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有女朋友?”
“是啊, 跟我一样, 没读多少书, 但是……”他嘴角不知不觉咧开了, 笑得有点憨,“我特喜欢她。”
梁焕默然。
“你懂那种喜欢吗?就是, 她别的地方可能都不好, 也帮不上我什么,但就有那么一点儿,就那一点儿, 戳到我了。我就觉得,其他的都无所谓,别人就是什么都比她好,也没兴趣。只有跟她一起, 才有那种……那种, 能烧起来的感觉。烧起来,你懂吗?”
说不清来由, 很突然地,梁焕鼻腔猛地一阵发酸,他下意识用指头掐住鼻梁,才压住那股劲。
烧起来的感觉……戳到了……
他喉咙有些哽,低压着嗓音吐出两个字来:“……我懂。”
“但我还是听了我爸的。”孙启阳依旧笑着,笑得没心没肺,“我毕竟是个浑蛋,兴许真是我错了,他们过来人,可能是对的。”
“启阳哥……”梁焕第一反应是想反驳他,却止住了。
孙启阳怎么可能真认为自己错了,不过是无可奈何,只能如此相信下去罢了。
“我得接班儿,确实只有彤彤能帮得上我。”他又加了句。
这是个坚实的理由。
梁焕一句都没评价。
“说好了的,别说啊。”他的拳头又顶了过来,笑得更开了,“永远别说。”
*
两人在休息区坐了大约一小时,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杜清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阳阳,你爸醒了!”
孙启阳马不停蹄地赶往病房,梁焕也跟了去。
病床上的孙建诚奄奄一息,虚弱地半睁着眼,听到声音,眼珠子朝这边转了过来。
他还罩着氧气面罩,每吐一句话,面罩上都结出一层雾。他气息很浅,但吐出来的话却字字清楚。
杜清大概已经同他说过话了,站在一旁,让孙启阳迎上去。孙启阳有些激动,话不成句,孙建诚就伸手拍拍儿子,边说还边笑。
胖子不显老,孙建诚皱纹不算多,笑起来也没有深深的鱼尾纹,要不是满脸苍白,看起来其实还有些精神头儿。
应了儿子两句后,他看向旁边的梁焕:“这不是……焕儿吗?”
梁焕微笑着:“孙叔叔,我来看您了。”
孙建诚的目光在梁焕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静静地,像是在打量,而后才姗姗道了声:“谢谢。”
梁焕隐隐觉得,孙建诚似有话要对他说,但孙启阳正兴奋着,他没插嘴问。
等他们父子俩说了会儿话后,孙建诚果然安排道:“启阳,送你妈去酒店吧,我正好有几句话,想跟焕儿说。”
梁焕被留了下来,坐到了病床边的椅子上。
病房门关上后,孙建诚和蔼地开口:“孩子,没想到,你会来看我。老实说,走前,我挺想见见你们一家的。之前让小清去请你们,她不干,呵呵……”
“杜阿姨已经叫我联系我爸妈了。”梁焕回,“您放心,他们一定会来的。”
孙建诚就笑了,笑容里尽是温和。
他停了一会儿,注视着梁焕,问:“孩子,记得你小时候问我,酒那么难喝,为什么喜欢。我说以后你就懂了,现在,你懂了吗?”
梁焕迟疑了几秒,沉着眼眸,点了个头。
“你懂了,我反倒不懂了。”孙建诚叹了一声,“叔叔争了一辈子,得到了很多东西,以前以为,都是喝出来的,现在才知道,其实是拿肝换的。”
“……”
“好像过得高人一等,其实是把今后的年份透支了,到今天,值是不值,已经算不明白了。”
“……孙叔叔……”
孙建诚的话语听起来哀伤,但他的神色却平静如常:“孩子,得失总是平衡的,有了这头儿,就没了那头儿,这世上没有人啥都能得到。你们一家,未必不如我们。”
“——!”梁焕心头猛然一惊,目光蓦地锁在孙建诚那张笑盈盈的脸上。
他恍然觉得,垂死的孙建诚已成了佛,那种普度众生的微笑,俨然一面照透人心的镜子。
“叔叔年轻的时候其实很小心眼儿,老是记着当年没被你妈瞧上这事儿。过不去,老想出口气,干了件不地道的事儿,爬高一点儿还总想踩你们一脚,让你们受了好多年的委屈。”
“焕儿,你是不是也跟叔叔年轻时一样,总记得这些事呢?”
