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两次死去,究竟是为了竺宴,还是为了苍生?
她从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她下意识反驳孟极,这问题太过刁钻。可是孟极反驳她的话也不无道理,毕竟她年少时那样介意母亲究竟是更爱苍生,还是更爱她。
那竺宴呢?他介意吗?这么多年,这个问题果真如孟极所说,是他心中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的痛吗?
她翻了个身,看向坐在桌前的竺宴。
他像是早料到她会睡不着,就压根没有回床上来。听着她翻来覆去的动静,他取出一张琴。
挥了个结界,没有点灯,没有说话,安静地弹琴。
琴音悠长舒缓,淙淙入耳,她静静看着他的侧颜,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床榻。
月色霜白,她的夫君风华绝代。
她就这么看着他,不知道是美色醉人,还是琴声入心,她很快就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竺宴手指按住琴弦,琴声戛然而止。
转头,她歪歪斜斜趴在床上,已经睡了过去。
他走至床前,俯身为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而后脱了外衣鞋袜,在她身侧躺下。
将她揽入怀中,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
“生辰快乐。”他轻喃。
第124章
“生辰快乐。”
窗外, 月亮过了中天,已经是第二日了。
三月初三,人间的上巳节, 是她的生辰。这六百年来, 他每年之中最煎熬的一日。
他侧身凝视着她, 淡薄的光线勾勒出她柔和的脸庞, 如玉一般。他的手指久久描绘着, 却没有落下。
第二日清晨, 令黎是被外面热闹的声音吵醒的。不同于昨夜孟极的闯入,今日是人世间的热闹, 像是有什么庆典, 嘈杂欢腾。
她茫然睁开眼, 发现竺宴已经起床, 独自一人坐在窗前。
“今日是什么日子?”她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慵懒喑哑。
竺宴看向她:“上巳节。”
令黎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一万多年不曾过生辰,早忘了生辰这回事, 咕哝了一句“人界怎么这么隆重。”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她并没有立刻睡着,听见竺宴起身, 而后脚步声渐渐靠近, 停在床边。
他问:“仙界不是吗?”
“不是什么?”令黎懒懒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 半醒半睡, “昂, 不是这么隆重啊?也不是, 每年的上巳节, 仙界也很隆重,有时候甚至提前几个月就开始准备了, 你说隆重不隆重?不过跟外面那种纯粹的热闹不同,是一种很压抑的隆重,还会吵架。”
“吵架?”
“嗯,三月初三是魔域之门大开的日子,每年他们都会为要不要刺杀魔君、怎么刺杀魔君大吵个十七八次……”
令黎说到这里,猛地睁开眼睛。
等等,魔君!
她扭头看向竺宴。
竺宴站在床边,俯视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令黎醒了,那一刹那脑子格外清楚,刹那间就将过去一百年和这两年的树生回顾了一遍,回顾得明明白白。而后讪讪一笑,笑得十分狗腿:“……但我一直都是坚定的苟活派!每次吵架我都舌战群儒,拼尽全力阻止他们去杀你!”
竺宴:“那两年前带着两枚烟花来杀我的是谁?”
令黎沉默一瞬,斩钉截铁道:“感谢斳渊把我送回你身边!”
竺宴转身走开:“起来。”
令黎抱着被子,不情不愿坐起。
以前是她不知道,现在她知道了,好歹跟她说一句生辰快乐吧。
不过转念想到他独自为她过了六百年盛大的生辰,又觉得他们之间早已无声胜有声。
村长招待得十分周到,村长夫人亲自将早饭送到他们房中,身后还跟着一名妇人,怀里抱着兰草和其他不知名的香草,一一将它们挂在门边。
村长夫人将两个香囊交给令黎:“不知仙界是否有这样的习俗,在咱们这里,三月初三是个大节日。这日妇人祈孕,少年少女求爱,春日相欢,或郊外游春,或临水饮宴,或射雁司蚕……各地习俗略有不同,却都是个万事皆宜的大吉日,传说在这一日佩戴上兰草香囊,或是以兰汤沐浴,可去灾求福,四季顺遂。”
令黎接过香囊,一阵清幽香气窜入鼻中。她谢了村长夫人,又道:“我竟不知,如今这世道,三月初三已这么重要。”
“那可不是?上巳节在咱们这里可是除了新岁以外最最重要的日子嘞!”
