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江宁不禁想,这个幼稚鬼真的是嬴政吗!
“又没见到秦王?”
一人和江宁同时说话,不过内容却引起她的注意。她转头看了过去,只见两个穿着朴素年轻人从远处走来。
“你到了还问,你是诚心来戳我心窝子吧。”另一个人年轻人白了一眼同行人。
“唉,多大点事。不就是耽误些时间嘛,慢慢来总会好的。”那人拍了拍同伴的肩膀,“不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1]。顿弱你现在多些磨难,以后定会顺顺利利的。”
“我倒是能等,就是不知道秦国能不能等。”名唤顿弱的人叹了口气。
“你又来了。秦国如此强大,怎么会有危险。我看你不得举荐一定是因为这句话说得不好。要不改改?”
“你不懂。秦国困局不在弱,而在强。”
闻言江宁和嬴政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继续听下去。
“强?”
“没错,此刻正是强累秦。”顿弱继续说,“有道是,一箸易折,十箸难折。六国皆积弱,然,合则变数无穷。昔有信陵庞煖主五国合纵,秦有所伤。如今列国大臣亦有贤明者,主张合纵抗秦。”
“这倒是没错。可是,你之前不是跟我说六国各怀鬼胎,合纵未必能成吗?”
“此前合纵都是为了削弱秦国,诸国为了谋利自然会心怀鬼胎。但当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时,梁兄还会觉得六国有时间谋利吗?”顿弱看向远处的咸阳宫的方向,“但当公孙衍张仪之流再次出现后,秦国吞并天下之局恐怕难。”
听到对方的话,江宁心头一跳,这不是说到嬴政近日最头疼的地方了吗!前些日子燕国太傅的话提醒了嬴政,六国之中不乏能臣,只需明主出现,兼并六国必然困难重重。
诚如这位名唤顿弱的人所言,危急存亡之际,正是万众一心之时。其实不需要张仪等奇才,只要一个普通的使臣就能促使六国拧成一股绳。一国之力抗六国之力,难。若是再联系秦国周边的夷狄部落骚扰,当真不妙。
所以是出门见到了一个人才了?!江宁心中一喜。
“先生高论。”
嬴政的突然出声惊到了两人。
见着两人受惊的模样,江宁上前安抚:“先生莫慌。我夫妻二人无意冒犯,只是听到二位有难处本打算帮忙,却不想听到了此等高论。良人听闻先生高论,不禁为先生才华所折服,发自肺腑感叹罢了。”
“二位认同我之言?”顿弱面露诧异,“不觉我是在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吗?”
嬴政摇头:“先生何必妄自菲薄。刚才之言,足以验证先生之说乃是先见之明。才者大多能预见未来之事,敢于说出者更是可佳。先生能来秦国乃秦之幸事。”
顿弱大为感动竟红了眼。这些天他见了许多人,无一人赞同他的观点。如今走在这异国他乡,竟遇到知己!
“不知先生有何对策破解此局?”嬴政追问。
顿弱:“不吝财物,赂六国之臣,乱其政。不过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2]!”
听到如此耳熟的话,江宁才想起来顿弱不就是尉缭子吗?就是那个跟嬴政上演“你逃我追”的那个尉缭子吗?
“彩!”
嬴政大喜正欲带着顿弱回去时,从远处传来阵阵的马蹄声和铁甲声。
江宁张望了一下,看到了策马而来的李斯和蒙毅。她暗叫不好,坏了,被发现了……
待李斯和蒙毅上前后,江宁毫不犹豫地给了蒙毅一记眼刀。不是让你看着不要让别人进去的吗?
蒙毅转过头装作看风景。
江宁:“……”我要你何用!蒙毅你等着!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李斯的脸有些苍白。
李斯:“王上王后,你们实在是太不稳重了!若是有了闪失,让臣等该怎么办!”
天知道他在闯进章台宫没看到王上和王后的感觉,那一瞬间,大脑在嗡的一下后陷入了空白。尤其是听到蒙毅说王上和王后出宫去了,他更是差点原地昏倒了。
当然江宁觉得今天除了李斯饱受惊吓外,尉缭子和他的友人的心情也如坐云霄飞车一样。先是心灰意冷,后又觉得引荐有望;当被重兵包围后又觉得自己惹上了麻烦,最后才发现自己进行了一场“BOSS 直聘”。
她看向表情空白的尉缭子心道,真可怜。在太史公的书上是跑了又被抓回来,而现在直接被惊了又惊,可怜,真是太可怜了。
一旁的友人急忙晃着尉缭子的肩膀:“顿弱,顿弱?顿弱!醒醒!快点参见王上了!”
