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屏住呼吸,喉结滚动。
“我不敢那样。”叶词声音婉转,像冬日炭火烧滚的小炉子,冒着丝丝缕缕的烟:“我害怕一想你就沉溺进去,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要不是靠着铁石心肠,我不知道会崩溃多少次,可能早被打趴在地上变成一滩烂泥。我不想做烂泥,你能明白吗?”
梁彦平没有说话,再次闭上眼,贴下去抵着她的额头。
“清明节我要回去扫墓。”叶词喃喃道:“怎么办,见到你外公好尴尬。”
“为什么?”
“瞒他那么久,怪不好意思的。”
梁彦平说:“以前是邻居,现在是外孙媳妇,更亲了,有什么不好意思。”
叶词顿时失笑,咬咬唇:“我可没你脸皮厚。”
梁彦平往下挪动,趴在她心口枕着。
叶词揉他漆黑的头发:“什么时候回去?”
“在这儿住两天吧。”他说:“你那边地方小,伸展不开,动作幅度受限。”
“……”叶词懒得理他。
*
下午梁彦平出门,不知做什么,傍晚才回来。
吃饭的时候他将一个纸袋递给叶词。
“什么?”
“钞票。”梁彦平面色淡淡:“拿去还给许慎。”
叶词愣了愣,打开袋子,里边果然是厚厚的百元大钞,估计有十来万。
“给许慎?”
“他不是替你还过债么。”梁彦平抬眼瞥过来,挑眉嗤道:“拿这个当勋章还是免死金牌,我看他恨不得在身上写满「叶词的恩人」几个字,跑到大街裸奔,让全世界都知道。”
“……”叶词抚摸额头,想说那笔钱她自己早就还了。但眼瞧着梁彦平心情不爽,知道他在意这个。于是挑眉「哦」一声,自然而然收下,满足他的自尊心和胜负欲。
夜里九点,浴室热气弥漫,白瓷般的浴缸里温水轻晃。
梁彦平推门进来,放下毛巾,然后抱着胳膊靠在门边打量。
叶词在水里缩起膝盖,似笑非笑:“什么癖好,看人家洗澡。”
“怕你睡着了,感冒才刚好。”他说着正准备过去,门铃倒突然响了。
大晚上的会是谁?
梁彦平打开门,杨少钧满身酒气,几乎站立不稳。
“你怎么来了?”
“彦平,蕊涵有没有给你打电话?”
“没有。”
杨少钧等了会儿,哭笑不得:“你也不问我为什么这么说?一点儿都不好奇?”
梁彦平确实不好奇,但见他摇摇晃晃这副模样,怪可怜的,先让人进来,再给倒一杯水。
杨少钧歪在沙发里瘫坐着,半死不活的姿态,留海凌乱,颧骨泛红。
“她把我的孩子打掉,向我要了好大一笔钱,然后远走高飞了。”
“蕊涵?”
“嗯。”杨少钧揉捏眉心,神情难掩挫败与困惑:“跟我在一起不好吗?她想要伴侣的体贴和关注,我自认给足了情感支持,物质方面也是有求必应,她为什么还不满意?我现在真的搞不懂。”
梁彦平说:“下个月你就要举办婚礼了吧。”
“办不办婚礼有什么关系,我早就和她讲清楚,婚姻只是任务,大家互不干涉,日子照样过,有什么不好的?”杨少钧说着用力揉捏眉心:“我看都是她父母逼得太紧,她受不了这个环境才走得那么干脆,你觉得呢?”
梁彦平没做声。他想,黎小姐就是黎小姐,兜了一大圈儿,选择、试错,最后终于找到自己要什么,洒脱而去,倒是简单利落。
“给支烟抽抽。”杨少钧抬手。
梁彦平把打火机和烟盒丢过去,目光若有似无瞥向浴室方向。
“女人狠心起来可真毒啊,孩子说打就打了。”杨少钧沉浸在颓丧中:“尤其你找的女人,怎么都这样?叶小姐也没好到哪儿去,有事献殷勤,无事隔岸观火,个头那么矮,心眼那么多,你可当心了,再落到她手上,扒一层皮。”
梁彦平攥拳放在嘴边清咳。
这时从浴室传来柔软的声音,懒懒散散,飘飘忽忽。
“彦平,帮我拿件衣裳。”她不想裹着毛巾出来。
“哦,来了。”
杨少钧愣在那儿,眼瞧着梁彦平回房,不一会儿拎着浴袍到浴室推开门,将袍子递进去,又低声说了句什么。
“谁啊?”杨少钧半晌才转过弯:“叶小姐?”
梁彦平挑挑眉,不然还有谁。
“怎么不提醒我?”他觉得异常尴尬,刚才竟然口无遮拦讲人家的坏话,这下都被听见了,他绅士友善的形象崩塌掉,还怎么见人?