梁焕脸上的肌肉都僵了,他本能地躲开,垂下眼去不敢看孙建诚,半个字都答不上来。
“人啊,小时候的事,要是扎在了心头,就像扎了根螺丝钉在肉里。螺丝钉上有螺纹,会给你定个形状,以后你的肉就会顺着那形状长,怎么长,都是那螺纹的样子,变都变不了。”
“但是,那颗螺丝钉会把人带偏,它牢牢吸引住你的注意力,让你忽略掉真正重要的事情。”
“……”
“叔叔就是一门心思想爬高,忘了最重要的是家人,没有好好管启阳,害他长歪了。后来意识到了,启阳却大了,再教训来不及了。现在为了强行纠正,连婚姻自由都给他剥夺了,说不定会害他这辈子都不幸福。小清也是,我就这么把自己交代了,她以后要怎么办?”
“很多后悔呀,要是重活一遍,我一定不会记着当年那点儿小挫折,把时间浪费在不重要的事情上。就像你们家那样,虽然平平淡淡,但能相守到老,孩子又孝顺又出息,多好。”
“焕儿,叔叔其实,很羡慕你们啊。”
梁焕的手突然就捂住了口鼻,之前的那一阵酸又来了。但这回太猛烈,他压不下来,喉咙一颤,眼泪就盈满了眼眶。
他说不清楚,也理不明白,但心头就是有一处地方被狠狠击中,击得他浑身麻木。
孙建诚竟然说,他羡慕梁家……
氧气面罩已经满是雾气,孙建诚的一张脸都露不全了。但他依然笑得四平八稳,那双眼睛仿佛真能看透一切:“你跟启阳,你们俩,小时候多好呀。后来淡成这样,我就知道了,大人的事,在你们心头扎根了。”
“焕儿,既然你来看我,我就得跟你说这话,为你好,也为启阳好。千万不要一叶障目,被一些和你的一生不相干的事带偏了,有限的力气,要花在真正想要的东西上。”
两行泪水从梁焕脸上滚滚而落,他从没想过,来看孙建诚,会是一场天翻地覆的修行。那些年的执念仿佛突然间成了空,画面中的那座法庭四分五裂,消散成泡影!
身体里的一部分飘走了,肩上变轻了,呼吸变轻了,他整个人,都变轻了。
其实,梁焕心头的那点执念并不是今天才突然消散的,它早就在渐渐淡去了,只不过孙建诚当了最后一把斩刀,将它彻底泯灭。
这几年,他已经开始去拔那颗螺丝钉了,就从彻底找不到冉苒的那天起。
那天,他才发现,有些东西,他其实没那么想要……
梁焕抬起头来,看着依旧笑盈盈的孙建诚,也不自觉地,对他还以同样的微笑。
释然,也伴随着后悔,那些错付的时光终是太奢侈,回过神来,一个行将就木,一个已入而立。
“真正想要的东西……”他缓缓开口,“孙叔叔,这好像是一个很难的问题。我曾经有一个答案,非常确定,很久以后才发现是错的。”
四年前他做的测试完美地算出了他当时的渴望,直到现在他也没怀疑过那场计算的正确性,只是……
“在当时那可能并不是错的,但是,我变了,我却不知道我变了,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的。”
后来想想,就是从冉苒走入他的世界那一天开始的吧,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变了。
“您也是变了吗?您什么时候变的呢?”
孙建诚沉沉呼出一口气来:“人就是这样吧,变化无常,后知后觉,究竟是错了,是变了,弄不清楚,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可能也弄不清楚。”
“但是,有一点非常确定。”
他看着梁焕,因虚弱而倍显暗淡的眼瞳里,流出一道深沉而悠长的光:
“如果有一天,当你失去了某样东西,你发现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那么,那一定就是你真正想要的。”
第91章 91
整整四年, 梁焕都没能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失去冉苒的。
当初,一切发生得毫无征兆。
那是郭雪醉酒的第二天,梁焕一大早把冉苒送上回北华的车, 便去公司上班。
刚到不久,就被马组长拉去了一个单独的会议室。
“今天晚上有个招待项目投资人的饭局, 郭雪跟你说过吗?”马组长问。
招待项目投资人?的确闻所未闻, 梁焕摇头。
马组长面露难色:“郭雪自己联系的, 人家大老远从上海跑过来赴约, 她今早却突然请病假了, 啧……”
“她请病假了?”多半是昨晚醉酒太厉害。
“我还特意帮她找了个市场部有经验的陪同, 真是……”马组长一脸不悦。
郭雪是这个项目的管理者, 和投资人联络确实是她分内之事, 梁焕只负责开发, 其余事项并未插过手, 她和马组长也从未有过要他参与这些的意思,但这突然把他单独叫出来这样说……
“市场部的人也不了解我们这个项目, 总得去个了解的人吧。”梁焕马上领悟到马组长的意思, 主动请缨,“郭雪要去不了,我去行吗?”