江宁想,这也确实应了那句“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从此以后,尉缭子怕是遇到什么都不会感到震惊了。
但在感受到李斯审视的目光后,她挪动着小碎步,将自己一点点隐藏在嬴政的身后,用意明显,天塌了,个高的顶着。委屈你了,王上。
嬴政:“……”
嬴政叹了口气,看向李斯:“寡人和王后不过是巡视民情罢了。况且已经巡视过多次,并无意外发生,中大夫实在过于紧张了。”
李斯:“……”王上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蒙毅:“噗。”
回宫后,嬴政又一次召集自己的人再一次细化兼并六国的计划。
江宁没有去听而是溜回了寝宫。她抱着汤婆子想着,有尉缭子的加入,这下算是彻底湮灭了六国联合的可能了,这使得六国彻底走向被兼并的道路。
按道理说这是一件好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难不成是福祸相依?江宁马上晃了晃头,呸呸呸,别乱想!要知道好的不灵,坏的灵。万一真的有不好的事情那就是追悔莫及了!
第二天一早,她准备去跟嬴政谈一谈人口问题,还没走进书房门她便听到嬴政说道。
“之前与韩非见面我便觉得他是个奇才,只是可惜只是匆匆一面后,他便回到了韩国。如今能拜读到他的文章,风采依旧。若是能够与他再一次轮谈的话,当真是死也没有遗憾了。”
“中大夫,你觉得让你的师弟在秦为官如何?”
听到嬴政的话后,江宁心下一沉,关于韩非使秦的历史在脑海浮现。这位集法家之大成者,在这个时候入秦,只怕是难逃死局……
第103章
“以师弟之才自可胜任何职位。”
虽然李斯答得没有问题, 但江宁总觉得李斯的语气并没有因为能够和师弟在朝为官而高兴。这令她觉得后世之人对李斯妒杀韩非的推测也许就是历史真相。
昔年李斯在楚为官,见到米仓老鼠曾发出“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之处耳[1]”的感叹。他害怕自己如过街老鼠, 所以在得到自己的“米缸”后, 会殚精竭虑地守护自己的饭碗。
基于恐惧,他会除掉所有威胁到他的人。因为他清楚地认识到人是不可能一碗水端平的, 韩非的到来必定会威胁到他。妒忌不是真正的动机, 除掉竞争对手才是。而他后来与赵高联手更是能佐证这个猜测。
这也是她不能向嬴政透露李斯未来的所作所为的原因之一。
先不说客观因素, 光是李斯本身的敏感多疑。若是被他知道了她进言伤了他的利益,他一定会谋自保,并向嬴政进言提防身在楚系利益集团的自己。一个王最终会做什么决定, 她不知道。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获得芈姓对她来说不是助力而是累赘。
“宁你怎么在这?”
突如其来的声音, 让她的思绪回笼。看着眼前的君臣二人笑道:“来给王上看看前些天统计出来的结果。没成想听到了王上和李大人的谈话。这是说完了?”
“不然呢?”嬴政看向她。
“那就该我说了。要请王上辛苦一点了。”江宁转过头笑着邀请李斯, “李大人要不要也来听听?顺便帮我看看哪里需要改改?”
“王后见谅, 臣对米粮知之甚少, 实在不如夏大人, 实在不敢随意乱言。”李斯回答得恭敬。
“我看大人不是不通粟米,是因家有爱女,想要早些回去陪着吧。”
前些日子李斯的妻子诞下女儿。春风得意时,又喜得爱女, 可谓是双喜临门的象征。小姑娘从出生便被李斯捧在手心, 就连蒙毅都忍不住羡慕小姑娘。
嬴政:“即使知道, 还不放人回去?”