“彦平……要不我先回去?”
“能走吗?我联系司机送你。”
“啊,行,小何就等在楼下呢。”
梁彦平搀扶起杨少钧,送他下楼。叶词收拾好,穿着宽大的浴袍出来,这时忽然门铃响,她过去开门,却见两个造型狂野的年轻人立在门口张望。
应该是802的邻居,不知对面现在住了多少人,这两位叶词没见过。
“那个,梁先生在吗?”
“他出去了,待会儿回来。”
俩青年对看一眼,从松垮垮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张演出票递上:“下周我们乐队在体育馆有拼盘演唱会,想请梁先生去看。”
叶词接过,有些莫名,不懂梁彦平这种闷骚男人怎么会和玩摇滚的搭上交情:“你们是朋友?”
“梁先生是我们的知音。”长头发那个说:“我们乐队换过好多地方,老被投诉,晚上排练怕吵着邻居。不料梁先生懂音乐,非但不嫌吵,还鼓励我们放开手脚排练,他肯定有一颗摇滚的心,是同道中人。”
啊?
叶词哑然摸摸鼻尖,清咳一声:“行,我转交给他。”
“谢了。”
叶词看着那张演出票,略微品出几分滑稽之感,梁彦平找借口去她那儿住,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但没想到连这个借口都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
梁彦平送完杨少钧回来,叶词还有点失神。
“想什么呢?”
她不语,歪在单座小沙发里,小腿轻晃,盯着他端详,慢慢悠悠,仔细又玩味。
梁彦平不明所以,但觉得好玩儿,弯腰下去,胳膊撑着椅背,瞧她:“怎么了?”
叶词搂住他的脖子,把人拉得更近,慢慢啄他的嘴唇,亲了会儿,脸颊泛红,喃喃嘀咕:“没怎么,就是想亲你,喜欢和你亲近。”
梁彦平屏息打量,眼神温柔得要命。
“我也是。”他说:“你不知道自己多招人喜欢。”
叶词仿佛吃到蜜枣,缩起肩膀,表情羞涩甜腻。
梁彦平含住她的嘴唇。
所以别停,继续。
第44章
◎(2003)回家吃饭。◎
周一, 梁彦平出差,清早洗漱换衣,整装待发。
叶词正在卫生间洗脸, 发箍将留海推上去, 露出光洁的额头,鬓角乌黑,面颊干干净净, 像白里透红的玉石。
她捧水洗掉洁面乳, 抬起头,发现梁彦平靠在门边歪着脑袋打量她。
“你不是走了吗?”叶词拿毛巾擦水珠, 从镜子里望去。
“刚才忽然有个念头。”梁彦平话说一半却忽然打住,似乎有点荒谬, 所以难以启齿,自个儿也笑了。
叶词觉得新鲜, 眨眨眼睛瞧着:“干嘛,说呀。”
两人通过镜子对望,天气渐暖, 他穿蓝衬衫, 像永夜即将结束,深郁朦胧的天色。宽肩窄腰,结实,精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浓眉漆黑,鼻梁高挺, 轮廓瘦削舒展, 犹如清风朗月, 十分养眼。
“我在想,出差回来,你不会又走得没影了吧?”梁彦平浅笑调侃。
叶词哑然愣怔,心口像半瓶水哐当乱晃,睫毛也颤了颤,轻声低喃:“你在这儿,我能走去哪儿?”
梁彦平靠近,贴在身后,胳膊从两侧撑着盥洗台,将她虚搂在怀,不再看镜子,而是垂眸看她侧脸,然后弯腰亲亲耳朵。
“等我回来,好吗?”
叶词抿唇应一声:“好,你放心。”
这次她会等他回来。
*
梁彦平走后,叶词从江都金郡回到自己的住处,想起他说这里地方小,施展不开,四下打量一圈儿,自己住着倒合适,两个人,尤其梁彦平身形高大,手长腿长,确实有些局促。
叶词看见报纸上的房地产广告,心里盘算着,是该买一套宽敞些的房子了。这些年一直租房,搬来搬去,难免有种漂泊之感。
念头起来,叶词一下想到叶樱。
她拿起手机垂眸思索,编辑一条短信,犹豫琢磨,最终决定发出去,告知妹妹一声:我和梁彦平在一起了。
约莫半小时后收到樱子的回复,说:“不意外,我就知道你顶不住他的攻势。”
叶词接着把同样的话发给伍洲同,没想竟然得到差不多的反应。
就那么没有悬念吗?
叶词心下觉得好笑,又有点懊恼,追问伍洲同:“你一点儿不觉得意外?”
“有啥意外,你们俩就算各自结婚了都会搞在一起,眼神对上就不清白。要是忍得住不发生点儿什么才见鬼了。”
一番话说得叶词满头黑线,老天爷,原来自己和梁彦平在旁人眼中是这样的?
