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人群露宿了一晚,翌日天刚亮,又跟着他们开始启程登山。她亦不知这是什么山,有多高,要爬多久。
山脚部分植被茂密,流水潺潺,硕大的树根盘结成阶梯,展开上山的路。
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大山,她已经很久没亲近了,泥土的芳香让她平静。
正午时分,植被从树木变成矮草,山,渐渐秃了。
冉苒望到了遥远的山顶,蓝天下的山峰巍峨壮观,向人们发出着朗朗召唤,那声音洪钟般在天地间回荡。
她听到了,她感到身体发热,那种久久压抑的向往正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复苏,脚下的步伐不知不觉加快了。
登山的人络绎不绝,有人上,有人下,每一个路过的陌生人都同她打招呼。她听不懂,却不是全无回应,都是热爱大山的人们,她努力朝他们点头。
天色开始转暗,沿路出现苔原,气温骤降。开山季是夏季,山下和山顶好比赤道和北极,照这个气温下降的速度,山顶怕是要降到0度!
冉苒没有准备冬衣,没有围巾帽子,只裹着薄薄的单衣越爬越浑身发凉。
只靠这身薄衣装是无法抵御夜晚的,但她没有退却,离山顶不远了,到了就可以躲进帐篷里,再咬牙坚持坚持。
终于到达山肩露营处时,已是明月当空,夜晚的寒风刀片一样割上皮肤。
浑身透心凉,刺骨的冷,手脚早已没了知觉,她止不住发抖!
露营的人太多,平整的好地都被占光了,冉苒只找到山崖边一小块斜地。这里离大部队隔出了一段距离,无人呼应,并不是个扎营的好去处,但她已快冻僵,实在无法再慢慢找地方了,便马不停蹄就地支帐篷。
风,像发狂的野兽奔腾过山顶,耳边轰隆作响。裸|露的山石被卷入空中,漫天尘土飞扬,山崖边□□着的几棵枯木也几乎要被连根拔起!
恶劣的山巅寒夜将至,人们纷纷躲进帐篷,露营灯的照射下,山崖边的这一片平地像个冒出了五颜六色蘑菇的菜园,静静等待黎明。
冉苒的帐篷是最便宜的轻量款,她的背包也空得连重一些的行礼都没有。她用钉子扎住帐篷的四个角,正要搬石头来固定的时候,一阵妖风毫无征兆袭来迅雷不及掩耳!
那速度太快,她刚抱起一块石头就被狂风猛地往前一推摔倒在地!来不及爬起来,一回头,只见小小的帐篷瞬间鼓胀成气球,四角的钉子被一下拔起,帐篷立刻成了断线的风筝腾空而起!
0度的山巅,帐篷是度过这一夜唯一的保障,冉苒没有一秒钟的犹豫便扔下石头朝飞走的方向追随而去!
那一瞬间她忘了旁边就是山崖,才跑出几步脚下便忽地踏空!
那一刻,脑中一片空白……
帐篷越飞越高,她双手向上伸去,身体却在半秒钟的腾空后无助下落。
她再也够不到帐篷了。
身体重重砸下之前那短暂失重的一刹那犹如一个世纪般漫长,大脑在最初的空白后,竟像走马灯一样飞快阅过许多事。
小时候,爷爷,还有……梁焕……
爬了整整一个白昼,她知道这座山很高,接近山巅的最后一段路很险,到处都是悬崖峭壁,这里,也是一处……
向珊珊求助之后,她没再冒出那种念头的,这次,算是老天的安排吗?
最后一条思绪流过后,身体就砸在了坚硬的山壁上,接着一个反弹,便沿着山坡顺势滚落。
极度的冰冷、和疼痛,不知哪一个更烈,但都顾不上了,此时此刻她只能凭着求生的本能在翻滚中挣扎,一次次尝试抓握。
终于,她抓住了一处凸起的山石,用尽浑身力气将之抱紧,阻止了身体继续往下滚落。停住,喘气,然后朝着山崖上方亮着微弱营地灯的方向大声呼救:
“救命——!”
