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燃连忙跟出去。
令黎安静地站在路口, 裙踞轻扬,獾疏与青耕来到她身边, 獾疏嘴里还叼着那只凡间大雁。
令黎回头,道:“我要走了,有缘再会吧。”
“天酒殿下……”姝燃不知该说些什么,“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是些无知凡人罢了。”
“我并未放在心上。”她道,“凡人也有立场,他们也只是在表明立场,与我无关。”
姝燃:“那为何还要离开?”
令黎淡道:“他们有他们的立场,我也有我的立场,我与他们不是一个立场,看不得那场面。与你也是一样,就此别过吧。”
令黎转身离开。
“天酒殿下……”姝燃叫住她,“是要去魔域吗?”
“嗯。”
“你真的……要与苍生为敌?”
令黎回头,定定看着姝燃,纠正道:“是苍生与他为敌,而我只是选择站在他身边。”
姝燃神情复杂地看着她:“站在天下苍生的对立面,真的不会后悔吗?”
令黎静静看着姝燃身后的落日,长河落日无声照着熙熙攘攘的小镇。
她对姝燃道:“自我与他结下姻缘灵契,他在哪里,我的立场就在哪里,从前从未动摇,以后也不会后悔。”
*
令黎离开了,带着她的两只灵兽和大雁。
姝燃站在路口,周遭人群熙攘,来来去去,她的视线处空无一人。
从极渊在北境三百仞深渊之下,四面冰山,积雪不化,入眼是一片纯净的白,如今是很难让人将它与魔域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了,但令黎曾亲眼见过它魔气森然的样子。一万年前,从极渊黑雾弥漫,将天地吞噬,最后是神尊自爆元神荡平了冲天的魔气。
这里从来就不是看起来那般风平浪静,即使没有肆掠的魔气,也永无安宁。
此刻,从极渊入口处短兵相接。
神兵接连自天上降落,白色铠甲泛着凛凛光芒,与把守在此处的魔卫大打出手。
天道逆转,从极渊的魔卫战斗力更强于神兵,黑枪横扫,神兵被逼得节节败退。
“大胆!未得君上传召,尔等竟敢私闯从极渊,大逆不道,待我禀明君上,治尔等灭族之罪!”领头的魔卫一杆黑枪重压在地,声势浩大,洪亮如狮吼。
令黎隔着老远便听见了,暗暗皱了下眉。
这魔卫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在这时候提什么灭族,是嫌方寸草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吗?
果然,他话声一落,原本败退的神兵顷刻间重振士气,立刻反杀了上来,刹那间就杀了好几个魔卫。
小青耕自小在从极渊长大,在她看来,从极渊就是她的家,现在有人竟然敢在她家门口打架,还敢杀人,她自是义愤填膺,长啸一声便飞扑上去。
“回来!”令黎连忙喊住她,然而她根本追不上青耕的速度。
青耕飞到上空,朝着神族士兵吐出漫天箭柱,顷刻间就伤敌大半。
眼见敌军落败,魔域将领乘势而起,振臂高呼:“兄弟们,给我杀!”
霎时间,身穿黑色铠甲的魔域士兵舞着枪,势如破竹往白甲神兵冲去。
小青耕糖葫芦吃饱了,此刻正是热血沸腾,扑棱着翅膀在上空一个盘旋,配合着魔卫攻击神兵的节奏,嘴巴里喷出熊熊烈火,这一次她打算用火烧。
令黎驾驭着獾疏,拦在她面前:“青耕,住手!”
小青耕见是她,收住了火势,却是桀骜地轻哼了一声,立刻扑棱起翅膀绕过她,打算再跟上进攻的魔卫。
令黎喝道:“獾疏,抓住她!”
小青耕扇动的翅膀霎时被缚,不能动弹,她气得尖啸一声,与此同时,身体从天上垂直栽下来。
獾疏飞过去接住她,带着令黎和她一起落在地上。
小青耕化成人形,双手被捆着,愤怒地瞪向令黎:“令黎,你这个白眼儿狼!亏君上对你这么好,你竟帮着他的敌人来抄他的家!”
还抄他的家……令黎原本心情沉重,愣是被小青耕这措辞给逗得笑了出来,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个小娃娃,从哪里学来这么高级的词汇?”
绿衣小姑娘非常有骨气地将头一偏,见少了她的助力,神兵与魔卫鏖战不休,气得骂了令黎一句:“狼心狗肺!君上白疼你了!”
小青耕年纪小,有的道理她不懂,獾疏却懂得。
他看着混战的神魔士兵,凝重道:“不能再打下去了,否则他们定会不计代价,背水一战。”
令黎正点头,小青耕不屑道:“手下败将,君上还会怕他们吗?这么多年,他们明里暗里刺杀了君上多少次?哪一次不是损兵折将,落荒而逃?”
