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可知他叫什么?”
“嫪毐,我记得他好像是相邦的……门客?”
夕阳下,老宦官的容貌变得模糊起来。深红色的霞光令人惴惴不安,其实在听到这段经历的时候,江宁便隐隐有坐立不安之感。现下听到了这个名字,江宁的心脏直接提到了嗓子眼,就差蹦出来了。
嫪毐,赵姬的情夫,那个撺掇赵姬发动蕲年宫之乱的嫪毐!
该死,他什么时候进宫!她怎么不知道?
“中谒者令怎么了?”宦者令察觉到了江宁的异样。
江宁强迫自己露出得体的笑容,妥善安排接下来的事情:“没事。这件事情还望大人保密。”
宦者令处于深宫多年,对现下的情形一清二楚。他笑了起来;“中谒者令说笑了,今日我与中谒者令不过是在讨论瓷器而已。”
好在宦者令识趣,江宁也不必多费心思去跟他纠缠。现下他要想个法子,把赵姬和嫪毐的事情透露给嬴政,让他有个准备。
但问题是要怎么透露呢?她总不能说自己能掐会算算出来的吧。
第60章 (一更)
夜色深深, 群星闪烁。江宁裹着被子坐在软榻上扒拉着手指,默默估算时间确定现在处于哪个节点。
关于嫪毐的事情,江宁也只是当时八卦的时候扫了一眼。她以为赵姬和嫪毐好上后不久便有身孕, 因此估算错了嫪毐进宫的时间。现在一看, 嫪毐进宫的时间明显比她想得早。
头疼,错过了一次阻拦蕲年宫之乱的机会, 江宁按着太阳穴。她伸出手指扒拉着时间捋顺事情, 现在是秦王政六年, 距离蕲年宫之乱还有三年。这三年咸阳城中会发生什么呢?
啊!江宁激动地捶着床板,等等,成蟜之乱好像是在这三年中发生的!这几年看着嬴政和成蟜关系融洽, 她也渐渐地忽视了成蟜之乱的事实。若不是嫪毐的事情提醒她,只怕是事情落到眼前她才能想起来。
但这又牵扯出了另一个疑点, 据她所知成蟜和嬴政兄弟关系融洽, 而且成蟜身后的力量不足以支撑他发动叛乱, 从感情和理性出发, 成蟜都不应该叛乱。那到底是什么让他起了谋反之心?
这下一个问题没解决反倒牵起了另一个问题, 江宁看了一眼床顶心道,完了这下该我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江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请人帮忙把一件瓷器送给宦者令。而她自己则奉命去挑选送给荀子邹衍的践行礼物。虽然她希望这两位留在秦国, 奈何两人都想落叶归根, 所以她也只能尊重他们的愿望, 好好地选礼物以表敬意了。
她听说嬴政让李斯将一套茶具送给韩非作为送别礼物, 这让江宁疑惑, 这两人是什么时候有交流的,她竟不知道。
不过转念一想, 韩非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韩非子,思想也还是那个思想,也一定会吸引到嬴政。今年的书法鉴赏大会只不过是让两人提前见面而已。唯一不同的是,此时时局压迫并不紧张,两人能够毫无保留的交流一番。
聊得高兴,送个礼物好像也就没那么奇怪了。江宁耸肩,我还是琢磨琢磨成蟜之乱的原因吧。
绕过一片池塘,穿过花丛,江宁看到了坐在台阶的成蟜,他手里拿着几根绳子,好像在编什么东西。江宁眼角抽动,这叫什么?说成蟜成蟜到吗?
不过既然是成蟜之乱,主角是成蟜,何不妨探一下成蟜呢?虽然这么做不好,但她总要去逐一排查,不只是为了嬴政也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这么想着,江宁迈步上前。
“王弟你在做什么呢?”
成蟜在听到她的声音后,立刻把双手背在身后,然而红玛瑙珠子又从身后滚了出来。成蟜慌慌张张地捡,结果更多的珠子滚出来了。左支右绌的样子看起来又可怜又好笑。
江宁蹲下身子帮忙捡起滚到她脚边的珠子,交到了红着脸的成蟜:“怎么想着串珠子了?”
成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是闲着没事,是随便玩玩的。
骗谁呢,肯定是送给百里茹的。江宁如此想着。
但看着连谎都不会撒的成蟜,她不免怀疑起叛乱的真假。她也算是看着成蟜长大的,小时候因为仁弱被父母嫌弃,长大后自由散漫无拘无束,她实在看不出来他对王位感兴趣。
难道是被形势推动不得不造反?好像说得通,当时秦国处于统一天下的前夕,实力远超六国,成蟜只要老老实实的,他绝对能安稳一生。可是他偏偏起兵谋反,不少学者提出了类似的疑问却没有答案。
真相到底是什么呢?江宁看着抱着珠子羞涩不已的成蟜,在阳光下勾勒下,他的轮廓变得模糊,渐渐地与周围的景致融为一体。
“宁姊?”成蟜注意到了江宁的眼神,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江宁闻言就着原本的表情调侃:“东西倒是没落在你的脸上,不过你撒谎的技术可不到家。编手链送给茹女子的?”
