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晟真抬眸,发现离他不过几步远的女子身驱轻颤,纤细的指节微微泛红,抓着身侧的衣襟。昨日这件事由他处理,故而今日他也该来继续处理,也算有始有终。
他默默捻了捻左手的佛珠,侧过视线,却发现对面的二婶正不紧不慢的把玩着自己的玉镯,丝毫没有想为侄女说话的意思。
“母亲,这下总可以了结了吧,二娘丢了金簪,韩洛宁这里却凭空多了一支金簪,这不是偷这是什么?”
三太太王氏最先开了话题,王绘青是她的嫡亲的内侄女儿,况且她向来与韩氏不合。找到机会,定然要狠狠打压韩氏。
“我们杨府待你不薄,怜你孤苦,缘何要做这样的事?”杨老太太也看出她方才她那一瞬的慌张,此时心下自然有了定论。
“太太,老太太,还有二表兄,王姑娘,洛宁没有偷王姑娘的金簪,这支金簪是姑母送我的,我从出了流云院便一直戴在头上,在秋凝湖那里玩藏猫儿,头上的簪子被撞掉了,事情便是如此。至于王姑娘的那支金簪,我并未见过。”
洛宁紧紧攥着身侧的衣襟,杏眸含泪,竭尽所能地保持着她的平静,但此刻显然非常艰难。
“可那是太后娘娘赏赐的,若是别的簪子也便罢了,妹妹没有簪子首饰尽管和我说,就是送给妹妹一箱,我也是愿意的。可是妹妹怎么学那无义之徒偷窃作乱……”王绘青面上显出一抹无奈来,一面看了看杨老太太,一面又看向自己的姑母。
“王二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就凭借一支相似的簪子便污蔑洛宁。这只簪子就是我送她的,我见她平日里素雅惯了,好不容易赶上母亲的寿辰,便重箱底找出一支金簪。”
韩氏柳眉倒竖,目光不善地落在王绘青身上。
“你是她姑母,自然是心疼她的。可是偷窃本就是君子不齿的行为,若日后她的偷窃之行传到府中,让下人以为偷窃无罪,那家中中馈不就得乱了。大嫂,不如趁此给她一个教训,免得以后再出现类似的事。” 王氏在一旁提醒道。
“好呀,三弟妹,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维护自己人。你侄女说我们洛宁是穷苦地方出来的戴不起金簪故而偷,可是我这可怜侄女虽父母双亡,但是她自小在湖州也是锦衣玉食,过着用金子堆出来的生活啊。”
“眼下到了我这里,我怜惜她,想送她些头面,让她穿好些。却又被你们诬陷偷窃,你们是毁了我的文哥儿不够,还好毁了我的洛宁啊。老天爷,我怎么这么命苦,文哥的眼睛分明就快好了,可偏偏又被人推倒磕到了石头上,可怜我的文哥再也看不见了!文哥他是多好的孩子啊……啊!”
韩氏哭喊着,半边身子跌在地上不起来。
此言一出,王氏姑侄骤然色变,王绘青更是急忙反驳。
“二太太真是污蔑人,七年前的那件事分明早已定决。我当时只是路过,并没有推七公子。”
“母亲,当年栖香院的很多下人都说了,就是王绘青见文哥视物不清,心中顽劣故意将他推倒的。她那样小就心肠这般恶毒……这么多年了,你偏心的还不够吗?虽然二房是庶出,可是文哥儿也确确实实是杨家的孙儿啊!”