马组长肯定是没兴趣亲自去才刻意和他说。
果然, 马组长焦灼的神情顿时舒展,露出满意之色。
IT公司的纯技术人员是可以不应酬的,梁焕也不喜欢,但这却是个机会, 弥补上一次的过失, 赢得马组长的信任,他很乐意。
回到座位上没多久, 郭雪打来了电话:“昨天多谢你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到酒店的。你的身份证前台退给我了,改天我拿给你。”
“你已经离开酒店了?现在没事了吧?”
“还有点晕,不过问题不大,就是我其实有慢性胃炎,昨天喝得急了,今天起来就胃疼得不行,现在在医院输液,所以今天只能请假了。”
“哦,这样啊,那你多注意休息。饭局那边马组长和我说了,你放心吧,我替你去。”
郭雪顿了一下,低声道:“真不好意思啊,让你帮我收拾烂摊子,那个……”
“你可能需要做点心理准备,那个投资人有点难缠。”
“难缠?”
“就是……特别能喝。”
“……”
*
自己挖的坑,死也得跳。下班后,梁焕怀着忐忑,硬着头皮去赴宴。
投资人面相和善,谈笑风生,但是个酒罐子,人还没落座,就先招呼服务员把最好的酒点了。
梁焕陪着说笑,心头暗道,今天得九死一生了。
市场部有个人陪同,这人挺能顶,一半多的酒都是他扛的,要是没有这人,今天肯定应付不过去。
梁焕扛了小部分的酒,但即便是小部分也要了他半条命,那真是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喝那么多,后半程全靠意志力在强撑才没有倒下,从嗓子沿食道一路烧到胃的感觉难受到想死!
梁焕喝酒不上脸,绷直腰背坐在位置上,保持住营业微笑,对答如流,看起来似乎挺有量。投资人对此颇为满意,散场时对他道:“这项目一定好生经营!”
饭局好歹是应付下来了,但刚从饭店出来,夏夜湿热的微风往身上一吹,胃里就一阵翻滚,额上开始冒汗。
终于送走了投资人,市场部的同事也告辞了,梁焕撑着最后的意识打车回家。在车里,他不敢靠座椅背,感觉随时一颠就可能吐出来。
没一会儿,电话响了,是郭雪:“今天怎么样?顺利吗?”
梁焕对着电话深呼吸,字吐得断断续续:“还……行……”
“你喝醉了。”郭雪说。
终于到达公寓楼下,一下车,梁焕就彻底不行了,酒精将脑部麻痹,身子歪斜步履艰难,没走几步就倒在了墙根下。
头痛欲裂,思路难以成线,他抱着电脑包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打电话叫人,更不敢乱动,一动就想吐。
夜晚的闹市区,霓虹绚烂,路过的行人匆匆,旁边一个大花盆挡住了路灯的光,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那里倒着一个人。
还没这么狼狈过,这种岗位他是决计干不了。
不知自己就那样靠着墙根呆了多久,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直到一个声音传来:“梁焕……”
那声音很熟悉,软绵绵的,像棉花糖,然后伸来一双手轻摇着他的肩。
“郭学姐跟我说你喝醉了,叫我过来,你怎么喝这么醉呀……”
那丫头来了啊……
梁焕睁开眼,层层重影的视框里,构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应酬……”他扯着嘴角冲她笑,“……没办法……”
他感觉到,冉苒抓着他肩膀的手,抖了一下。
梁焕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公寓里的,只有断断续续的自己靠在一个小身板上踉跄行走的印象。把他扶回去,冉苒一定费了好大的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