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民夫减轻负担?”嬴政用疑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江宁的话。
江宁语气肯定:“让民夫减轻负担。”
嬴政放下手里的糕点,询问:“为什么呢?修建水渠的民夫是战俘和犯人,为何要减轻他们的负担。”
“可是开凿水渠的大多数还是普通秦人,总不能因为个别人,让其他无辜的人跟着受累吧。制造新工具也不全是为了减轻民夫负担,也是为了加快建设速度。而且如果有了趁手的工具,那岂不是能更快地竣工?”
江宁语气如旧,说出了斟酌好久的话。
“你说得也不错。”嬴政点头。
她又顺势说起了徭役时的医疗卫生问题。
“民夫是农耕的主力,伤残死亡会影响收成,影响国家的税收。人员密集多加上环境饮食容易产生疫病,一旦爆发会对水渠建设速度,周遭农事造成不同程度影响。既如此,还何不如派遣医官随队预防,以减少损失。”
虽然是帮庶民争取更多权利,但在阶级社会中,要想让自己的想法得以实现,就得变一变话术,让统治阶级觉得这件事是有利于自己的。
当然如果有更好的选择的话,她一定不会选用这么直白的方式插手徭役制度。
嬴政敲了敲书案,思考片刻后,对江宁说道:“我会跟昌平君说,让他把这些补充进奏章。”
就这么信我了?江宁对于嬴政给予自己这么高的信任表示很惊讶。她还以为嬴政会再追问呢。
也许是有东西吃,嬴政的心情不错了起来,话也多了起来:“你的判断没出过错,而且也很有用,我为什么不听?”
江宁被嬴政的反问问住了,回想起史料里始皇帝的一生,对方确实是一个善于听取臣下建议的君主。自己确实不该疑心这点。
可她也不应该过多地参与国事讨论中,卷到政治斗争的人,无论他们与当权者多么亲密,可一旦成为政治漩涡的暴风眼,无一例外都是一个死字。
她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选之子,能在掉进暴风眼后成功逃脱。
江宁在心里默默警告自己,仅此一次,以后绝对不要再掺和进国事中。
“今天哺食吃什么?”嬴政问道。
江宁熟练地报起了菜名,笑盈盈的,仿佛刚才那个深思熟虑的人不是她一样。
夜里,她推开窗户与皎洁的月光撞了个满怀,清凉的微风拂去了用脑过得带来的燥热。要知道今天不是她经历的最凶险的场面,却是她遇到的最难缠的场面。
如果讲得太清楚明白,会让自己的未来与政事密不可分,还有可能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到时候自己的生活更加不可能安稳。但要是讲不清楚,一切又都前功尽弃,自己也就白冒险了。
江宁双手托腮,看着漫天飞舞的秋叶心道,还好是第一次触碰到国策,可以拿瞎猫碰上死耗子[1]糊弄过去。这要是天天触碰国事,嬴政可能不会说什么,其他人就得把我给灭了。谁让自己身份不明,很容易被当成细作。
所以为了自身安全,她还是继续当她的小透明吧。等到嬴政亲政之后,她就彻底躺平再也不管任何事情。毕竟在古代生存越不起眼越安全。
啊,先手动下线几天吧。于是江宁吹了一晚上的冷风。在第二天一早连打了三四个喷嚏后,如愿地得到了病假,成功消失在嬴政面前。企图用时间大法淡化对方对她提出利民政策的记忆。
她这一休就休了一个月,拖到了郑国渠的事情尘埃落定不再为人提起。她本以为靠着这一个月的时间大法,就能让自己重新当小白时,郑国渠又出事了。
“王上!郑国用心险恶,竟想出如此毒计消耗我大秦……”
江宁看着义愤填膺的大臣内心崩溃,啊,我忘记在郑国渠之后,还有郑国疲秦计划露馅的事情了……早知道再拖一个月当值就好了。
第35章
郑国是细作的这件事一暴露, 关于水渠的一切准备都得按下暂停键。而且朝中的反对党几乎每天都在上奏处死郑国以儆效尤,声势之浩大令人忧虑。
江宁瞧着坐在窗边望景的嬴政,心里清楚对方虽然面上平静, 但已经快要愁死了。郑国渠利于民生发展是一定要修建的, 但朝廷反对党诸多强行施工,恐怕会激起反弹, 小则朝事混乱, 大则国本动荡。
真辛苦小陛下了, 一直拖到现在。
“你来了。”嬴政按了按太阳穴,“餐食先放到一边吧。我不饿。”
“还是要趁热吃的,不然身体会熬不住的。”江宁将食盒放到一边询问, “要我帮忙按一按吗?”