洛宁看着在众人面前哭闹不停的姑母,心中冷笑。从昨日到今晨,她出事了,姑母却从未派人来找过她。而那支金簪,也是姑母的。杨嘉雨定然是知道了些什么,想提醒她不要戴那支金簪但却被姑母斥责。
厅堂里都是姑母的哭闹声和王氏姑侄的争吵声,相反杨老太太这回确是异常沉默。就连今天的重头戏洛宁都被挤到了一旁。
“公子,找到了,找到王二姑娘的金簪了。”砚池在门外通报,随即厅堂里的声音霎时戛然而止。都不由自主地朝外望去。
砚池速速走到杨晟真面前,将那蝴蝶牡丹嵌珠金簪呈上。
“启禀老太太,公子,这支金簪是属下在秋凝湖岸旁找到的,说来也怪。这金簪掉的稀奇,竟然被湖边的水草缠住,若是不留心,还真是不易发觉。”
当金簪呈上来的时候,洛宁眼底涌起一丝泪光,她暗自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像是被抽空了气力,身子颤颤巍巍,险些站不住。
两只金簪呈上来对比,杨老太太浑浊的眼眸暗自扫了一旁的韩氏。
“怎么样?两只簪子可有异同?”
李嬷嬷反复察看,最后还请来了小称称量,都没有任何不对。
“都没有异常。”李嬷嬷朝众人摇头。
“不如用Β倏纯窗桑宫中和坊间制品,通常会有特别之处。”大太太郑氏见事情陷入两难之境,随即提了这个建议。
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独一无二的金簪,现在却出现了两支,方才的咄咄逼人和打死不认的态度在此刻昭然若揭。
“回老太太,后边来得这只金簪的蝶翅背面有纂刻着有安化二十五年的小楷,头一支没有纂刻。”
宫中出产之物自然都是有年限记载的,民间的则是随意。
“母亲,现下还不明显了吗?洛宁分明就是被冤枉的。”韩氏抹了一把眼泪,声音哽咽,“母亲,前有文哥儿的事,这次又有洛宁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再次让儿媳寒心了啊!洛宁她孤苦伶仃,还险些被人污了清誉,如今证据确凿,还请母亲给洛宁做主!”
洛宁听着姑母的话,眼底涌起一股怒火,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她现在算是明白了,姑母真是好手段啊!
第10章 珍儿
姑母绕了这么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七表弟身上。她愈发觉得呼吸困难,胸口沉闷,加上昨夜被关在那间厢房里,她也没有心思吃东西。
正当厅堂上的众人仍在争执时,洛宁身子一个趔趄,险些跌在地上。
“母亲,这事不能这么算了,洛宁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怎么能让她们带累了。若不是今日找到了簪子,我那苦命的侄女该怎么在京城在杨府立足,可见诬陷之人的心肠是多么歹毒!”
王绘青坐在一旁,纤细的长指紧紧抓着乌木玫瑰椅上的扶手,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对于这种结果她也未曾料到,本以为那韩洛宁是爱慕虚荣的破落户,没想到她这次是来真的。
王绘青暗暗后悔,她悄悄瞥了一眼对面的一身月白道袍的杨晟真,只是懊恼自己为何刚刚那般咄咄逼人,该给二表哥留下不好的印象了。
“母亲,这次是找着了证据,王二娘无法耍赖,那若是找不着证据呢?岂不是就这样诬陷了人。当年母亲偏心,我们文哥儿何尝不是啊,文哥儿也不能白白受苦啊~母亲!”
韩氏逮到机会便喋喋不休,王氏看见杨老太太面色阴沉,不由得心中一跳。
“二嫂这话是什么意思,方才二嫂也见了,这金簪形状相似,二娘也认不出来。毕竟是太后娘娘赏赐,二娘寻簪急切故而错认,也是人之常情。二嫂便莫把无名之罪强加到二娘头上,甚至提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
“你――,王昭,当年若不是你――”
“够了!”杨老太太拍案而起,朝着底下的孙儿辈的扫了一眼,而后冲王氏和韩氏沉声怒道,“还嫌闹得不够丢人是吗?”
