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燃道:“客栈。”
姝燃要在祝余村停留,需找个客栈落脚。可祝余村被孟极为祸二十年,人口只出不进,客栈早已不复存在。一行人正打算先去附近的镇上,却遇见刚从镇上回来的村长,村长感恩令黎为祝余村除去大妖,盛情邀他们前往自己家中,令黎想到村长家中院子确实宽敞,却之不恭,便再次住进了村长家中。
他们上次来时,令黎与竺宴还“不熟”,村长家中房间多,给他们一人一个房间,这次村长也跟上次一般,将他们安排在离得最远的两个房间。
令黎飞快地看了竺宴一眼,但见他没说话,她便也没说什么。
只是回房的时候,她十分自然地跟在竺宴身边。
竺宴看向她,她索性抱过他的手臂,仰头道:“我们是夫妻,又没有吵架,自然没有分房睡的道理。”
竺宴似笑非笑道:“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上次是还没有想起来啊。”
“我是说……”竺宴傲娇起来是真傲娇,这个时候又想起她假装失忆的事了,想跟她计较一番,话出口又还是作罢,“罢了。”
他也不可能真跟她计较。
夜里,令黎躺在竺宴怀中,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
她正睡得深沉,迷迷糊糊皱了下眉,很快,外面的声音越发清晰,她渐渐醒过来。
打斗声。
她猛地睁开眼睛。
竺宴早已醒来,一手枕着头,一手揽着怀里的她。月光清泠泠的,从窗户照进来,勾勒出他的下颌线,看起来气定神闲。
令黎立刻明白过来,他这副神情,这声音应当不是从獾疏青耕房中传出了。她小声问:“姝燃?”
她刚从睡梦中醒来,声音软软的,糯糯的,从他怀里传来,十分亲昵温存。
竺宴垂眸看向她:“嗯。”
声音是从姝燃房间里传出的。
令黎又问:“是碧落族吗?”
她以为是碧落族来纠缠,声音刚落,便听得“砰”的一声,不知是谁输了,被重重打翻在地。
“孟极。”竺宴淡道。
“孟极?”令黎吃惊,“他不是被你重伤,关在交觞地牢吗?”
“逃出来了。”
竺宴云淡风轻说着,已抱起令黎出去,他同时捏了个诀,被胡乱剥落在地的衣裳立刻穿回他们身上。
“去看看。”
对面房中,姝燃重伤在地,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孟极前肢在槐安图中被竺宴斩断,此时仅用后肢便将姝燃打得吐血,原本雪白的皮毛上,血水混着泥土早已干涸,看起来脏污不堪,一双爪牙却甚是尖锐,在惨淡的月光中泛着森冷的光,高高举起,便朝着姝燃刺下——
正在此时,一道白光出现。
那白光并不凌厉,看起来竟有些柔和,更像是随意拂来,却如有万钧之力,将满身戾气的孟极逼退。
“呲——”
孟极连连后退至墙边,尖锐的爪牙在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嗷——”
他似是疯极、怒极、恨极,一双兽眸布满血丝,通红如滴血,嚎叫一声,举起利爪就要再去杀姝燃,却忽然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缚住,无法动弹。
与此同时,“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竺宴牵着令黎的手徐徐走进。
第123章
孟极虽然疯癫, 但对竺宴的惧慑仿佛刻进了骨子里。他见来的是竺宴,原本通红的兽眸一个战栗,紧接着从喉咙里咕哝出一声呜咽。
呜咽回荡在凄清的夜中, 莫名催人鼻酸。
孟极善藏又善逃, 竺宴漠然道:“本君还要留你吗?”
满身脏污的妖兽望着竺宴, 眼角竟落下一滴晶莹的泪, 在昏昧的月光里反着清晰的白光。
令黎心中生出一丝怜悯, 伸手按住了竺宴:“等等。”
她看向倒在窗前的姝燃。
他们虽救下了姝燃, 但孟极招招下的皆是杀手,姝燃伤得很重, 已经昏死过去。
“你为何要杀她?”令黎问孟极。
这琅鸟不过五六百岁, 和孟极年纪悬殊, 足足差了一个时代, 又一直在神域,怎么想他们都不应该有交集。
回答她的只有孟极涣散的双目。
令黎看着他眼角的泪珠,轻叹:“不甘吗?”
