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计算模型真的很厉害,让我认清了我一直不敢正视的事。其实……我就是不适合和谁建立长期的亲密关系,就是没有办法和谁组成共赢的效果。”
“认清这个对我来说到底是件好事,只有承认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才有真正克服,重新开始的一天。”
“我现在能很好地处理很多事,很好地和人交流,但这并不代表我喜欢。我依然不喜欢人群,只是不再认为那是一种错误,或者说缺陷,不再想要去纠正什么,我没有义务一定要获得别人的喜欢,是不是?”
“我现在特别清楚什么样的生活才是适合我的,大概会一辈子和地质学绑在一起吧,去很多地方考察,漂泊不定,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我不会再和任何一个人坐上同一辆车了,不会再为任何别的事束手束脚。对我来说,这是最安心最平静的生活方式,也是唯一的出路。”
“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但梁焕,我们确实是不同世界的人,彻底不同。你需要的婚姻,安定,我是给不了你的。”
“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但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只能请求你,把自由留给我吧。”
“……”梁焕说不出话来,握着手机呆坐在凳子上,那姿势,已然成了一尊定死的石雕。
怎么可能不理解,星空远在天边,一个脚踩在地面上的普通人,永远到不了……
但痛是切切实实的,这种告别超出他所有的想象,堵上了他所有可能的反驳,像一座全方位没有死角的大山严严实实压下来。
他毫无机会……
“冉苒……”使劲张口,才磨出两个无比干哑的字。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无助过,胸中升起一种这个黑夜不会过去,再也不会有日出了的预感……
“冉苒……那我怎么办……”
*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然后,听筒里传来机场内的广播。
“我要登机了,再见了,梁焕。”
冉苒说,“‘笔尖荏苒’这个微博会一直用的,以后要再画了什么,会在微博上公布,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不过我希望,某一天起,你再也不感兴趣了。”
“另外,之前的承诺依然作数,如果你还愿意接受的话,等你结婚的时候,我会送你一幅洱海的日出。”
“呵……”梁焕笑了,僵硬的面部肌肉显出几分扭曲,额角隆起的青筋里全是自嘲。
“不是你,我不会结婚。”
冉苒没有接这话,听筒里是反复播报的广播。
“我曾经以为你是我的必需品,离开了你我会活不了。”
挂掉电话之前,她最后说,“但我还是一个人挺过来了,现在我明白了,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另一个人人生的必需品。”
“梁焕,往前看,你的世界会有新的日出。”
*
从清澄苑回去这一路,梁焕快成一具行尸走肉。
走进卧室,坐到写字台前,伸手将角落里的《C语言入门》拖过来,手抖得不像是自己的。
整整一百多页,页页沾着眼泪。如今这书页里的每一处褶皱,每一处蜷曲,都能叫他感到切身的疼痛,指尖碰一下都烫手。
变形最厉害的那几页,是讲解Swicth/case结构的,程序里对计算结果进行分类,选择下一步行动时大量运用了这个结构。小车上人物的动向是她最关心的,于是她在这里停了最久……
合上书本,梁焕在微信上找郭雪,向她索要四年前那个项目留下的文件。
离开GIT后,和郭雪联系并不多,只知道她后来第二次去美国时,在那边结婚了,于是长期留在了美国GIT本部。从她偶尔发的朋友圈可以看出,她过得挺好。
模型在梁焕离开后又被多次修改过,但郭雪那里还保留着当初他交上去的版本。项目早就停运了,现在所有的文件都成了废品,郭雪帮他找出来,打包全部发了过来。
梁焕重新在自己的电脑上构建服务器,让程序跑了起来。当时参与过测试的用户信息也不再是秘密,他找到“染染”的密码,登录了上去,然后点开第二阶段的测试,拉“LH”一起上车。
他没有去细看跳出来的问题,照着冉苒曾经算过的那样,全部选择LH所希望的。
然后,所有问题回答完后,LH,跳车了。
那个晚上的记忆对她而言太痛苦,她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就连那天晚上学会的C语言语法都跟打了烙印似的刻在脑子里,一问就能答出来。
她曾经对别人的喜欢如饥似渴,所以,重活一次后,就再也不需要了……
梁焕点开冉苒在第一阶段测试时回答问题的页面,她当年所有的回答呈现在了眼前。
结合她讲述的儿时故事,如今再看这些回答,每一条都像针一样刺进他心头。难以想象,当年为了帮他,她承受了多大的煎熬……
忽然,梁焕看到一段填写在输入框内的简述,读了几句后,整个人如遭晴天霹雳!