头脑像是罐了铅一样晕沉沉的,洛宁面色苍白,唇角泛起一片白层。此刻她如水中漂浮无依的浮萍,颤颤巍巍地艰难立着。
杨晟真侧眸,正巧见到她这般弱柳扶风的模样。脑海中突然记起在秋凝湖旁她面色的上的决绝眉眼间的坚毅,任凭那些贵女怎么污蔑她,她始终如一根坚韧如丝的蒲柳,百折不挠。
想来,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和毅力去支撑自己对抗那些流言蜚语。
不觉间,他已离席上前,“祖母,此事我们杨府愧对韩姑娘,且杨府当给众人一个交代。”
“绘青,你也是啊,想来没有看清,闹了这一场乌龙!还不给你洛宁妹妹道歉。”
见大房长子都开了口,王氏急忙给侄女使了眼色,为她搭着梯子。老夫人看似严厉,其实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只要顺着梯子下去,这件事便算过去了。
“洛宁妹妹,是我考虑不周,给你添麻烦了。”
王绘青会意到了姑母的暗示,连忙眉眼含笑地走到洛宁身旁道歉。
韩氏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好不容易做的局,现在全被杨晟真的一句话毁了。
“无事,事情……”洛宁目光凝滞,唇瓣微微颤抖,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憋屈,将几乎要奔涌的眼泪收回。原来她今日险些被流言诬陷的身败名裂,在这些人看来不过是一场不咸不淡的闹剧!
“……事情……说开了就好,王姐姐……不必自责。”
“都是一场闹剧,看看,事情这不就解决了。”王氏和善地看向洛宁,上挑的细眉间多了些许柔和,旋即走上前将腕上的翠绿玉镯取下戴到她的手上,“洛宁啊,这只冰种翡翠镯子是我当年的嫁妆,今日因为绘青的事,给你造成了诸多不便……”
“好孩子,这只镯子,当是我代绘青给你的赔礼,等赶明儿我在京城赴宴时,定然向众人解释,这件事全是一场误会,啊!”
洛宁垂眸看着腕上的翠绿镯子,泪水模糊了眼眶。她紧紧咬着唇,眼睫颤颤,却是知道,自己不能哭,不仅不能哭,还要笑着感谢,表现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来。
杨老太太静静观察着洛宁的神态,复而又觑了韩氏一眼,但并未多言。
“……多谢三太太。”
事情就这样解决,王绘青眉目舒展,心里终是松了一口气。但是,隐隐约约却还是觉得不舒坦。她的金簪,怎么会丢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她分明没有该是。
回到流云院的路上,洛宁一直憋着那股委屈,以后姑母说的话,怕是一个字也不能信了,稍有不慎,便有像今日这般,再次成为姑母与其他几房斗争中的牺牲品。
腕上的镯子,还有头上的簪子,没有一样不恶心不棘手的,若不是如今为生活所迫,她一样不会留着,全部砸了扔了都比现在好过。
想着她就拔下头上的蝴蝶牡丹嵌珠金簪,褪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紧紧攥在手心中。越发气闷地走着。
刚经过生着几株绿竹的廊道,垂花门前来回踱步的鹅黄身影见到她便急忙跑了过来。
“洛姐姐,你……你没事吧。”杨嘉雨蹙眉,一把握住洛宁的桃红色袖子。带着乌青的眼底,憔悴尽显。
洛宁疲惫地点了点头,同她一起继续向前走着。
杨嘉雨悄悄地打量着洛宁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洛姐姐……对不起……”
旋即她低下头去,袖中的指节攥紧,泪珠子哗啦啦地往下落。
“都怨我,若是我早些告诉你,你也不会遭受今天这些。那日我到栖香院无意间听到了母亲说些什么,要把什么金簪给你,到时候将其中一只藏起来,再把事情闹大,她就又能引得祖母的愧疚,继而重新得到之前被分离出去的掌家权……”
果然如此,姑母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竟然煞费苦心地找了和王绘青一模一样的簪子,狠狠地算计了她和三房,到头来自己受益,她这个侄女儿,已经被榨干了金银,姑母还不满足,竟然还想逼死她!
洛宁抬眼望着灰蒙蒙地天空,将泪水强行逼退回去。现下在杨府,唯一还有些希望的就是杨晟真了,毕竟他今日也算是为自己说话。只有攀上他,才能与姑母抗衡,逃离姑母的掌控!