成蟜啊了一声,问道:“阿姊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什么不知道。前两天不还闹脾气吗?现下和好了?”江宁调笑,“没法找茹女子发脾气就找赵魏的公子发脾气,我要不去的话你是要跟人打架?”
成蟜连忙拱手求饶;“宁姊我错了,我错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江宁好奇。
成蟜摆摆手,笑道;“一点小事。说出来容易被宁姊你笑话,我还是不要说了。”
看着成蟜不愿意多谈的样子,江宁也便不刨根问底了,她捡起珠子和细绳,一边串珠子一边问:“头上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成蟜压低声询问,“宁姊你没告诉祖母吧。”
江宁伸出手指避开了成蟜头上的伤口,点在他的脑门上:“有王上看着,我哪敢多嘴啊。”
成蟜嘿嘿一笑,在看到江宁的动作后,疑惑:“宁姊——”
“看你可怜,教教你。”江宁将珠子穿在绳子上,用力一拉,顿时一朵红色的小花出现在她的手中,引得一旁的成蟜连连称奇。
在江宁的指导下,成蟜磕磕绊绊地完成了一条手链的雏形。
“宁姊你今天怎么有空教我这些?”成蟜好奇。
江宁闻言眉毛高高扬起:“什么叫我今天怎么有空在这陪你,我以前没陪过你?”
成蟜撇撇嘴:“宁姊那次有空闲了不都是跟着王兄在一起,只是偶尔想到我才会来。”
江宁顺着成蟜的话回忆了一下,自己好像跟嬴政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
“看吧,我说对了吧。”成蟜收起手链,双手撑在身后,仰望天空,“不过宁姊能多待在王兄身边也挺好的。”
江宁看向成蟜。铂金色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点亮了他的面庞,睫毛上点缀亮晶晶的金色,但是这些都比不过少年人明亮的双眼,清澈透亮,不染纤尘。
“王兄身边太萧索冷清了,我想他的身边热闹一点。王宫生活苦痛,我不想让王兄在这样的重压下变成一尊无喜无悲的雕像,那样对王兄来说太残忍了。”
滚烫而浓烈的亲情让江宁一怔,她没想到成蟜对嬴政的感情竟然这么深厚。可是,究竟是什么让成蟜对嬴政产生深厚的感情呢?
“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哦,宁姊不要告诉王兄。”成蟜竖起食指冲着江宁眨了一下左眼。
一阵春风拂过,庭院中的棠棣随风摇曳,深绿色的波浪中翻出几朵鹅黄色的浪花。醉人的花香浮动在院中,让人沉醉。
“好了,”成蟜慢慢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袍,“我也要去找阿茹了。宁姊也有事要做吧,我就不打扰了。”
江宁站了起来:“用完就扔,你们两兄弟一个脾气。”
成蟜笑着吐了吐舌头。
忽然,长廊处有个寺人急匆匆地走来,一时没注意到江宁,撞在了江宁的后背。好在成蟜伸手速度够快帮她稳住了身体,见江宁站稳了,成蟜才转过头怒斥来人:“在宫中急匆匆的,成何体统!”
寺人吓得连忙下跪求饶。
江宁拍了拍成蟜的手臂,示意对方先不要急着惩罚寺人。宫规森严,仆从们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这么慌张一定是出大事了。
“别紧张,发生什么事情了?”
寺人在江宁的安抚下渐渐冷静下来,但语气依旧慌张:“王弟,中谒者令不好了。上将军在议事时,突然晕倒不省人事!仆是奉命来请太医的!”