“救命啊——!”
她使尽了全力,但风声四溢吹散了她的声音,更无人能听懂她的语言,等了许久,山崖边都没有亮光出现。
“Help——!”她又尝试,却依旧毫无回应。
都是热爱大山的人们,但,没人知道她是谁,她在哪里……
生在这个世界,如此孤独……
冉苒挂在那块山石上不知多长时间,夜已来到最深的时刻,她就快要冻成冰棍,快支撑不住。
这么高的山,从这里落到底,就是一了百了。这是座野山,甚至可能都没人知道有人掉了下来,新闻里连一条死讯都不会有……
……爷爷……
冉苒抬头,望向夜空。
今夜无云,是个晴朗的夜,繁星布满整个夜幕,亮闪闪的,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
她想起了爷爷给她讲过的那些星辰和银河,她觉得爷爷慈爱的脸好像就展开在那片星河里,正对她笑着。
爷爷,你走了,是把苒娃儿的命都带走了呀。
她在心头朝天空诉说,又问:苒娃儿可不可以去找你呀?
无数的星辰都在眨着眼睛,仿佛在代替爷爷回答——可以呀,来嘛。
冉苒便开始沿着山崖往上爬,掉下去不知会掉到哪里,但爬上去,可以离爷爷更近一些。
这山崖不是90度垂直,有一定斜度,她身体轻盈,常年在山上跑上跑下腿脚很灵活,意外发现爬起来竟没有想象中困难。
所有凸起的山石都是她的垫脚石,所有牢牢抓住土壤的荒草都助她一臂之力,连夜晚的蟋蟀都唱着歌谣在前面带路。
没有一个人来伸出援手,但这大山上的一切,分明都在帮她!
动起来,身体竟还产生了些热度,先前那般冻僵的感觉竟都没了,她越爬越顺。
越靠近爷爷,离生越近!
冉苒滚落了很长的距离,缓慢往上爬花了整整一夜。
当山崖上方的边缘就在咫尺时,天边投来了朝阳最绚烂的光芒!
她回头望去,一轮白日正从远处一座山顶冒出来,那座山从厚厚的云海高耸而出,像座两侧内凹的金字塔,顶上是一个又大又圆的缺口。
她认得,那是富士山,太阳被从火山口吐出来了!
爬上山崖,重回山肩露营处,所有的登山者都聚集在离日出最近的一处,每一双眼睛都朝着朝阳,他们拍照,欢呼,分享着辛苦了一整个昼夜的收获,没有人注意到从旁边不起眼的小口爬上来的浑身是伤的女孩。
冉苒默默走到人群的边缘,默默加入他们一起观赏绝美日出。
耀眼无比的金光,浩瀚无垠的云海,连绵不尽的群山,这一切最直接最赤|裸的美好引得她泪如泉涌。
她泪如泉涌,但不是因为悲伤,反是释然,她觉得,这二十多年的悲伤,似乎都在被朝阳包裹的这一刻释然了。
原来,只靠自己,也是可以爬上悬崖的。
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可那有什么关系,大家看到的日出不都是一样的吗?
有没有人伸一只手又有什么不同,这世上的哪条路不是独行道呢?
当决定往上爬时,她就分成了两个人,过去的那个松了手,掉下山崖销声匿迹,而爬上来的这个是个崭新的自己。
这个崭新的自己再不会觉得冷,也再不需要黑洞,就在此刻,在此地,获得了重生!
10岁那年,爷爷救了她,她重活了一次。这次,她自己救了自己,再重活一次,将只为自己而活。
她会重新拾起地质学,去做想做的事,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可以面对。
阳光普照大地,世界一片光明。
当白日升上高空,冉苒朝着天空大喊:
“爷爷——!苒娃儿晓得该怎么活下去了——!”