“都过去了,你看我不也没受什么伤吗?”洛宁浅浅微笑,温声安慰着她,“你看啊,今日三太太怕我受委屈,过意不去,还送了我一只上好的翡翠镯子呢,水润润的,可值钱着呢!”
杨嘉雨心中酸涩,知道她这是强颜欢笑。昨日她在院中也听到了,洛姐姐被那群贵女如此污蔑,现在那些话仿佛如荆棘上的锐刺,一根一根地扎进了她的心中。
“洛姐姐,对不起。”她抬起眼眸,认真且深沉的视线对上洛宁的眸子,“以后就算是母亲打死我,我也不会再这样了。以后,换我照顾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杨嘉雨知道,自己依旧底气不足,连嫡母的手心儿都翻不过去,如何还能照顾洛宁,但是她就是想试一试,她也不想自己所看重的人,连带自己一起被人欺负。
“真的没事儿,六妹妹,我真的没有怪你。还是别和姑母硬刚,她的手段太阴……”洛宁看着从屋内缓缓走来的云芝,刻意压低了声音,“这件事就这样,云芝过来了。你快些回去吧,免得又染上了风寒。”
“还有,六妹妹可以托人帮我买三盏河灯吗?”
杨嘉雨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洛宁朝她露出一丝感谢的笑容。
旋即,她匆匆进了院中。一回到屋内,洛宁便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无声地啜泣起来。
约莫子时,洛宁提着竹篮和灯台,小心翼翼地绕到后园。
东边的天际,朦胧的月亮藏在厚厚的云层中,波光闪闪地光晕洒落在湖面上。洛宁抱膝缩坐在湖边的一处灌木旁,她怔怔地看着对面的栽满菊花的小花园,白天黑夜的景象在脑海中争先恐后地明暗交织。
那些嘲讽,不屑,挖苦,奚落一寸一寸地啃噬着她的心。洛宁想不通,她们压根不认识自己,凭何对自己指手画脚?以她们的眼光来给自己的人生束缚枷锁!
只是听说了父亲母亲离经叛道的亲事,便张口诋毁,丝毫不问清缘由。而王绘青,因着出身太原王氏,她丢了簪子便是丢了,而自己有了簪子便是偷来的!
洛宁用灯台引燃荷灯的烛芯,轻轻一推,夜风荡起的涟漪送着荷灯缓缓远离。
杨府的秋凝湖,引得活水,连接着城外的河流。她今夜要为父亲,母亲,还有知韫哥哥各点一盏灯,让这些荷灯越过千山万水艰难险阻,将她的思念载去那个遥远又神秘的世界,那个有她所珍惜留念的亲人的世界。
“阿娘!唔……呜。”洛宁凝视着那逐渐微弱的光芒,抬手摸了一把眼泪,只有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地方,才是暂时属于她自己的心灵发泄地。
“阿爹,阿娘,活着好苦啊!若是当初珍儿同你们一起去了,该不会有后面这些烦心事儿了……”秋夜寒凉,夜风吹拂而过,洛宁缩了缩身子,脸上的泪珠被夜风细抚的冰冰凉凉。
点完两盏河灯后,洛宁望着手中最后的一盏河灯,不觉间唇角微微上扬,直到泪珠落在荷瓣的腊层上,顺着荷瓣的弧度滚落到她的手心儿。洛宁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是多么怪异。
顷刻间,心中的堤坝被思念的洪流冲垮,洛宁抱着那盏河灯呜呜哭泣起来。
“知韫哥哥,珍儿好想你!你真是天底下最坏的人,明明说好了回来娶我……呜!”
夜风略过,洛宁正哭地歇斯底里,耳畔却传来了草丛里的沙沙声。
“谁在哪里!”
第11章 抱大腿
洛宁听着不远处的声音,身形一顿,本能地往河边的草丛深处躲。直到草叶儿上微凉的白霜轻抚上她的脸庞,洛宁抬手拭去,晃动的枝叶下,正巧对上那双漆黑深沉的眸子,洛宁心下咯噔,垂眸看着自己怀中的河灯静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