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黎对他年少时的经历有些好奇,双手托腮,坐在他面前,问:“为何会有神侍看守你?”
竺宴低眸看向她:“因为犯了错。”
“什么错?”
竺宴沉默,琉璃色的凤眸中露出思索,却许久没有回答。
“你自己也不记得了吗?”令黎笑眯眯打趣,“可是因为犯错太多?”
“不多,统共也就一个错。”
令黎皱了皱鼻子:“骗我。”
错一个怎会大部分时间都被关在这里不得出?听说龙族凤族的成长期格外漫长,要足足两万岁才成年,他说年少时大部分时间都被关着,那岂不是差不多被关了两万年?
天,两万年,那得犯多少错才能被关上两万年?
要换做是她,她也不记得了。
“没有骗你。”竺宴淡道,“确实只有一错。”
“什么?”
“生。”
令黎愣住,呆呆望着他。
竺宴:“我生,即是错。”
令黎直直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着双手托腮的姿势,仰脸望着他。像是没有听明白,又像是什么都明白了。
夕阳斜照进扶光殿,在两人身上投下一片苍薄的花影。
眼尾渐渐漫出红色,长长的睫毛轻轻动了动。半晌,她哑声道:“你是对的。”
竺宴看着她。
“你是对的。”她又重复了一遍,轻而笃定。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你都是对的。”
你生来无错,自此之后,更加没有错。
是他们先对你无情,所以不论你如今如何绝情,你都是对的。
令黎忽然道:“让他们去漱阳宫外跪吧。”
竺宴挑眉。
令黎摊了摊手:“这都三日了。”
竺宴不解:“三日又如何?”
令黎为难道:“再跪下去就七日七夜了,七日七夜……多不吉利啊。”
听起来像是头七。
竺宴:“……”
原以为你是来说情的,结果却是来搞迷信的!
*
令黎本意确实是去说情的,她从一开始就觉得竺宴对这件事的处置有点小题大做了。
原本也就是口角,而且她还赢了,也没输。结果竺宴直接将学塾解散,将枕因谷关闭了。
平心而论,一开始,她心中是有一丢丢爽的,毕竟是她们先欺负她,仗着血脉高贵看不起她是木头。如今可好,大家都别进枕因谷了。
可是爽完后想到这件事的影响,想到竺宴或许会因此被神族诟病,她又觉得给个下马威震慑一下就行,差不多可以见好就收了。此时刚好枕因谷弟子在扶光殿外已跪了三日三夜,她觉得就坡下驴是个不错的选择,便主动来找竺宴,想再向他递一把梯子。
只要她的梯子递得足够有诚意,那就不算朝令夕改,而是神君体恤,宽大慈悲,他还能落个好名声。
直到听他说那一句“我生即是错”,她忽然就打消了所有的念头,只剩下酸楚的感觉,清晰地蔓延过眼角和鼻间。
他生来连自由都没有,还谈什么好名声?
她从前不理解为什么他除了问政,几乎都在扶光殿闭门不出,扶光殿就那么好吗?如今她才明白,原来他是独自一人在这里太久太久,太久了,早已将这样的生活活成了习惯。
他年少时大部分时间都被禁足在这里,如今即使身为神君,成了天地之主,他也没有改变年少时的习惯。
他将糟糕的经历活成了习惯。
她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心情,只是感觉心口有种细细密密的疼。
他行至今日,还有什么理由不随心所欲?再没有理由了。
令黎拉开扶光殿的门,对弟子们道:“神君是不可能收回成命的,你们自行回家吧,不必如此折腾自己。”
”我不……“
“那便去漱阳宫外跪。”令黎淡道,“这是神君的神谕。”
神谕都下来了,枕因谷弟子们只得离去。
葭月揉了揉自己酸疼不已的膝盖,本想与暮商一起偷溜回家,但两人刚溜了两步,又被其他弟子架回去,一起前往漱阳宫外。
其实跪谏这种事,拼的就是一个谁能坚持到最后。
他们或许以为,神君为了自己的名声,必会妥协。可他们又怎会知道,对竺宴而言,名声恰恰是最讽刺、他最不需要的东西。
坚持不到最后的只会是那些弟子。
哪日晕了,自然会被抬回去。
令黎以为,等弟子们跪到晕倒,这场闹剧就可以结束了。没想到,这场闹剧结束得还要更早一些。
一日,斳渊在扶光殿外求见。
令黎如今是竺宴的神侍,竺宴没什么要她做的,她便负责开门传话这些琐事。
她走出扶光殿,礼貌地向斳渊行礼:“斳渊君。”
斳渊注视着她,神情不明,没让她传话,却是忽然问:“枕因谷关闭后,你在何处修炼?”
