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何君君说的,快要进入梦境的时候,人的身体会几乎与周围的物体融为一体,怎么样也无法移动。
裴游试着挪动了一下李窈,还可以移动,有人也试着挪动了身边的人,语气惊恐,“裴师兄,苏师姐她动不了了。”
几人上去一试,苏翘的身体像是和座椅黏在一起了,分毫也移动不了。
他们又去挪动椅子,椅子看上去仍旧是放在地上,没有任何的焊接处,但是无法移动。
他们先前得出的结论有问题,在夜里并不是必须条件!
“把他们摇醒!”裴游下令。
天渐渐亮了,薄雾散开,四面景色逐渐清晰,雨水密密麻麻隔绝视线,像是为镜城披上了神秘的外衣。
而此时,李窈和薛石所在的梦境彻底陷入黑夜,夜里的镜城冷清异常,沿街的红灯笼全亮着,飘忽的烛光照亮了路。
薛石和李窈为了融入这里,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又向店家借了两把伞,此时正撑着伞沿街慢行。
“夜里真是冷清了不少。”
“是啊。”薛石看着四面鬼火一样不定的烛光,“人少了很多。”
虽然家家户户都都点着灯,饭菜香气、欢声笑语不断透过窗纸传出来,但是窗纸上却映照不出谁的影子。
“我们现在去做什么?”薛石问。
雨不停在下,无数雨滴落到镜河中,将往日平静的镜河打破,千万点圆圆的涟漪争先恐后的出现,现在的抵消了过去的,但此刻的涟漪也会变成过去的涟漪。
“去霍府。”李窈说,“我们优先救更加有希望活着,或者说醒来的人,很显然那些消失了许多天的人已经不在这个考虑范围内了。”
“要放弃他们?”
“不是放弃,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如果说最开始李窈心里还抱着,或许让他们意识到他们所在的世界是一个梦境,这些人就会醒来,重新出现在现实世界中。
但是他们真的到了这里才知道,根本没有这个可能了,夜里镜城所有人的身体都趋近于透明,他们的身体多半已经被毁坏了,回到现实世界也只是一抹孤魂野鬼。
“但是,我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救人才好,我们该怎么回到现实世界去呢?”
李窈喃喃自语,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一阵风吹过,灯笼被风吹的摇摇晃晃,李窈垂眼,一阵诡异明亮的光晃了她的眼睛。
李窈手里的灯笼骤然跌落,两人身边被浓重的黑暗笼罩。
“怎么了?”薛石弯腰捡起湿透的灯笼,不远处的灯笼隐隐有光,李窈的眼里明明灭灭,像是细碎的星光。
“我知道了。”李窈握拳,脸色是掩不住的兴奋。
“怎么回去?”薛石回神问她。
李窈一顿,摆了摆手,“这个我暂时还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们该怎么离开镜城了,我们去下一个梦境,这里太危险了。”
“先去找玉蛾姐姐。”李窈眉飞色舞,脸上是掩不住的高兴。
薛石不明所以,只是跟着李窈往前走,“窈窈,你怎么发现的?”
雨水砸在油纸伞的声音此时也格外的悦耳,李窈笑眯眯走在街上,“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梦境破碎了,我跟着你,然后……”
“不是这个,更具体一点的呢。”
“当时梦境是不是碎成了碎片,像是镜子那样的,然后我碰了那个碎片,我们就到这里来了。”
薛石反应很快,“梦境破碎的声音,和镜子破碎的声音很像。”
“不。”李窈摇头,“不是很像,就是一模一样。”李窈一直没有注意,每一次梦境结束李窈都能听到清脆不断地碎裂声。
“我一直在想,梦境的触发条件到底是什么,我现在有点咂摸出味道来了,除了夜里和入梦外,可能还有一个更加关键的点——反射。”
反射?
