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车上下来,梁焕望着对面问:“这段时间回北京,来看过吗?”
“你是说小吃街?”
“包括小吃街,还有北华。”
“来过,北华和以前一样,但小吃街,有些店变了。”
“麻辣烫店也变了?”
“嗯……好像规模扩大了。”
“看来很受欢迎啊。”梁焕笑,“想去吃吗?我请客。”
冉苒摇头:“这个点就不吃东西了。”
“那改天。”
她不语。
梁焕转过脸来,目光沉静:“那电通呢?来看过吗?”
冉苒顿了一下,低声答:“……没有。”
“那去看看。”
沿着主干道一直往南走,在某个岔路口向左拐,跨过一小片绿地,便是那座又破又小的文化楼。
路灯照出的通道边,沿着外墙向上望,是音乐室的窗户。那里,曾经摆放着一把大提琴,现在看不到了,只有几面空空的玻璃。
同样是深夜无人的校园,同样是音乐室外的墙角根,同样是高高瘦瘦的他,和那个小小的学生头。
路灯的方位依旧,最亮堂的还是音乐室窗户正下方的一片墙,梁焕走到那团光亮中,转过身来面向冉苒:“还记得那天晚上,你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吗?”
冉苒站在两米开外,光照在她的后脑勺上,她的脸,整个都在阴影里。
“你就坐在后面那块石头上。”他微微笑着,指了指冉苒身后。
冉苒却没动,没回头去看。
“那天晚上,我就是在这儿找到你的。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找到你一次。”
石头围着的树根很粗,撑着一棵参天大树,枝叶比从前更加茂密,在夜风下轻轻晃着,发着起伏不匀的摩挲声。
冉苒没有开口,依旧站在背光处,静静看他。
“我知道你那个暑假干什么去了。”他的嗓音柔和中略带沙哑,“赵星跟我说了,我知道了。”
冉苒偏开头,神色肃静,一道侧光打在她的鼻梁上,像一幅肖像素描刚落笔,勾出的一抹侧颜剪影。
“怎么跟我没有关系?跟我太有关系了。”他说,“那时候是我太偏执,无形中给了你太大的压力,你没能回去陪爷爷,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罪魁祸首,那该是我。”
剪影中的两片嘴唇动了:“怎么能怪你,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在处理自己的问题而已。”
“可惜,没能处理好,铁杵,还没有磨成针。”
“不用磨成针。”他马上道,“我从来没那么想过,那时候也没有,我妈说的那些是老一辈的想法,最重要的是我怎么想不是吗?”
“但我这么想了。”
冉苒转回脸来正对向他,“我害怕别人觉得我是多余的,觉得我没用,那是我一直走不出来的泥潭,我会那样想。”
梁焕没应声,抿了下嘴角。
“所以,与你无关。”
“有关。”他还是否认,“如果我当时再多关心你一点……”
“没用。”冉苒摇头,斩钉截铁,“不是什么情况都能依赖别人的救赎,有时候,能救赎自己的,只有自己。现在回过头来,我很肯定,如果没有经历后来那些,我是没有机会改变的。”
“或许你根本不需要改变呢?”他的目光一如夜色的温柔。
冉苒沉默了片刻。
尽管她整张脸都没在阴影里,梁焕还是看见,片刻后,她笑了起来:“你找我就是想跟我说,你拆穿了一个秘密吗?呵……你不说,其实我都快忘了,在远扬打工的时候,自己有多蠢。”
梁焕的嘴角也不自觉朝一边牵了下:“不是,我想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他缓缓发声,目光如涓涓细流,“冉苒,我想告诉你,我根本不可能画得上句号,我尝试过了,尽力了,但做不到。”
“到现在,我还是喜欢你。”
*
空气,似有些微震动,微拂的夜风,连带晃动的树枝,忽地静止了。
梁焕的背后是那面墙,他朝后退了半步,人靠了上去。
轻轻的一句话,却是那么重,他靠上墙,才觉得站稳了。
总算是说出来了,内心最诚实的一句话。
冉苒很吃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和突然静止的树木合成了一幅静物图。
“你不是快结婚了吗?”好半天,她磨出一句干涩的话来。
“我不会结婚了。”梁焕自嘲似的一笑,“那是个错误,不能再错下去了。我已经和她说清楚了,了断了,来找你之前。”
“本来不该这么着急的,但……你不是没多久就要走了吗?”