“那不一样。”令黎蹲下身,轻轻顺着小青耕的头。她虽小,但神力强大,有些道理更应该懂得。
令黎循循善诱道:“我问你,若有人抢你的糖葫芦,你会如何?”
青耕:“打他,抢回来!”
令黎:“若对方太过强大,你根本打不过呢?”
青耕:“告诉君上,让君上教训他!”
令黎:“若君上也打不过呢?”
青耕斩钉截铁道:“那不可能!君上神力六界第一,无人是他的对手!”
令黎:“……”
令黎沉默一瞬,道:“那你就假设抢你糖葫芦的人是我,你打不过我,竺宴不舍得打我,你会如何?”
青耕也沉默了,半晌,扭扭捏捏道:“那,那便只好算了,顶多,顶多我以后都躲着你走就是了。”
令黎又问:“若你躲不掉,总会时不时遇见那个人呢?”
青耕默默在心中权衡一番,憋屈道:“那也没办法,只能算我倒霉,遇见他便让给他,谁让我技不如人?总归我还有遇不见他的时候,我也还能吃到糖葫芦。”
令黎继续问:“那若是有一日,那个人不仅要抢你的糖葫芦,还要吸尽你的神力,取你的性命呢?”
青耕一双黑葡萄一般的眼睛顿时瞪圆了,委屈地望着令黎,显然她小小的脑袋一时想不明白,为何都给他糖葫芦了还要她的命。
令黎追问:“若是如此,你会如何?”
青耕瘪了下嘴,目光却凌厉起来:“那便与他拼命。”
令黎提醒道:“可你打不过他。”
青耕道:“打不过也要打!不打就只能等死,我拼了命去,至少还能博个一线生机,至多,至多我再多找几个帮手,多争几分胜算。”
令黎摸着她的脑袋,晓之以理道:“你看,这个道理其实你也懂的,对不对?从前他们虽然不服竺宴,与竺宴为敌,可他们也知道,只要他们不主动挑衅,竺宴也不会要他们的命,他们至多不过是失去了一部分势力,正如你少吃了几根糖葫芦,力量悬殊之下,他们没有必要送死,忍忍也就罢了。可如今不同,方寸草再次现世,还吸尽了两大仙尊的仙力,这让他们想起了从前荧惑与獾疏阖族被灭的灾难。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他们现在惧怕了,惧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方寸草灭族的对象,若怎么样都是死,他们自然不会再臣服,不会再忍让,而定然要联合到一起,与竺宴背水一战,拼个鱼死网破。”
青耕只是年纪小,并不蠢笨,令黎这样一讲,她便懂了:“所以不能让他们认为君上想要他们的命。”
令黎欣慰地点点头:“没错,小青耕真聪明。所以你不能去打他们,激化矛盾。”
小青耕又问:“那方寸草是君上的吗?”
令黎毫不犹豫道:“不是,他不会,也不屑……”
她话未说完,耳边乍然“轰隆”一声,一阵赤色的火浪卷席过来。獾疏立刻展开翅膀,将令黎与青耕护在双翅之下。
然而神族的攻击并未停止,一击不止,接二连三,令黎的耳膜几乎被震破,獾疏的翅膀也被灼伤。
顷刻之间,魔卫便折损殆尽。
“獾疏……”令黎感觉到獾疏受伤,想从獾疏的翅膀下探出头,查看它的伤势。
獾疏牢牢护着她:“别出来,是停云瑟!”
停云瑟……这三个字落在耳边,令黎竟有刹那的恍惚。
那年时光好,虽有方寸草为祸,可是神尊尊后还在。扶光殿中的少年想要护她周全,还精心为她打造了一把十六弦瑟,她起名停云。
可是后来神尊与尊后双双陨灭,神族的天塌了,停云瑟也流落去了下界。
一万年后,当她再次听见这个名字,却已是要致她于死地的杀器。
她从獾疏翅膀下探出头去,只见云端站着一名白衣少年。少年衣摆随风猎猎,手上催动着停云瑟肆掠,天地间皆是他的锋芒戾气。
此人正是昆吾厌存仙尊之子,祝衍之。
他原本与章峩望白仙尊的女儿明瑟仙子有婚约,却在燃犀镜中亲眼见明瑟痴迷竺宴,反死于竺宴的坤灵剑下,本就对竺宴恨之入骨,如今他的父亲厌存仙尊又被方寸草吸尽仙力。而如今这天上地下,唯一能降住方寸草的就只有竺宴一人,他便把新仇旧恨一并算到竺宴头上。
可惜他只是下界仙门,不敢擅作主张,只得一纸仙帖告到神域。所幸如今碧落为神族之首,碧落族一向是个血性的神族,族长应川当即下令神兵追随于他,前来从极渊向魔君竺宴问个清楚,还让羲和长老一同前来,襄助于他。
从极渊却紧闭大门,不肯相见,他便下令神兵硬攻。神兵不敌,他便取出昆吾镇山的停云瑟。
停云瑟果然不愧是那魔头亲手做出来的神器,顷刻间便将魔卫杀得片甲不留,他正欲乘势炸开从极渊的大门,却被羲和长老拦住。
“不要轻举妄动。”与他一同前来的羲和长老正是星回,她按住祝衍之,“你绝非竺宴对手,你手中停云瑟还是他做出来的,若贸然强攻,我们今日所有人都有来无回!”