令黎愣了下,心道斳渊君与她只有一日的师徒情谊,竟如此记挂她?
她忙道:“就在扶光殿中,扶光殿灵气充盈,丝毫不逊于枕因谷。”
斳渊:“感觉如何?”
令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感觉很好,神力精进还迅速了些。”
“撒谎。”
令黎嘴角一僵。
斳渊淡道:“扶光殿的灵气强大不错,但神帝的灵气一向是遇强才强,神君生来强大,他自然不会想到,孱弱如你,根本无法像他一般随心所欲运转此间灵气。只有枕因谷的灵气,来源于神尊,才是天生就能为你所用。”
令黎皱眉,不知道斳渊忽然跑过来跟她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有些不耐烦了,正想说“神君不在”,竺宴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请他进来。”
这一日,令黎不知斳渊同竺宴说了什么。
但斳渊离开后的第二日,一大早,令黎就被竺宴喊起来去上学。
令黎:“……?”
第82章
她昨日多多少少被斳渊那一句“孱弱如你”给打击到了, 不服输地熬了个大夜,一遍遍练习灵诀,到很晚才睡, 结果一大早被叫醒, 她痛苦得恨不得原地去世。
她痛不欲生地冲门外的竺宴喊了一声:“你可以假装今日没有通知到我吗?”
说完就单方面替竺宴同意了, 扯过被子蒙住脑袋, 从头到尾眼睛都没有睁开过。
留竺宴一言难尽地盯着她的房门。
这要怎么假装?
竺宴直接推门而进, 去扯她的被子, 令黎就闭着眼睛和他拉扯。
“我不管,这么重要的事你都没有提前一天通知我, 这不算数……”她一边拽着被子拉扯, 一边闭着眼睛嘟囔。
竺宴:“……”
他要怎么说?说他也是天亮才刚决定的吗?
她昨夜熬了多晚, 他就在她院中站了多晚。看着她一遍遍运转灵诀, 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法诀也没有出错,却收效甚微。一个隐身术法, 她尝试无数次,却因为灵力不够, 每次都只能隐藏一半。
斳渊说得不错。
扶光殿中充盈的灵气只能让她体内的灵力不至于流失, 却也无法为她所用。她太弱了,扶光殿的灵气是强者的灵气。
只有枕因谷中神尊的灵气, 与她有血脉亲缘, 才能助她修炼。
她还是要回枕因谷才行。
“起来了, 晚了斳渊罚你, 本君不会去救你。”
令黎没睁眼, 眼皮却动了动。
她现在有点讨厌斳渊。
她睁开眼皮,有气无力地看向竺宴:“你摸摸我……”
竺宴眉心一跳。
什么你?
“你摸摸我啊……”令黎咕哝道, 胡乱拉过他的手。
竺宴的心顿时跳得飞快,脑子里不合时宜冒出些久远的画面。
令黎却只是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眼巴巴望着他:“我发烧了,你感觉到了吗?”
竺宴:“……”
“我病了,你能替我去请假吗?”
竺宴耐心终于用罄,用力扯开她的被子:“起来。”
令黎见他如此绝情,知道是躲不过了,认命地吐出一口气,不情不愿从床上爬起来,盘腿坐在那里,耷拉着眼皮,看起来像是还在打瞌睡醒神。
竺宴催促道:“快点换衣服。”
令黎发着不大不小的起床气:“你在这里我怎么换?男女有别你知不知道!”