冉苒惊住:“因为……我?”
“是,也不是。”
冉苒半张着口,震惊地望着他。
“那天晚上,就在这里,你说过,不会喜欢第二个人。你还在搞科研,还是严谨的,那,那话还算数吗?”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但她低下了头去,把脸埋在了幽暗里。
“我们不该再见的……”她的声音微小到快被夏夜的虫鸣盖过。
“我不该回北京参加画展,不该和你聊天,不该搅乱你的生活……”
“不是这样的冉苒。”他打断她,离开背后的墙,朝她靠近了两步。
他停在一伸手就能拉到她的距离,没再向前,保持着克制,“这几年我的确很失落,渐渐觉得没有力气,撑不住想找个简单的办法来解脱,但这是歧途,早晚会后悔,是你的出现才让我意识到已经错得那么离谱。”
“我现在很清楚我想要什么,很清楚最重要的是什么,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清楚过!”
“可是梁焕,我已经不是当初的冉苒了。”她道。
“我知道。”他答。
“你不是看懂《重升》了吗?那你应该知道,那个冉苒已经去地狱了,现在的我,是一个全新的人。”
“……我知道。”
“铁杵是可以磨成针,但针,再回不去铁杵。铁杵需要你,针不,铁杵依赖你,针不。”
她的嗓音渐渐腾起力度,黑暗中投过来的目光像岩石一样坚硬。
“梁焕,现在的冉苒是针,她不喜欢你了。”
第93章 93
静夜, 无风,空气仿佛凝固。
同样的校园一角,同样的音乐室外, 同样的两个人,却是截然不同的故事。
曾经的一幕, 无法复制。
冉苒直视着梁焕, 哪怕背着光, 目光中的能量依然清晰, 那是一种要把他挡在隔板之外的能量, 她的意志很坚决。
梁焕保持着微低头注视她的姿势, 听着她的话, 感觉那棉花糖变成了带着倒刺的羽毛, 从心尖上滑过, 柔软, 却刮着疼。
她就站在跟前,伸手就能抓到她, 他甚至有一瞬间的冲动想把她拉近, 但插在裤兜里的手只轻轻握了握拳,并没有动。
他是有心理准备的,也有足够的耐心, 于是他只静默地自我消化,脸上的神色并无起伏。
“……我知道,你其实一直都在这样告诉我。”
良久,他平静地说, “我没有自以为是, 也没有急于求成,我现在, 心态很好。”
冉苒不说话。
“但是冉苒。”他又说,“你说你不再是从前的冉苒,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可你知道吗,我和你一样,我也不是从前的梁焕了。”
“你有你的问题,你解决了,我也有我的问题,我也解决了,你我都成了重生的新人,都是可以坦然面对未来的人了。”
斑驳的树影落在他身上,将他眼角的一丝笑意衬得生动:“你不再喜欢的,是过去那个梁焕吧,那个梁焕挺傻的,一根筋,不怎么可爱。但是现在的我不一样了,你可以当我是个初相识的陌生人,从零开始认识我。”
“我也会,从零开始追你。”
蓦地,冉苒眼中升出更大的震惊,像是听到了一个惊天消息。她看了梁焕一会儿,看到了他眼中的笃定和坚持,然后她又一次偏过头去,任光线镶出她的第二张侧颜。
这次她眉头紧锁,那条勾勒出侧颜的弧线不再顺滑。
“你别紧张,我知道今天突然来找你说这些很唐突,很仓促。”梁焕安慰道,“你不用着急给我任何回答,不用有压力,我不会对你有任何强迫,只是想趁你还在北京,亲口告诉你我的想法。”
“我很快就要走了。”冉苒依然偏着头,固执道,“以后可能不回再回北京的。”
“这不是问题,你在哪里我都可以去找你。”
他依旧不紧不慢,“而且我不认为你真的不打算回北京。我查了报道,等你博士毕业,嫦娥5号就该发射了吧,你不是还想研究月球上的岩石吗,那你可得想办法进中科院才行。”
“……!”冉苒一下转回头来,睁圆了眼。
看来是被说中了,梁焕眯着眼尾笑。
冉苒的神色在那一刻变得十分复杂,她似有话要说,又实在犹豫,三番五次张口都没能吐出声音。
她立在暗处,只有浅色的外套在微弱的夜风中轻轻鼓动。
“太晚了,该回去了。”最后,她只低低道。
向她传达了心意,梁焕已经知足了,她有话没说,但不急于一时。
他点点头,依约把她送回了清澄苑小区。
*
翌日,梁焕同母亲例行视频,告诉了她孙建诚的情况。
杨承芳吃惊不小,又恍然大悟:“我说呢,那杜清跟变了个人似的。”
“孙叔叔希望你们来看他。”梁焕说。
杨承芳刚才惊讶,脸都凑近了摄像头,现在慢慢缩了回去,好一会儿都没回答。