【从小石桥跨过宁心河,再爬上山,就能到宁风村,回爷爷家。宁心河不宽,但我就是跨不过去。只要走到小石桥上,听着流水声,我总会想起以前常去的桥孔,黑漆漆的,只要躲进去,没人找得到我。我就总想躲进去,那一次就不小心跳下去了。我不会游泳,要是掉进河里爷爷一定会很伤心,我不想让爷爷伤心,好长时间都不敢过桥。那时天天都在想,什么时候才能不想要躲进去呢?】
*
夜深,公寓楼下只开着唯一一家24小时小卖店,梁焕走到柜台,问:“有火焰温度800度以上的打火工具吗?”
老板回答:“有防风打火机,是我们这儿温度最高的。”
梁焕:“要一个。”
回到公寓,梁焕将一个陶瓷盘摆到写字台上,打开纸袋,拆掉包装,将那枚蓝色的“地球”扔进了盘子里。
他靠坐在椅子上,左手拎着长长的项链,将蓝钻悬空,右手滑开防风打火机的开关,将幽蓝色的火焰,触上晶莹剔透,泛着璀璨蓝光的钻石。
当两道蓝光碰撞的一瞬,眼前忽然一亮,同时,视框里仿佛蒙上了一层蓝色的薄膜。
那薄膜轻盈,透明,像一个散开的气泡。它包裹住视线,将周遭一切屏蔽,叫人在不知不觉中遁入幻梦……
>>>
听说冉苒突然回老家,梁焕想,肯定是她家里出事了。
他找到马组长,请求获得临时查阅测试用户信息的权限:“我想知道我女朋友家里出什么事了。”
马组长一听,眼睑压了半寸:“要不是秘密,她能不告诉你吗?既然是秘密,你觉得能打破规则吗?”
“可她现在一定需要帮助。”
“开发方不遵守规则,就会失去投资人的信任,你要前功尽弃吗?”
尖锐的反问扼着梁焕的咽喉,他紧抿唇角思索许久,最后毅然回道:“抱歉马组长,我必须查看,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梁焕临时获得了查看测试用户信息的权限,他阅读了冉苒输入的简述,记下了两个地名:宁风村,宁心河。
<<<
薄膜状的蓝光只持续了十秒,而后,“地球”的蓝光消失了,它被火光彻底包围,表面开始透红,穿过它向上伸去的火焰也变成了橙红色。
钻石,开始燃烧。
>>>
赶到四川宜宾,梁焕找到宁风村附近的小镇,打听去往宁风村的路。他得知,宁风村里那位姓冉的乡村教师出了意外,葬礼刚落下帷幕。
他马不停蹄往山里赶,黄昏已至。
来到跨越宁心河的小石桥边,那个熟悉的学生头正跪坐在桥中央,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用一根藤条紧紧绑着手腕。
盛夏,河水湍急,她似乎随时会掉进黑漆漆的河道。
梁焕本怕水,从未走过只有一米宽,连栏杆都没有的简易石桥,但他一秒钟都没迟疑,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走到桥中央,蹲下身一把将她摁进怀里。
“别怕,有我在。”
<<<
橙红色的火焰持续燃烧,五分钟后,“地球”彻底失去光泽,不再透明,表面仿佛粘上了一层石灰,变得坑坑洼洼。
>>>
因为违规,梁焕没能在GIT留下,也失去了项目运营后分红的机会,他只得到了开发的辛苦费,狼狈离开。
但不要紧,正值互联网爆发期,他凭借出色的技术能力很快找到一家刚起步的新兴小公司,起薪远不如GIT,但开展的业务十分有前景,几年后收入暴涨。
他晚了两年给父母换房,但换了更好的房。
梁焕自己也换了住处,找了个两室一厅的套房,因为冉苒和他住在了一起。
爷爷过世后,冉苒状态一直很差,没法去实验室,没法进行研究生的课程,只好申请了休学。
她也没法住学校,她畏惧所有人,除了梁焕。
她只能和他在一起,每天都要听着他的琴声才能入睡。
梁焕渐渐了解了冉苒小时候的事,也得知了自己醉酒的那个晚上,冉苒通读他的程序,算出了他跳车的结果。
他询问郭雪,得知系统后来又被多次修改,最终停止了运营,便一脸不屑地对冉苒说:“看,就是个狗屁。”
<<<
终于,钻石燃烧的火焰减弱,防风打火机被熄灭。