嬴政抬眼看了她一眼,狐疑;“你还会医术?”
“当然, ”江宁大喘气道, “不会。只是看医师给人按过, 自己照葫芦画瓢学的。”
嬴政:“……”
“到底用不用?不用我就去整理文书了。”嬴政的沉默让江宁很受伤, 她好歹也是跟老中医的徒弟学过两手的。要不要这么瞧不起她?
到最后, 嬴政还是让江宁按了。
“你的手好凉。”嬴政点评。
江宁耸肩;“没办法,天生的。凉一点难道不好受吗?”
嬴政蹙眉:“你不是有手炉吗?”
“做事的时候又不能捧着手炉。”江宁把饭菜摆了出来。
说话间,成蟜跑了进来,兴奋道:“王兄下雪了!我们一起去堆雪人吧!”黝黑的眼睛亮亮的, 白净的小脸上洋溢着大大的笑容, 就连屋子都亮了几分。
许是被成蟜的快乐感染, 嬴政的心情也好上几分, 脸上的表情不再是一成不变, 而是有了些许笑容。江宁不禁感叹,小陛下越大越不爱笑了, 真怀念邯郸城里的小团子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嬴政和成蟜玩得太尽兴,一不小心受了凉。现下两人正齐齐在宫中养病。然而总有不开眼的,非要在这个时候上书烦人,让嬴政表态。
江宁脾气一上来,怒斥对方:“放肆!王上病重需要休养,你竟如此不体恤王上。况国事由太后辅政大臣操持,你不去呈给太后过目,反倒呈给王上惊扰病体,你是何居心?”
她就差指着鼻子怒斥此人包藏祸心,欲意加重王上病情,引起秦国朝堂内乱。一番话传出去,朝野上下也没有人敢来烦嬴政了。来了就是大逆不道,谁还敢触霉头。
“我倒没想到你是个暴脾气。”嬴政捧着姜水调侃。
“我只是讨厌他不识趣而已。”明明知道你身体不适,又把持不了国家大事,还非要惹你操心烦忧,拖你下水,这不就是活脱脱的贱吗?
嬴政嘴角轻扬:“倒是辛苦你了。”
“分内之事而已。”江宁摆了摆手,她作为王上身边的贴身女官,有些时候还是可以骂一骂这些不识趣的家伙。她又说道;“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吧。”
“倒是感谢风寒,让我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江宁闻言忽然反应了过来,她看向裹着被子的嬴政:“王上你是故意的?”
嬴政抬眸看向江宁一脸无辜。
江宁:“……”装病躲事,真有你的。这算不算另类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1]?
“我也没有办法,”嬴政捏了捏鼻梁,“他们逼得太紧,我也不好再不表态。只能出此下策了。”
“是啊,你这下策一出,王弟成蟜这几天可就惨了。”江宁帮嬴政掖好被脚,“他快被三位太后和诸位大人的唾沫淹死了。”
嬴政轻咳了两声:“委屈王弟了。”
江宁叹了口气,也不好苛责什么。毕竟事已至此,也就剩下这一种解决办法了。但总是拖着也不是个办法,郑国渠总要有个说法。可惜她只记得郑国对嬴政进言,才让郑国渠能够顺利开凿的。
可按照她现在的判断,此事绝不是靠嘴说就能轻轻松松通过的。大概是以吕不韦为首的赞同党从中斡旋,才有了之后郑国在朝堂上的舌灿莲花。
算了,这事涉及政务,她都打算抽身了,还是不提为妙。免得让自己掉进国事里。
她拍了拍衣袖,打算趁着小陛下午休的时候去私田走一趟,有一段时间没去了,她得去看看私田有什么成果了。
刚一到私田,她便被庄宇带去见高许两位先生,一路上了解了私田里发生了不少事情。尤其是许青培植出了白菘(大白菜),高尧造出了菜窖。
江宁面上连连称奇,心里却道果然给予充分的时间和空间,有才能的人就能创造出不朽的成果。
“怎么样,好吃吧。”高尧从锅里捞出一块五花肉,“这可是老头子我发明的。”
江宁捧着碗坐在吊炉前,看着面前咕咕冒热气的铜锅白菜炖肉眉头上扬,看来这一个月她错过了不少东西。
“好吃。”她先是评价,接着又问,“那有上报给王上吗?”