李窈回想起她第一夜做梦时,屋顶上晃眼的光斑,再是霍钰消失的卧房里,床对面窗下放着的小镜子,又或是她站在大堂门前时,院子里荒废掉的养鱼的大缸。
梦境与现实互为映射,完全相反,或许,他们所处的梦境就在某一面镜子里,或者某一片不起眼的反光里。
而李窈经历的两个梦境都是梦境主人自己意识到了梦境的虚假,自愿脱出梦境,放弃自己内心不可能的欲望,选择面对现实,他们的梦境才破损坍塌。
而想要让镜城的梦境坍塌并没有之前那么容易,梦境镜城是一个复杂的集体梦境,由消失的人们共同组成;李窈和李奚并不是梦境的组成者,因此想要破梦,只靠他们俩是做不到的。
“我们快去找玉蛾姐姐,我们不是这场梦境的参与者,没法主动离开这里,只能靠玉蛾姐姐了。”李窈拉着薛石的手腕在雨里飞奔。
一点点温暖环在薛石的手腕上,慢慢向皮肤深层浸润,薛石有些怔愣的看着前方李窈奔跑的背影,复杂的情绪在心中翻涌。
飘飞的雨淋湿了李窈的长发,一片漆黑的夜里,只有李窈的脸是纯洁的白,薛石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的狂跳起来,他全身的血液都流到了心脏处,一股颤栗快慰的感觉席卷全身,薛石眼皮都在发颤。
“薛师兄,你愣着做什么?翻墙进去了。”
薛石应一声,轻巧跃上墙头,李窈有样学样跳上去,倒是怔愣了一会。
从前在桐城,那时候年纪还小,现在可以轻松跃上的墙头对于李窈来讲就是艰难才能翻过的山,每次翻墙都费尽力气,大部分时候都要踩着其他人的肩膀,叠罗汉一样爬上墙头,浑身都蹭满了墙灰,一拍到处都是灰尘。
傍晚下起了雨,霍钰才和李玉蛾吵了一架,现在没在卧房内,到账房查账去了。
李玉蛾坐在半开的窗扇前,桌上的烛火已经被风吹熄了,雨水斜斜浇进来,打湿了李玉蛾半边袖子。
“夫人,我们进去吧,雨水飘进来,您的衣裳都湿了,小心着凉。”丫鬟在一旁劝说。
李玉蛾淡淡看着檐下不断的雨滴,想:在梦里难道还会伤寒着凉吗?
她将半个身子斜出去,接了一捧檐角的雨水,又让雨水从指缝中流走。
“你出去吧,”李玉蛾忽然转了态度,向着室内走去,“我要休息一会儿。”
丫鬟松了一口气,看着李玉蛾转到了屏风后,这才关上窗,退了出去。
李玉蛾却又从屏风后出来,小心拴上门,缓缓打开了窗扇。
窗扇发出悠长尖锐吱呀声,李玉蛾的神经瞬间紧绷,下一刻,两个落汤鸡翻进了屋里。
“玉蛾姐姐。”李窈狼狈的拨开脸上的头发,顶着湿漉漉的衣裳向李玉蛾点头。
“窈窈妹妹,你也入梦了?”
李窈有气无力点点头,雨水将两人都浇透了,虽然是在梦中,免不了觉得浑身都凉飕飕的。
“赶快擦擦。”李玉蛾找出干净的布料递给两人,“别着凉了。”
浑身都凉飕飕湿漉漉的的确不舒服,李窈一边擦头发,一边关窗。
“玉蛾姐姐,我们得先离开这里了。”李窈说。
李玉蛾捏紧了帕子,“那钰郎怎么办?”
李窈和薛石停下擦拭的动作,互相看了一眼,还没说话,李玉蛾已经看懂了他们的意思。
“玉蛾姐姐,那些人可能回不去了……”
李玉蛾摆摆手,“求你先别说,让我想想,好不好?”
看着李玉蛾泪水涟涟的样子,李窈眉头紧皱,只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李玉蛾胡乱点点头,在桌边坐下了。
她原本入梦来,就是想要找回霍钰,可是现在他们却告诉她或许霍钰没法回去了。
“他们留在这里,算是死去了吗?”沉默了一会,李玉蛾忽然问。
“不算。”李窈说,“你也见到了,他们在这个镜城中,都实现了自己的欲望,让自己变成了幻想中的样子。”
权势富贵滔天,受人敬仰,这就是霍钰想要的东西吗?
李玉蛾闭了闭眼,很快坚定的睁开眼,“请容我留书一封给钰郎。”
李窈和薛石没说什么,只是别过头,继续擦着头发。
李玉蛾提笔,思考了一会,落笔无声,渐渐墨痕爬满了纸张,李玉蛾将纸张抚平,仔细用镇纸压住,随后起身道,“我们走吧。”
“玉蛾姐姐,我们需要你才能离开这个梦境,你还记得你刚入梦的时候,是在哪里吗?”