竺宴:“……”
男女有别若是有灵性,能被你气死。
你说有就有,你说没有就没有。
竺宴转身出去,给她带上门,等在院中。
等了许久还不见她出来,以为她又睡过去了,抬步就想进去抓她起来,房门从里面打开。
竺宴的脚步倏地停住,直直看着门内的女子,身形定住。
令黎在汤谷化形,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应缇,应缇告诉她木灵穿绿色系的衣裳有助于修炼,从此她便一直穿着天水碧色的衣衫。此刻,她却舍弃了平日里的绿衣,换上了一身瑰丽的红衣。
黑发白肤,明眸皓齿,瑰红的衣衫随着她的走动,裙踞轻轻浮动,仿佛一朵娇艳欲滴的凤凰花。
她一步步往她走来,竺宴一动不动。他们之间短短的一段距离,竺宴却宛若经历了沧海桑田。
他一直都知道她就是天酒,再清楚不过。但此时此刻,连他竟也再分不清她是如今的天酒,还是一万年前那只变不出原身的凤凰。
天酒遗传了尊后的凤凰血脉,理应是一只红色的凤凰,却因为受神尊血脉的影响,生来便是人形,两万岁以前甚至从未变出过凤凰原身。她小时候特别想变回凤凰,时常会穿上瑰红的衣衫,宽袍广袖,她就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衣衫在天上飞来飞去,宽大的衣衫也随风飘啊飘的,像凤凰的羽毛,她便如此假装自己是一只凤凰,逗得尊后笑得不行。
等她再大点了,倒是不会再做这些傻事了,只是衣服的颜色却成了习惯,一直都是瑰丽的红色。
此时重新换上红衣的令黎,终于一点点、再一点点、彻底变回了从前的天酒,每一个细节,都变回了从前的天酒。
直到她走到他面前,仰脸看着他,竺宴才回过神来。
他的喉咙有点干、有点紧,无意识地轻咳一声,压下了心中的波澜万千。
“怎么今日忽然穿成这样?”随口一问的语气。
“不是忽然,这个衣服我已经做好几天了。”令黎左瞅瞅、右瞅瞅看身上的衣裳,完全没抓住重点,“就是你说能开花那日,我就去请应缇教我了。这个布料的颜色还是我亲自染的,好看吗?”
竺宴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又问:“为什么要穿这个颜色?”
令黎眨了下眼:“以形补形啊!你没看出来吗,这是扶桑花的颜色!”
竺宴:“……”
他的天,她怎么还没忘记开花的事?
“我说了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开花的!我还欠你一朵花,你放心,我不会忘记的!”
“……”要不你还是忘了吧。
“我想过了,除了日常刻苦修炼之外,我还应当在别的地方也下些功夫。譬如穿上扶桑花的颜色,让天道感受到我开花的诚意,说不定我就能更快开花啦!”
竺宴捏了捏眉心。
这话他接不下去了。
“行了,上学要迟到了。”
“啊对!”令黎反应过来,赶紧往外面跑。
她这么早起来若是还迟到了,那多亏!
刚走了两步,又被竺宴叫住:“等等。”
令黎停下来看他。
竺宴看着她,却又没有说话。
令黎不解地望着他:“怎么了?”
竺宴轻道:“没什么,你去吧。”
令黎没有走,歪着头打量他,片刻后,问:“你是不是担心我穿成这样去学塾,会被其他弟子嘲笑,笑我故意模仿天酒?”
竺宴挑眉。
令黎坦荡道:“这有什么?我自己知道我没有就好啦!他们要是嘲笑我我就跟他们讲道理,他们不懂道理没关系,我会教他们的!”
竺宴:“……”
是他多虑了。
天酒多骄傲啊,即使如今变成了木头,也依旧是那副骄傲的秉性,甚至还长进了,这不还要屈尊去教别人讲道理?
“行吧,快去教他们吧。”
“嗯?”
竺宴改口:“不是,快去上学吧。”
*
与竺宴所料不同,弟子们刚得了好大一个教训,今日总算千难万难复学,虽然是大早上临时通知的,但所有人都不敢有怨言,不敢生幺蛾子,安静得如同一只只乖巧的鹌鹑,缩在各自的座位里。即使令黎最迟一个到,即使她还穿了一身红衣,看上去与画像中的天酒一模一样,也没有人敢生什么事端。
倒是斳渊看到她今日的模样,明显恍惚了片刻。
今日仍旧是法器课,只是炼剑的课程已经翻篇,今日斳渊要开始讲其他法器的铸造。
令黎以为自己这就是可以蒙混过去不用炼剑了,没想斳渊开讲前却特意点她:“令黎的神剑也要补上。”
令黎:“……?”
“不是,”令黎弱弱站起来,“我都还没有学过炼剑啊……”
斳渊:“那就从头再学。”
令黎看了看葭月,又看了看暮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