“真的啊?儿子,你去看过他了?”视频里传来梁正渊的声音,他的人也跟着进到了摄像头里,但杨承芳坐着,他站着,摄像头就只框到他下巴。
“嗯,可能真的……没多少日子了。”
父母二人都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梁正渊轻叹了一声:“那孙启阳这婚……结得仓促啊……”
梁焕没应。
杨承芳撇了撇嘴,将长发往后一撩,抬头瞅了一眼梁正渊,道:“前两天小姑姑送来的补品,说是好东西,你去看看行不行,要不要带上点儿。”
梁正渊迟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忙不停走开。
梁焕抿唇轻笑:“你们定好日子,告诉我,我来买票。”
杨承芳颇为感慨,唠唠叨叨又说了一会儿。从中间的某一刻起,梁焕有些走神,没再去听母亲在唠叨什么。
“焕儿?”杨承芳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叫了一声。
“……哦。”他回过神来,拿过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妈,我跟你,说个事。”
杨承芳洗耳恭听。
梁焕却未说先笑:“我说了,你别生气啊。”
“什么事儿嘛?”
“昨天,我跟亦媛……分了。”
他口气很平淡,像在交代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而母亲会有的反应,也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惊诧,焦急,还有隐隐的埋怨。
梁焕静静地听,也没急着解释,对着母亲快蹙成一团的眉心,只是平静地笑着。
杨承芳也没有大肆发作一通,几天前的那通电话,她还有些心有余悸,听说这个消息的一刻,竟也不觉得这完全是意料之外。
从一个月前,儿子突然抱着一幅画回家,她便开始有了这种预感。
但她还是忍不住担忧,声音不觉发起颤来:“焕儿,你总不会不结婚吧……”
这时,梁正渊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很快,他重新出现在视频框里,但跟之前一样,依然看不见头,光立着个身板儿,杵在杨承芳旁边。他也不吭声,但比平时更沉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妈,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什么时候说我不结婚了?”
“亦媛这么好的姑娘你都不要,你还找谁结婚?”
梁焕五官一处没动,保持着那张淡然的笑颜。
然后他说:“妈,我找到冉苒了。”
视频里的杨承芳呆若木鸡,整张脸都静止了,不仔细瞧,还以为是卡了。
但没一会儿,旁边的梁正渊动了,他终于弯下腰来,将脸摆到了摄像头里:“儿子,真的吗?你跟冉苒和好了?”
梁焕眉毛轻拧,笑得些许别扭:“还……差一些……”
视屏框里,梁正渊和杨承芳并排摆着两张脸,双双睁着一对眼睛,直往这边盯。
梁焕手里拽着耳机线,线很长,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缠了好几个弯。他眼睑微垂,思绪在脑中传播,瞳孔里的光就随之一闪一闪地。
片刻后,他收起笑容,郑重而语:“爸,妈,这么多年,我还算孝顺吧?”
视屏里的两颗脑袋双双点头。
“但偶尔,我会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真正地活过。这回,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二老双双惊目,似乎并没有理解到儿子的话中之意。但梁正渊在片刻的呆滞后,却忽然笑容满面,眼角的纹路快延伸到鬓角,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
“儿子,追女孩儿,得舍得!”
杨承芳嘴一撇,转过头去:“你说啥呢!”
梁正渊却用手肘抵了一下杨承芳,难得地硬气:“诶——这是男人的话题。”
说罢,又转过来对向梁焕,“爸当年追你妈,口袋里总共就几分钱,全部花掉买了她最喜欢的那根头绳儿,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