“去灾求福,四季顺遂……”令黎莫名想起无漾,想起无漾笔下那个一夕之间驰名六界的黎黎仙尊……她问,“这都是谁告诉你们的?”
村长夫人笑道:“哎哟,这民间习俗一代传一代,传了几百年了,谁还知道最初是从哪里兴起的!”
此时门外的妇人挂好了兰草,村长夫人便带着妇人离去了,临去前道:“姝燃姑娘起得早,民妇已经送过早饭和香囊了,黎黎仙尊用完饭,也出去瞧瞧咱们人界的热闹吧!喜庆吉利的嘞!”
村长夫人眉飞色舞,令黎有些心动,而且今日还是她时隔万年重过的第一个生辰。
她扯了扯竺宴的衣袖:“那,今日暂且不寻斳渊,出去瞧一日热闹?”
*
看起来今日果真是个大大喜庆的日子,一直以来,祝余村给令黎的印象都是一个暮气沉沉的荒村,中老年居多。但今日村头路上竟多了好些少男少女,他们衣服虽不华丽,却鲜亮整洁,显然是用心打理过,腰间坠着清晨村长夫人送来的同款兰草香囊。
这一日没有男女大防,少男少女自由相看,看上眼了便互赠香草示爱。听说到了晚上,更大胆,直接求欢也是有的。
令黎心想:都怪过去二十年孟极祸害此地,不然这祝余村都不知道生了多少娃娃……不过如今看这光景,也是快了。
她牵着竺宴的手走在路上,察觉到几名女子手中捏着香囊,目光蠢蠢欲动,流连在竺宴那张脸上,玩笑道:“早知如此,我出门以前便给你戴个面具了。”
竺宴还未说话,几名少女已争先恐后挤到他面前,双手送上香囊。
“郎君,收下我的吧!”
“郎君,收我的!”
“我的我的!”
少女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那场面,热闹里透着几分壮观。
然而竺宴这边的空气却庄严冷肃,他面无表情,看向令黎。
正在看热闹的令黎:“……”
真是讨厌的默契,他淡薄的眸子不过是轻扫了眼她空空如也的双手,她就立刻领会到了他的意思——你的礼物呢?
有点过分了啊!今日是她的生辰,他不曾为她备下礼物就算了,竟还来问她的礼物?
但他孤拔地站在那里,琉璃凤眸里分明写着:若是你准备了,我便可收下你的,此刻我们也不必困在这里。
诡辩!
令黎轻哼一声:“你的礼物在前面,跟我走。”
她从两个姑娘中间硬挤出去一条路,拉着他飞快地跑了。
等甩开了身后热情似火的妙龄少女们,令黎忍不住打量起他:“你如今头发都白了,怎么桃花还是跟年少时一样旺?”
虽说脸还是那张脸,可他和一万年前那个在神域的少年已几乎看不出是同一人。
年少时的竺宴,青衣墨发,虽受困封印,处境惟艰,却一身的少年气,骄傲不羁,锋芒毕露,敢与天道对抗。
如今的竺宴确然是抗衡了天道,自己造自己的反将六界整个颠覆,令黎却几乎再感觉不到他年少时那股少年锋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破碎感。
是因为他这一头的白发吗?使他明明更加强大了,却显得脆弱易折。
“对了,我一直没有问你,你的头发是怎么白的?”令黎掬起他一缕发丝,冰凉的触感滑过指间,她有些心疼,“是受伤了吗?”
“嗯。”竺宴道,“情伤。”
令黎:“……”
竺宴:“你魂灯灭那日,我一夜白头。”
令黎:“……”
过了一会儿,她不是很有底气地问:“一,一夜白头不是传说吗?”