从此,它成了一块最普通,再没人会瞧一眼的石墨。
>>>
梁焕陪伴冉苒度过了漫长的低谷期,当她终于鼓起勇气重新开始,重回学校,重拾地质学时,他休了长假,带她去了大理。
他们在洱海边看了最壮丽的日出,回去后,冉苒画了一幅画,取名《重升》。
画中,一轮朝阳从山巅腾起,将八道最鲜亮的光柱投射到湖面。
柠檬黄、土黄、朱红、深红、紫罗兰、淡绿、翠绿和湖蓝,每一种颜色都和刚从颜料管里挤出来时一样纯净,鲜艳。
耀眼的光柱穿过湖面,照亮了湖岸边的一处堤坝。
堤坝上,一高一矮两个瘦瘦的人影,正面朝朝阳,携手而立。
(正文完)
第95章 番外
杂草丛生的山坡, 阳光落下,几棵不规则的树木底下,隆着一方长满蒿草的坟头。
一个短发女孩跪在坟前, 拔掉面前乱生的杂草,将香烛一根根点燃、插上, 再将一大叠纸钱散开, 做成一个小火堆。
“爷爷, 又是一年了, 苒娃儿好想你。”她喃喃道。
山风拂过, 树枝微动, 恍若回应。
她抬头望去, 树梢上, 几只麻雀腾空而起, 她嘴边咧出一个酒窝来。
女孩背上背着一个长长的纸筒, 此时卸下来,打开, 从里面抽出一卷纸, 慢慢展开。
斑驳的树影下,一幅一米宽的精致水粉画渐渐显露出来。
“爷爷,早就想把这幅画拿来给你看了, 主办方拿去展览压了好久,这两天才还给我。”
“你看,这里有一轮太阳正在升起。”
她的手指指向画中的某处。
手指触到厚实的颜料层,当时的情形便如电影放映般浮现在眼前。
*
“冉苒, 再这么下去你这辈子就毁了!”
“我弄不了你了, 我必须把你送回国!”
那是冉苒被夏珊接去日本大半年后,夏珊对她下的最后通牒。
夏珊观察了她很久, 已经确定,她彻底变成了一个废人。足不出户,拒绝交流,不看书不学习,也不学日语,大半年了连基本的日常用语都听不懂。她快要躲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发霉,烂掉,像一棵彻底枯萎的杂草,埋进土里再不见天日。
夏珊开始怀疑接她来日本的意义。
把人送回国的行程和机票订好了,夏珊准备通知梁焕,因为冉苒已经举目无亲,这世上唯一还可能对她有所帮助的人,只剩梁焕。
但就在告知冉苒的当天,她突然从出租屋里失踪了。
冉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那群登山者上了去山梨县的大巴的。
她偷偷离开,只为逃离回国的安排。她在黑洞里躲得好好的,珊珊却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爪子,非要把她拉出去,可她哪里还有个完整的形状,回到这个阳光下的世界?
她谁都见不了,最见不了的就是梁焕,她做梦都希望自己从来没在他面前出现过,而他,从来都不需要因为这个多余的、不懂事的、什么都帮不上的自己承担更多的辛苦。
不能回去……
空洞的大脑里只回响着这四个字。
于是,她只能逃。
冉苒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去,只好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大街上,直到看见几个年轻人走进一家户外用品店。
帐篷,睡袋,冲锋衣,登山杖……那些曾经熟悉的东西琳琅满目陈列在面前,她无意识地就跟了进去。
兜里只剩最后一点钱,刚好够买一个最小的单人帐篷。
够了,过夜的地方有了。
几个年轻人也买了帐篷,和一套齐全的户外用品,离店朝车站方向走去。
他们一定知道能去哪里露营,冉苒跟着他们。
半小时后,她就这样坐上了一辆去山梨县的大巴。
大巴最后停在了一座大山脚下,冉苒看到许多背着帐篷的人,他们在小溪边安营扎寨。
她早丢了手机,也不懂向这些异国人询问,她不知道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