*
轻风拂过的山坡,蒿草摇曳,火堆升起一缕灰烟,为面前的石碑添上一层朦胧。
女孩展着手中的画卷,投向画中的视线平静而淡然,嘴边抿着一丝餍足的笑。
纸钱快烧光了,火堆逐渐示弱,却就在这时,女孩手中的画落进了火堆之中。
微小的火苗一蹿上画纸便兴奋壮大,迅速将之包裹,画中的山坡、帐篷、云层、群山……逐一被吞噬,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女孩静静跪坐在一旁,看着画卷化作灰烬。
然后,她喃喃道:
“爷爷,看到这幅画,你就能放心了,苒娃儿以后一个人,但是会过得很开心。”
“还有,我申请上了中科院的实验室,我会去完成一直以来想做的事,你祝我好运嘛。”
*
冉苒再也没能拿回农舍的钥匙,只能像几年前一样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就算是回过家了。
几年没人住,农舍变得破败,顶上的瓦片掉落了许多,旁边的猪圈整个都塌掉了。
挺好,冉广立那老头子不来打搅,这里就始终保留着从前的气息。
冉苒这样想着,偏头靠上门框,闭眼小憩。
暖暖的阳光正正好,她渐渐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一个声音传入耳朵:“妹儿,有人找你。”
冉苒睁开惺忪的眼睛,看到又是那个当年晒谷子的邻居,正直直站在她面前。
“是个高高瘦瘦的帅小伙儿,在山下的石桥上等你哟。”邻居笑眯眯地。
冉苒有些恍惚,谁会来这里找她?
“快去嘛,别个等你很久了哟。”
冉苒起身,朝下山的路走去。
离开农舍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邻居,只见那人还直直地站在后面,看着她,一动不动。
她想,他不用去干活吗?继而又一惊,猛然发觉,明明过去了好几年,那人怎么一点也没有变老,还保留着爷爷下葬第二天,她离开这里前最后一次见他时的模样。
……为什么?
初夏的宁心河流水湍急,河岸竹林茂密,走到附近,水声和竹林的风声交杂而来。
但,除了这声,周围便是一片寂静,半点人声都没有。
冉苒这才发觉,一路走来,田坎上竟没有看到一个人,仿佛这片山林已成了无人居住的荒山。
走到小石桥边,她才终于再见到一个人影
——他就立在桥中央,半侧着身,单手插兜,安静地凝望着河水。他眼窝内凹,鼻梁高挺,下颚线轮廓分明。
那身影,那样貌,十分熟悉。
她踩着落满干笋壳的泥地走到小石桥边上,纱纱的脚步声引他侧过脸来。
高大的竹林将河面笼罩,只透下稀薄的点点阳光,他的脸在阴影下并不十分清晰,只看得出微微的笑意。
“你……”
你怎么来这里了?她想问。
“想亲口和你说两句话。”
温和的嗓音顺着清风徐徐而来,语调从容淡定,他整个人像一根彻底放松的弹簧。
和最后一次通话时的状态,很不一样。
“人是会变的,才几年的时间而已,你变了,我也变了。”
他说,“所以,以后也一样会变。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你会怎么想,还不一定呢。”
他的笑容变得灿烂,像是要在竹林的影子里化开。
“五年,十年,二十年……我等得起。”
河风忽地转急,风声轰隆了一刻,像一种遥远的回应。
他就立在风中,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肆意飘飞。
冉苒一时怔愣,不知如何作答,垂眼望向桥下湍流的水面,只见一簇簇白浪,不见他的倒影。
她抬步欲走上桥,想走近些,好把人看清楚。却就在这时,上方成片的竹叶被河风吹开了一个口子,一道刺眼的阳光穿透进来,正巧打在他身上。
她这才看到,他胸前反着一道蓝光。
冉苒猝然停步。
那是一枚蔚蓝色的,被打磨成一颗袖珍地球模样的钻石,晶莹剔透,完美无瑕,正垂在他胸口,映着阳光,熠熠生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