“这不是准备了些薄礼嘛。”江宁的尾音上扬。
宫人很有眼色地将两份礼呈了上来。一人手中是产后妇人应用的补品, 一人手中是她这几天赶出来的虎头帽和虎头鞋。
“一点心意, 还请李大人不要嫌弃。”
“王后亲手所制,臣欣喜不及, 又怎敢嫌弃。王后实在折煞臣了。”
简单的寒暄后,李斯便请辞离开了。而江宁和嬴政也进屋了,刚脱下披风,便瞧见嬴政在看她。
“怎么了?王上。”
“昨日见到子婴头上的虎头帽,我就猜是不是你做的。如今一见,我果然猜的没错。”
嬴政摆了摆手,侍候的仆从便退了出去。
她捧着热乎乎的茶盏,眉头上扬。就这?就这!你刚才的眼神让我误以为自己做错什么了。
“我倒是记得你自己说过不善绣工的。”
“这个啊。我闲着无聊,就跟擅纺织的宫人学一学。”她喝了口热茶,“技多不压身,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用得上。”
“还学?我看你再学下去,只是把这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学个遍了。”
嬴政细数起她这些年做出来的东西。吃喝玩乐暂且不论,光说纸张活字印刷丝绸瓷器,每一样都让秦国获利。
她连忙摆手否认:“别别别,我不过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而已。纸张和活字印刷的发明者,我可是告诉王上了。我可不敢用别人的成果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真不知道你图什么。”嬴政摇了摇头。
“自然是王上的承诺喽。混吃等死咸鱼一辈子才是我的愿望。”她在活动肩膀后,抽出文书,“王上,我们该聊聊正事了。”
江宁依据各郡县的上书,她统计出了秦国目前的总人口,对比史料记载多了数十万,而老年人和新生儿数量也很可观。由此可以说明,这几年的发展确实给秦国带来了实惠。
“对了王上,我还想跟你说,我又想起一个后世实用的计算工具。”
她将算盘拿了出来,摆在了嬴政面前。
“什么?”
“算盘。后世人徐岳发明的。用来算数会更快一点。”
嬴政弹了一下上面的算盘,看向她:“你确定?”
“耳闻不如亲见。王上手上有需要算的账本吗?我演示一遍不就一清二楚了。”
嬴政见她自信满满,便把治粟内使上交的附页推给了她:“算算吧。”
江宁扫了一眼,微微一笑:“王上未免也是小瞧我了。”
言罢,她将算盘往前一摆,手指拨过算珠,珠子碰撞在一起发出哒哒的声响。没过半盏茶,她已经算清了各郡的粮产。随着最后一个珠子上提,秦国今年的粮产尽数落在嬴政眼前。再对照正确答案,没有任何出入。
迎着嬴政惊叹的目光,她眉头上扬:“怎么样?好用吧,王上。”
“恐怕学起来也不好学吧。”嬴政惊讶归惊讶,但从事实出发,“若是太难的话,恐怕会很难。”
“只是不熟练而已,熟练了以后就好了。我宫里的宫人和寺人都学会了。”江宁收起纸张和算盘,“正好可以先让治粟内使和少府两位大人试着学学。看看效果如何。”
“就按照你说的做。”嬴政伸出手指推了推算珠,抬眼看向她又问,“最近改革甚多,下层官员事务繁忙,宣传事务多有停滞。你有办法解决吗?”
她顿了顿,看着对面人,在左思右想后还是决定试一试。
“或许黔首识字能解决这个问题。黔首能够自行阅读下发的手册通告,下层官员的压力能有所缓解。”
“识字?”
嬴政闻言面色果然变得严肃。江宁觉得对方大概是在抵触,毕竟封建王朝一向奉行愚民政策。
“自仓颉造字以来,文字便以各种形式流传在世。现在虽然看似将文字控制在了上层社会中,其实不然。”
“王上请细想商贾为了经商会学习六国文字、公卿贵族中的家仆会在主人熏陶下慢慢认字、远在边关军营中也会有代写书信的人,兵卒们久而久之地也会认识几个字、还有乡官与普通人朝夕相处,同样也能想黔首传递文字……”
“文字如同河道里的水,堵截也许会阻止它停留。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河坝越来越腐朽不再牢靠,当缝隙出现的那一刻流水就会泄出。如果说时常修补河坝,防止漏洞出现。可当暴雨来袭之时,河坝会决堤。在洪水肆虐下,构建的一切会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她见嬴政没有反驳,便装着胆子继续说:“常言道,堵不如疏。与其等着大坝决堤被水流淹没,倒不如在水流可控的时候,将水势的大小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王上以为如何呢?”
室内安静了下来,雪光透过窗户落入室内,留下一道光束。细小的尘埃飞舞在其中,被银光勾勒出细小的轮廓。而嬴政坐在她的对面,面上看不出喜怒,一只手富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每一下都仿佛叩击她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