许青:“小庄已经写好了。过一会儿就能呈给王上了。”
“说起来许先生不是还想著书吗?正好女子来了,你可以让她代为询问王上可否著书。”卫林说道。
许青:“王上生病,还是暂时不要惹他烦忧了。”
“你总是瞻前顾后。前些天上书被呵斥那是因为那个蠢蛋问的是不该问的东西,咱们给王上的都是他爱看的。你就放心写吧,我敢打包票王上肯定愿意让你写《农技》。”高尧为人直来直去有话就说。
江宁好奇:“农技?”
“啊,我这老兄弟打算把自己的种田经验写成一本书传授给农人们。”高尧看向江宁说道,“你说这事能成不?”
“秦国主农,王上自然愿意帮先生著成此书。”江宁肯定道。
高尧:“看吧。我就说能行,你快去把你的想法填上。一会儿让小江带走。”
“不急不急,吃完饭再写也不迟。”江宁连忙叫停。
“是啊。”庄宇说道,“而且咱们还炖着一锅给王上补身体呢。现在也没好呢。”
这一来一去,再加上吃吃喝喝,等到她回去的时候,嬴政早就醒了,而且正在和蒙氏兄弟聊天。
“你回来了,”嬴政看到江宁身后的寺人拿着的铜锅,好奇道,“这是什么?”
说起来有点尴尬,江宁本打算盛好了带走,然而高先生非说带着锅吃有味道,硬要她带着寺人抬回到章台宫。
“既然高先生盛情,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嬴政让人把东西摆好,又邀请其他三人一同用餐。
蒙毅夹起一块肉放到嘴里,不由得赞叹;“肉质鲜美,还有一丝甘甜,好吃。高先生和许先生不愧是大才!”说话间一不小心被肉烫了嘴。
“切勿失仪。”蒙恬颇为头疼道,“我嘱咐你很多次了。”
“无事,”嬴政大方道,“你我交情远非他人,随意些反倒亲切。”
“看吧,王上都不介意。兄长你这么婆妈,来日得让王上给你选一个泼辣子。”蒙毅调侃蒙恬,结果反被兄长揪了耳朵,登时龇牙咧嘴起来好不滑稽。
嬴政坐在一边哈哈大笑。
江宁歪着头说笑的三人心道,这样也不错,不管生病的原因是什么,生病的人总是希望亲友待在身边。这两人的到来总能抵消一些嬴政因为母亲不曾照顾他的失落。
冬日里的太阳总是不能长久的留在天空,转进金色的雪已经变成了橙红色。蒙氏兄弟告辞离宫,热闹的寝殿又变得安静下来,让人有些不适应。
嬴政披着外衣站在暮色中,在光影交错中轮廓已经不甚清晰。长长的睫毛半垂,藏起了眸中的万千情绪,只留下一抹孤独惆怅的影子。
“王上?”江宁实在不喜欢这个氛围,出言打破这份安静。
嬴政抬起眼眸看向她,眼神浮现出疑惑:“怎么了?”
问得好,我也想知道怎么了。江宁只是想出言打破刚才那种奇怪的氛围,但没想好之后话要怎么接。
“宁?”
“啊,是许先生想著书。”江宁搬出了许青著书的事情。
“书?”
江宁一看嬴政眉头稍蹙,就知道他在担心许青要写一些传播农家思想的东西,连忙补充道;“不是关于思想的书,而是传播农事技巧的书籍。他见秦国地域辽阔,消息闭塞,好的种田办法无法互相流通,故而想着把自己的毕生专注农事的经验总结之后传授给秦地黔首。”
“这是件好事。”嬴政眉宇间多了几分愉悦,不过他也发现了问题,“但庶民大多不识字,恐怕难以理解先生的美意。”
江宁将暖炉递给嬴政后,回答:“也许可以派能言善辩之人将农书的内容讲给农人们听,虽然有些慢但有效。王上觉得呢?”
“可惜翘舌之人未必能参透书中道理。”嬴政在江宁的建议上给出补充,“私田中的农人大多是识字的,每县一人大概够用。正月里再挑一些仆从补入私田,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江宁恍然大悟,她怎么没想到呢,私田里的农人算得上是许先生的弟子,而且秦国现在的郡县也不多,这些人正好可以去传播技巧去。她笑道:“王上你真聪明!”
嬴政却道:“不。是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江宁啊了一声,一头雾水,我帮什么了?
第36章 (倒V结束)
正值冬季, 秦宫上下也开始忙碌起来,为之后的祭祀做准备。好不容易送走了太祝和太宰,江宁揉了揉自己的心道, 累啊, 本来想要划水摸鱼的,偏偏最近事情还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