“你在人间建祝余庙, 想让应缇的元神受香火供奉,得以早日转世托身。可庙中雕像至今无灵, 你至今也没能重聚她的元神。”
孟极的目光缓缓聚焦在令黎的身上。
不知是认出了她, 还是因为再次听见了应缇。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咕哝声。
“或许这个消息对你有点残忍,”令黎悲悯地看着他, “但不论是在记忆阵, 还是在槐安图中, 我都没有感受到她一丝一毫的气息。”
若孟极的确曾将应缇的残魂养在槐安图中, 而图中却无她半分气息, 那这说明,应缇的残魂早已经消散, 至少数百年。
已经消散的残魂,如何还能重聚,更遑论让她受人世间香火供奉?所以直到如今,祝余庙中也只有一尊没有灵魄的木雕。
而孟极守着这一切几百年,将自己弄得神志不清,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就算曾经有多大的错,也抵消了大半。
令黎觉得,不管如今的他还能不能听进去,他都应当知道真相。
槐安图里没有应缇,应缇已经灰飞烟灭几百年了。
孟极的身体僵直许久,终于缓缓跪落在地。
他沉重的身躯在地面发出“咚”的一声,垂着头,哽咽道:“我知道。”
他知道。
令黎讶然,看向竺宴。
竺宴眼中一片冷漠。
他先前留孟极一命是因为槐安图下落不明,如今图已经裂了,他实在没有留孟极的必要。他的掌下,白光聚拢。
孟极一直垂着头,仿佛生无可恋,却在竺宴神力即将落下时开口:“你们是在寻斳渊吗?”
令黎扭头看向孟极。
孟极变回了人形,缓缓抬起头:“何必寻斳渊?你想知道的事,我就可以告诉你。”
孟极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他疯癫的时候人事不知,清醒的时候满心城府。令黎知他并不可信,没吱声。
孟极继续道:“六百年前,你元神苏醒,神力大增,也因此引来天罚。你虽是在神魔大战中重伤,但最终却是死在天罚之下,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何五百年后当你再次醒来,你却又变回了扶桑的元神,连神力也没有了。”
人形的孟极虽狼狈,却依然俊俏,尤其他的眼神,仿佛天生含着胸有成竹的光芒:“所以你想找斳渊,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令黎道:“你果然聪明。难怪六百年前,你可以搅弄风云,一手谋划神魔大战。”
孟极闻言,低低笑出来,笑声充满了讽刺,也不知是在讽刺谁。
他道:“神后娘娘谬赞了,一手谋划神魔大战的难道不是神君吗?我和负芒,都不过是神君的棋子罢了。”
令黎语塞。
孟极看向竺宴,目光同情:“可惜啊,可惜神君机关算尽,却偏偏没有算到神后娘娘。神后娘娘最终也没有承您的情,又一次自己赴了死局……而我们运筹帷幄的神君,心中那隐秘的痛怕是还不止痛失所爱吧。”
竺宴眼底掠过杀意,手却被令黎紧紧握着。
令黎蹙眉问孟极:“什么?”
孟极哈哈大笑:“什么?这个问题得问您自己啊,天酒殿下,神后娘娘!您两次死去,第一次死于一万年前的诸神混战,第二次死于六百年前的神魔大战,看似都是为神君而死,可你究竟是为苍生而死,还是为神君而死?”
令黎被问住。
她转头看向竺宴,只见竺宴沉默地看着别处,既没有看孟极,也没有看她,眸底漠然,下颌线紧紧绷着。
“我……”她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扭头看向孟极,蹙眉问,“你这是什么刁钻问题?你分明是想活命,故意纠缠!”
“刁钻?纠缠?”孟极笑着反问,“我听说神后娘娘在还是天酒殿下时,经常纠结尊后娘娘到底是更爱苍生,还是更爱您,为此甚至还和尊后娘娘吵架。怎么,就只容许你自己纠缠这个问题,不容许我们君上患得患失?”
令黎张口结舌,片刻后,大声道:“那是我还没长大,而且竺宴又不是我,他才不会这么小气!”
她气势很足,却莫名没敢看竺宴。只是硬着头皮,专注地盯着孟极。
空气忽然安静,她莫名受不住,又色厉内荏地补了一句:“你休要小人之心!”
