却让她笑不出来。
他们孤立她,只是因为她和他们不一样。
中考结束后,她暗自长舒了一口气,面对那些人单纯得愚蠢的眼神,她连报复的欲望都没有,只独来独往,把漠不关心的态度贯彻到底。
后来那些人挑衅的行为少了些,只不知是以为她没有回应,所以索然无味,还是因为短暂的学生生涯即将结束,立即便要自己进入社会,所以有些迷茫无措。
大事没有,小事不断,虽不至于让她和原主一般心态失衡,偏激丧失自我,却也足够让人烦躁了,所以这事件告一段落,她的心情还是愉悦的。
那愉悦和之前的隐约压抑一样并不明确,却让她脚下的步子轻快了些,呼吸绵长,有她自己都没发现的期待。
“小初回来啦,今天考得怎么样?”
长久的体力劳动让女人的脸上有与年龄不符的苍老,明明只是中年,却华发已生,眼角甚至出现了鱼尾纹。
如今她小心翼翼地问着,又是好奇,又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声音变得有些不合常理的唯唯诺诺。
不像是母亲面对自己的女儿,更像是久在污泥中的人,突然见到什么光亮。
在她的心中,云初是美好的,美好得偶尔会让她自己都无法相信,她是她的女儿。
她那样美貌,再质朴的服饰也难掩她的华丽颜色,又那样沉稳而优秀,周身散发着的气质,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下一刻就要飘然而去。
她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像是从前期盼着到帝都的那样,日日夜夜,从未间断。
“还不错。”
云初对着她笑了笑,到床脚坐下。
出租屋里太简陋,没有放沙发的位置,唯一柔软一点的地方大抵就是床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日子还是有改善的,至少睡的地方,从当初硬纸板堆砌起来的地铺,变成了真正的床,虽然质量不太好,稍一用力便发出咿呀的响声,但比起硬纸板还是舒适许多。
床上的棉被永远归归整整地叠在角落,预留出人坐着说话的地方。
如今云初在床边一座,语气里有些疑虑,姿态却已经挺拔优美,让说着话在她身边坐下的女人嘴角不自觉泛起笑意。
“是吗?能考上区里的重点高中吗?”
脸上带着沧桑的皱纹随着说话时候的笑意散开,眼睑下是有些浑浊的目光,如今带着一点局促和期盼,还掺杂着一点难以言说的自豪感,热切地看着她。
云初心中一疼,她当然看得懂女人的眼神,那双眼里一半是养出她这样“优秀”的女儿的自豪,一半又是对她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的期望,眼底却有隐忧,是她没问出的问题。
帝都教育资源自然是一等一的,即使是她读的这样次的学校,也好过老家穷乡僻壤的那些,何况她还非常勤奋,非常努力,取得好的回报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从前她确实这样认为,可现在,她不敢确认了。
因为她们都清楚明白地知道,对于她这样的外来户,即使分数足够,也需要缴纳大笔的择校费,才能顺利入学。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或许她缴纳了对于如今的家庭来说算是天价的择校费之后,兢兢业业读三年,却无法走上考场。
按照国家现行的高考制度,若非本地人口,高考时是会被遣返原籍的。
他们没有门路把她的户口转到帝都来,可预见的两三年内,大概也不会有那样的能力,所以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教育改革,暗自祈祷她踏入高考的那一年,制度已变。
然而云初自己清楚,教育制度改革得有多么缓慢。
她曾是城市里普通的家庭,普通的学生,对教育变革并不上心,缓慢的进程没有影响到她什么,可她却也清晰得记得,因为随时可能到来的高考变革,学校里的老师做了多少预案和准备工作,也清晰地记得,她还是大离公主的时候,那几乎可笑的新政,给国家带来了如何滑稽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