“我?”李玉蛾偏头回忆了一下,“在外面的花房。”
原本李玉蛾悠闲度日,便寻了些珍奇花草来摆弄,栽满了整个花房,后来霍钰做生意赔钱,变卖了一些家产之后,李玉蛾花房中精心养护的植物也被卖出去了,现实中只是个空荡荡的房间而已。
李玉蛾刚入梦的时候,就出现在花房中,五月的天,花房中鲜花吐蕊、芬香扑鼻,她出现在那里,一出花房就被侍弄花草的丫鬟们发现了,这才见到了霍钰。
只是霍钰并不肯跟她回去。
三人脚步匆匆,趁着夜色在廊下赶路,李玉蛾提着湿重的裙摆,小腿被雨水淋得冰冷,“这边。”她提醒道。
李窈和薛石跟在她身后,三人一起往花房走去。
“马上就到了。”李玉蛾悄声说道,她的绣花鞋全部打湿了,话音刚落,她一脚踩在被淋湿的木板上,脚下一滑向后仰摔去,李窈眼疾手快扶住了李玉蛾的腰肢,顺便捂着她的嘴侧身一靠,躲进了一扇门内。
有巡逻的护卫路过,手中火把被风拉长,在雨夜中显得暗淡。
李窈确认他们已经走了,这才松开了捂住李玉蛾嘴的手。
“怎么了?”李玉蛾抹干脸上的水迹,用气音问道。
“这里有人看守,而且还不少。”李窈眼神微闪。
霍钰比她想的还要了解这个梦境世界,他派人守住这里,几乎杜绝了李玉蛾想要偷偷离开的可能。
“都是普通人。”薛石说。
“我们直接进去。”
说罢,李窈一手拉着李玉蛾,与薛石打开门直接冲了出去,花房四周都是穿着铠甲配了武器的护卫,趁着夜雨嘈杂,李窈和薛石直接赤手空拳打了进去。
两年过去,李窈已经不是从前的三脚猫了,她带着李玉蛾躲避着护卫们的攻击,左手挡住前方的护卫,右手拉着李玉蛾的衣带一甩,一脚将后面偷袭的护卫踢飞。
“进去。”
乱糟糟的火光中,李玉蛾一头扎进了花房,李窈和薛石完成了收尾工作,紧跟在后面进了花房。
“可以了。”李窈道。
见薛石和李窈都看着她,李玉蛾愣了一下,旋即问道:“我该怎么做?”
“你认清这里是梦境,你不想留在这,你构造的梦境就会坍塌,我们就能离开这里。”李窈说。
李玉蛾低头,“我知道这里是梦境,我也不想……”
“李玉蛾!”
霍钰的声音越来越近,“你要走吗?你要抛下我一个人走吗?”
或许是消息来的突然,霍钰头发都没束,只是披了件外袍就急忙赶来。
话音截然而止,李玉蛾看着花房紧闭的门,目光仿佛穿过门扇、雨水,还有深深的夜色,看见了屋檐下霍钰苍白的脸。
仆从侍卫举着燃烧的火把簇拥在他身边,摇晃跳跃的火光照亮霍钰的脸,他眼眶发红,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眼中满是伤心。
“夫人,你真的这么狠心,要抛下我一人吗?”霍钰再问。
李玉蛾惊慌的后退一步扶住桌角,眼里充满了慌张。
李玉蛾没说话,眼泪却已经夺眶而出。
“什么……什么叫我狠心,我抛下你。”李玉蛾抹干眼泪,泪水却又接着流了下来。
“难道不是你自己进了梦境,将我一个人留在外面,你可曾想过我接下里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李窈在心里狠狠鼓掌:说得好!这败家子败光了钱自己进梦里享福了,让李玉蛾一个人面对他留下的烂摊子,他可曾想过李玉蛾的死活?
“我也不知道我会进入梦境,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让你和我一起。”霍钰辩白道,“夫人,如今你已经进入了梦境,难道你还想离开吗?你看看我在这里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你看霍家的生意被我做的多好,我们再也不用变卖家产还债,也不用抵押房子换个小院子,你的花、你的书……你看啊,这里都有啊。”
“可这里都是假的!这里只是梦境!”李玉蛾闭上眼。
“什么假的!”霍钰大吼一声,斯文儒雅的面具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扭曲愤怒的脸,“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用做,你整日就知道在家里养花看书,你知道为了这些我多么不容易吗?”
“你做过生意嘛?你知道我做生意冒着怎样的风险吗?你知道在别人面前卑躬屈膝、放下尊严的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