孟极大笑:“我小的哪门子心?尊后更爱你还是更爱苍生,你又更爱苍生还是更爱竺宴,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今日固然是要活命,但我也远不至于技穷到这等地步。说到底……”他缓缓道:“我于你,可是曾有救命之恩。”
令黎震惊:“你何时救过我?”
竺宴视线跟着落到孟极身上,剑眉轻蹙。
孟极对上竺宴的目光:“看来神君是想到了,不错,正是方寸草。”
“方寸草?那不是魔草吗?”令黎道。
“是魔草,但谁说魔草只能害人,不能救人?”
令黎看向竺宴,竺宴目光微沉。
他们重逢之日,玄度的荧惑剑险些杀了她,便是因为方寸草曾灭荧惑一族,而她的身上有方寸草的气息,荧惑将她当做了灭族的仇人。
孟极道:“你只知六百年前救你的人是斳渊,但你可知,是我给了斳渊这世间仅存的最后一株方寸草,他才能吸尽你的神力,也才有之后,之后……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强行将你的凤凰元神重新变回扶桑。你也才能再一次躲过天罚,等来与神君的重逢之日。”
“神君运筹帷幄,就算一开始不知情,想来此刻也能分辨我的话是真是假。”孟极挑衅看向竺宴,“天酒债,神君还。她欠我一条命,神君,你说,这可该如何是好?”
天酒债,神君还……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令黎不悦道:“我欠你的,我自……”
话未说完,便被竺宴打断:“本君还你一命。”
竺宴一挥袖,孟极身上的禁制应声消去。
*
孟极就这么走了。
才发现他知道的秘密或许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甚至不知道他还会不会为祸,只因他六百年前对令黎有活命之恩,竺宴就干脆利落地将他放了。
令黎心中有些不安,小声问竺宴:“放他走了,他若继续为祸怎么办?”
竺宴气定神闲道:“再杀吧。”
令黎:“……”
再杀……你杀鸡呢?
竺宴走至姝燃身前,居高临下看着她。
房中没有点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姝燃刚好倒在窗前的阴影里。
竺宴看了她片刻,掌中落下一道白光笼罩在她身上。很快,姝燃悠悠转醒。
“谢,谢神君。”姝燃挣扎着要站起来,拜谢竺宴。
令黎上前,顺势扶起她:“都这样了,就不要在意那些虚礼了。”
她将姝燃扶去床上躺下,竺宴则转身出去,站在门边,安静等令黎。
清冷的眸子淡淡望着天上残缺的月,他听见身后,令黎轻声安抚了姝燃两句,又问:“姝燃,孟极为何要杀你?”
姝燃躺在床上,咳嗽了两声,道:“我也不知。我早已睡下,他忽然闯进来便要杀我,我还未摸着头脑便被他打昏了。幸得天酒殿下与神君到得及时,否则我……”
见姝燃后怕,令黎安慰道:“别怕,孟极时而疯癫时而清醒,方才想是在发疯吧。”
姝燃点点头。
令黎叮嘱她安心休息,便起身离开了。
竺宴倚在门边,她出去时顺手拉过他的手。
村长家的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夜里万籁无声,令黎没有说什么,回到房中,她才问竺宴:“你怎么看?”
竺宴道:“说谎。”
令黎:“你说姝燃在说谎?”
竺宴颔首:“嗯。”
令黎问:“那孟极为何要杀她?”
令黎认真看着他,她实在想不通,姝燃与孟极,这两人至少隔了一个时代了,且一个在神域,一个在魔域,如何会结下深仇大恨?
竺宴在桌前坐下,转眸看向她,安静了片刻。令黎以为他是在思索,他却忽然开口问:“要点灯吗?”
令黎:“……”
令黎哭笑不得,轻推了下他的胸膛:“你都不好奇吗?”
竺宴:“别人的事与我无关。”
“要点灯吗?”他又问了一遍。
“不点,睡了。”令黎径直爬回床上躺平。
大半夜的点什么灯,她可是被吵醒的,还没睡醒呢,她要睡觉。
结果再睡却又睡不着了。
她躺在床上翻滚了两圈,了无睡意。
她睁开眼睛,又想起来孟极问她的那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