祝衍之心底深处实则是将竺宴视作情敌的,自然最听不得他不如竺宴的话,当即不悦道:“说得像是我们若不强攻,就有命活似的!恕我直言,听闻当年羲和为神族之首,何其风光,然这数百年间境况却急转直下,落魄不堪,长老是否想过,可是因为少了血性?若是羲和族能有应川族长那般血性,能如今日随你我前来的这些神兵一般血性,或许羲和今日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了。”
星回心中大怒,闭了闭眼,忍耐着道:“应川族长是让他们随你来问明方寸草一事缘由的,不是让他们为你送死的。”
“他都龟缩不出了,还有什么可问——”
他话未说完,停云瑟忽然往他一击,将他弹开。
第128章
神器认主, 甩开祝衍之,飞过重重神兵与魔卫,落在一双冷白修长的手中。
“君上!”
“拜见君上!”
从极渊上空, 竺宴玄衣银发, 立于风中, 如修竹松柏孤拔。他一手背负, 一手握着停云瑟。上一刻还在大肆兴风作浪的神器, 在他手中十分温顺。
他一出现, 魔域守卫当即士气大振。明明上一刻还死伤无数,却仿佛已经大获全胜一般, 振臂欢呼。
另一边, 神族士兵举起银色长枪, 戒备地连连后退。祝衍之激情讨伐的话还在风中未能散去, 脸已经白了,甚至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竺,竺宴……”
远处的竺宴抬眸看向他:“你这双手生得不错, □□有力。”
祝衍之一愣。
竺宴神色冷淡而睥睨:“你拿本君之物来讨伐本君,竟也不手软。”
拿人手软, 祝衍之当即面红耳赤, 哑口无言半晌后强辩道:“这,这分明是我昆吾镇山之物……”
站在他身旁的星回实在看不下去, 全天下都知道停云瑟是竺宴做的, 怎好这么睁眼说瞎话?
星回打断道:“君上, 我等并非前来讨伐, 而是眼下方寸草再次现世为祸, 我与昆吾少主谨代表神仙两族前来求助君上。”
“听说自本君离开神族,尔等两族日渐式微, 如今竟是连礼也废了。”竺宴淡淡理了理衣袖,“你们的求助,就是这么求的?”
星回语塞,祝衍之强横道:“何须与他虚与委蛇,分明就是他操纵方寸草为祸六界,这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竺宴:“心照不宣?什么心?似你这般,被猪油蒙了城墙那般厚的心?”
“你——”
“但凡你那颗心没有被猪油蒙了,你也应当晓得,本君若要为祸六界,易如反掌,何须舍近求远用什么方寸草?”
祝衍之:“但却只有方寸草能吸取他人神力为你疗伤!”
“疗伤?”竺宴皱眉,“疗什么伤?”
“别再掩饰了!我们安插在从极渊的探子早已打探到,六百年前你大逆不道,颠覆天道,遭了天谴,这些年来,你的灵力一年比一年弱,以至于一向自视甚高的君上也打起了他人灵力的主意,不得不以方寸草吸食旁人灵力,为自己疗伤!”
“一派胡言!”竺宴拂袖。
祝衍之针锋相对:“那就请君上拿出证据,证明方寸草与你无关!”
竺宴尚未说话,一声轻哂从他身后传来:“哪里来的阿猫阿狗,没有证据出来信口雌黄,倒是敢空口白牙要别人拿证据。星回长老,你们今日是出门太急,把脑子忘在家里了吗?”
无漾摇着折扇走出,他的身旁是持剑的玄度。
竺宴与他的左膀右臂都出现了,魔卫士气高涨,竟仿佛是这就可以当场出发去扫平仙神两界了。
星回皱眉。
此事她哪里有什么证据?原就是祝衍之一面之辞,而应川不过是投石问路,这投的甚至还不是他碧落自己的石,却是将羲和推出来做这个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