竺宴从她手中扯回自己的头发:“你现在知道不是传说了。”
行吧,是她亏欠了他。
“走吧,带你去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她拖着他往前走。
“礼物?”他以为她方才只是借口。
令黎扭头看向他,嘿嘿一笑。
祝余村的东头有一片猎场,十多年前原是达官显贵的私有猎场,后来那家犯了事,落魄了,其他田产都转手到了新的主人手中,唯有这片猎场,也不知是不是新主人不爱骑射,便任它荒废了。许多年来,倒是造福了这附近的百姓,寻常时候猎户进来打猎,而每逢三月初三,十村八店的村民则来此处射雁。
这射雁便是村长夫人说起的上巳节又一大习俗了,用带着丝线的箭射击野雁,射中后即索丝而取雁。
此间习俗,女子求爱向男子赠香囊,反之男子求爱,便是以此雁赠以心仪的女子。
令黎拉着竺宴来到东郊,春日天气晴好,四处入眼都是绿莹莹的,大雁正值肥美,十村八店的青年男子聚在此处射雁。
她没有带箭,便取出钱袋,和一名男子交换了一桶箭。
她指着天上的大雁,对竺宴大气道:“喜欢哪只?我给你射!”
竺宴一脸麻木看着她。
你看我想要吗?
方才与她换箭的男子见她取箭拉弓,一番动作气势很足,震惊道:“姑娘,你,你你射?”
“啊,我射!”令黎点了下下巴,试着将弓箭拉满,又扭头问竺宴意见,“中间那只怎么样?那只最肥。”
竺宴还没吱声,换箭男子却急了,连连摇头:“不可,不可啊!女子赠香,男子射雁,这乃是阴阳秩序。你,你如今这岂非是如同牝鸡司晨,颠倒阴阳?”
牝鸡司晨,颠倒阴阳?
令黎轻轻皱了下眉。
从前在神域,竺宴不问政事,她刚刚高座漱阳宫那几年,神族私底下也说她牝鸡司晨,颠倒阴阳。可那时也就罢了,毕竟她也算开天辟地头一个手握无上权力的女子。可今日她也没做什么,不过只是射只雁,怎么就牝鸡司晨了?
她就要放下弓箭,好好同这人讲一讲道理,竺宴此时淡淡开口:“射左边那只,聒噪。”
令黎惊讶看向他。
只见他面无表情,一本正经,但她怀疑他一语双关。
令黎左手边的男子感觉被内涵到,摸了摸鼻子,抱着钱袋和剩下的箭识趣地走开了。
令黎眉眼轻扬,又重新拉满了弓,仿佛一个被美色所惑的君王,大声笑道:“一只哪儿够?全射下来!都给宴妃,通通给宴妃!”
宴妃的眉心狠狠抽了抽。
她虽是这么说,最后还是点到即止,只射出了一箭。
这一箭也射得十分慈悲,箭矢并未射穿大雁的身体,而是将将擦着大雁射出,箭身在大雁的翅膀上“啪”的一拍,大雁受惊吃疼,当即从空中掉落。而就在大雁掉落的同时,她挥动手中的丝线,借着那头箭矢的力道,在空中利落地将丝线打了个结,正正捆住掉落下来的大雁。
她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片刻须臾,手中就多了一只大雁。
而那只雁呆呆的,直到落到了她的手中,才反应过来,它特么的竟然被生擒了!
“嘎,嘎——”
被生擒的大雁聊胜于无嚎了两嗓子,应和着周遭此起彼伏的拊掌与惊叹。
周遭不少百姓都看到了这一幕,包括方才阻她那名男子,都向她投来叹为观止的目光。
“好厉害的箭术!”
“出神入化,不输男子!”
“胡说!哪个男子有如此厉害的箭术?”
……
令黎站在风里,笑盈盈提着大雁,送到竺宴面前:“送给你!”
竺宴深深看着她,伸手接过。
令黎箭筒里还有好多箭,也没有再射,见有人箭不够,随手将自己的箭筒给了他们。
离开猎场后,他们又去西郊参加了春日宴。曲水流觞,与东郊的设宴不同,乃是读书人雅趣。不知不觉,两人便混在凡人中过了完整一个上巳节,到天黑才返回村长家中。
令黎踏着月色,手中又抱回了那只雁。她说宴妃矜贵,这等粗活不让他碰。
宴妃一阵无语,眼不见心不烦地将雁塞进她怀里。
她抱着大雁,扭头看向竺宴,眼中笑意清浅,开口正要说什么,却见竺宴在她身后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