江宁心头一紧,蒙骜出事了?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蒙骜一旦去世,能牵制吕不韦的人又少了一个。此外大将病重士气低落,有些国家又要蠢蠢欲动了。
“那你还在这里愣着作甚,快去请太医来!”成蟜赶紧催着寺人去找太医给蒙骜诊治。
“王弟,我们去章台宫。”就在刚才她忽然有种心慌的感觉,她总觉得还有事情要发生。江宁担心章台宫中情况有变,招呼着成蟜去章台宫找嬴政。
天空中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大片乌云,渐渐吞没了天空。在杂乱的组玉中,响起了沙沙的杂音。从长廊向外望去,万千银丝落入湖中,点出了一圈又一圈波纹。
江宁刚到章台宫便看到一个卫士逆着人群出了章台宫,向远处跑去。她顺着那人的方向看去,只觉得好像有人在等这个卫士。
“宁姊你在看什么?”成蟜疑惑。
江宁:“好像有个人出去了。”
“大概是去再请太医了吧。哎呀先别管他们了,我们快去看看上将军吧。”成蟜拉着江宁一边往里走一边说。
刚一进内室,便看到蒙骜躺在侧殿的床上,周围围了一堆人。江宁一看连忙让人散开,又让人打开门窗让更多的新鲜空气进入室内供蒙骜呼吸。
太医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江宁知道抢救时间是争分夺秒。将自己学的急救知识从脑子里翻了出来,如赶鸭子上架般先检查了蒙骜的心跳脉搏。
在确定人还活着后,她立刻观察蒙骜的面部情况。在看到蒙骜嘴巴不自然的歪斜,江宁此刻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但她还是不死心地撑起蒙骜的眼皮,察看对方的瞳孔反应。
她让人取来铜镜,用火烛和铜镜调出刺眼的白光,接着让白光对准蒙骜的瞳孔,结果蒙骜的瞳孔一点反应也没有。
江宁的心顿时沉入谷底,是中风。
阴雨蒙蒙,仿佛江宁心情的写照。
中风即便在现代致死率也很高,就算医治好也会留下也会致残,复发率也高。更不要说在古代了,没有 CT 查看颅内内部情况,他们只能凭运气撞了。
但无论如何,蒙骜恐怕无法为嬴政效力了。她望向正在接受针灸治疗的蒙骜感叹,驰骋沙场的将军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难免让人唏嘘。而自己空有知识却无力帮忙,无力感令她寝食难安。
“人力有限,你也无需太过自责。”
江宁侧目看向嬴政,不知道对方在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的身边。高大修长的身体阻挡了外面的湿漉漉的春风,神色平静仿佛一座山一样,将万千情绪藏在了心中。
但她清楚,嬴政的烦恼比她多了去了。辅臣缺失带来的朝堂失衡,计划的推延变动,足以让这位年轻的君主头疼。只是她没想到对方在这种时刻还能注意到自己。
“我知道,只是不甘心而已。”江宁在想,如果我再努力一些,是不是医疗水平还能再上升,蒙骜的病是不是就有救了呢?即便理智如此告诉自己不可能,但她还是忍不住幻想。
嬴政没有说话,江宁想他也同自己一样,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谋划多时因为一场意外而变得面目全非。
“可是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她听到嬴政说道,“不甘心不会改变什么,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现实,然后尽力挽回损失。”
嬴政的话听起来冷酷无情,但不可否认这话是对的。敌人是不会让你伤时怀旧,他们只会“趁你病,要你命”。
江宁深吸一口气调整心情。
夏无且施针结束在安抚蒙家人后,走向她和嬴政的方向,在接触到对方沉重的目光后,江宁便知道蒙骜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过了许久,嬴政略带疲惫的声音回荡在长廊中:“春雨湿冷,让上将军待在这里吧——”
江宁看着嬴政紧握在剑鞘的手,她想,即便早有准备但人非顽石岂会真的无情呢?
春雨绵绵,竟淅淅沥沥的下了许久。宫室的池塘中一片蛙声,吵得人心烦。
江宁放下了笔,又合上了窗户。她刚刚将最近发生的事情按照轻重缓急分了类。隶书公文普及已经顺利推行,了却一桩心事。但这之后嫪毐的事情,和突然意识到成蟜之乱又让人烦心。
前者需要一个由头才能提及。由头也不能太过刻意,否则会引起麻烦。
后者也没什么头绪。假如成蟜是真心爱护兄长,那么起兵谋事便不是他的主意。那么起事的人无外乎两种,一种是不死心的韩外戚想要试一试,另一种便是吕不韦想趁机除掉成蟜。
但这两种可能都有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成蟜无权无名,为何所有目光都会落在成蟜身上。难道其中还发生了什么隐情吗?江宁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要命,早知道把秦朝历史背下来了。
随着蒙骜的病倒,国内外的局势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虽然无法用言语描述,但它确确实实的发生在咸阳城中,体现在每个人的言行举止中。
吕不韦依旧驳斥嬴政的想法,但相比于之前,他好像比以前强硬了。江宁抿了抿嘴,她不否认吕不韦对嬴政的用心,但她依旧看不过他强硬将自己的思想塞给嬴政,想要把人驯养成他心目中的明君的行为。
而嬴政一边忍着吕不韦的所作所为,一边与韩楚外戚接触的越发频繁,与李斯待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她想,年轻的帝王已经下定了决心要除掉吕不韦,那无论如何都要除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