她正要跟伍洲同争论,这时却突然收到许恪的短信,看措辞应该是群发的。
苏清生了个女儿,许恪再次当爹。
大喜事,叶词立马回复恭喜,又约了时间探望。
第二天下午她拎着礼物前往医院,许家的人都在,亲朋好友来了一波又一波,为避免妻子受打扰,许恪没有让大家进病房。
叶词把补品和花束放下,说不上话,游离在人群之外,也没有社交的兴致,挠挠头,心想待一会儿就可以回去了。
许慎靠在走廊尽头的窗台边,离得更远。
百无聊赖,两个人默然对看一眼,像喧嚣里格格不入的同类,但只此而已。
叶词被他盯得不太舒服,挪开视线,起身向许恪和许妈妈告辞。
她走向电梯,许慎也跟了过来。他脸色不好,冷飕飕阴沉沉,还带着些惯有的讥讽。前几天被梁彦平怼了一顿,不知是不是想找她算账。
“气色不错。”许慎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视线瞥过去:“梁彦平回到你身边,高兴坏了吧?”
叶词没吭声,不搭话。
许慎冷道:“我真好奇,你们俩从分开到复合,跌宕起伏,挺热烈啊,那中间经历的人算什么?调味品,安慰剂,还是退而求其次搭伙过日子的合作伙伴?”
闻言她眉尖轻轻蹙起,起唇欲言又止。
许慎像是憋了很久,今天一吐为快。
“其实你早就后悔了吧,叶词,和我在一起,度过那个难关,你缓过劲来就开始往外跑,明明可以做富贵闲人却玩命赚钱,是在懊悔自己一时软弱才委身于我,对吧?”许慎目色幽深,自嘲般冷笑:“真是辛苦你应付那么久,难怪呢,被戴绿帽子都无动于衷,那么大度,我就没想通。既然你对我没感情,应该不在乎我乱不乱搞才对,怎么走得那么坚决?原来是借这个机会离开我,干得漂亮,叶词,其实你很会拿捏男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用完就丢,拿我的真心当什么玩意儿?”
走廊明亮洁净,地板反光,电梯打开,但两人都没有进去。
叶词缓做深呼吸,转头看着他,端详那张脸,一时间想起许多往事。
“我离开你不是借题发挥,只是单纯接受不了背叛。”
闻言许慎表情变得僵硬,目光怔住。
“我更没那么大度,被戴绿帽的感觉怪难受的。”叶词说得很平静,甚至扯起了嘴角,但笑得有点滑稽:“心脏像堵着石头,不舒服,晚上睡不安稳,那个画面一直跑出来……可是我猜你肯定一样难受,所以大家扯平了。”
许慎心下惊骇,嘴唇微动,忽然发不出声。
叶词眉眼低垂,温柔的睫毛缓慢扇翅膀,越来越平静:“我拼命赚钱是因为我热爱奋斗,财迷嘛。当初和你谈恋爱不是应付,虽然有感动和报答的念头,但做出决定之后,我是想好好跟你过日子的,许慎。”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从兜里拿出来,垂在腿侧,空落落,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可惜太迟,只抓到了缥缈的空气。
叶词明白他对这段感情耿耿于怀,心结缠绕成乱麻,不解开,以后怎么办呢?
“那个女孩……”叶词试图寻找记忆,但没能想起对方的名字:“她之后找过我,跟我道歉,态度很诚恳,能看出她是真喜欢你。”
许慎脸色略显难堪,额角筋脉跳动,喉结仓促滚了滚,蹙眉躲避她的视线。
当时和叶词分手,许慎迁怒林楚儿,怪她故意勾引才害得自己犯错,于是给了笔钱,匆忙把人辞退。林楚儿什么都没说,收拾东西,临走的时候将他给的钞票丢在前台,扬长而去。
“其实愿意真心对待你的女孩子不少。”叶词温言莞尔:“你总认为主动接近的人都有图谋,防备心那么重,她们都被吓跑了。”
许慎屏息沉默,他想说,世上的姑娘千姿百态,美妙绝伦,他怎会不知道。可是再没有第二个叶词了,他也没有第二次青春,为一个人犯傻犯倔,抛洒热情。
这种话甚至没法讲出口,尘埃落定,再讲也徒劳,更显得自己可笑,不如留个洒脱的姿态,挽回印象,免得她将来回想,记不得一分半点他的好。
“我现在才发现对你了解太少,叶子。”许慎道:“别人有三分的用心,会表现成十分,你有八九分,却只露出两三分。说我防备太重,你何尝不是呢。”
叶词笑笑:“不管怎么样,我很感谢你在那两年对我的付出和照顾。”
“你没有后悔过吗?”许慎忽然打断:“后悔那两年。”
叶词看着他,语气肯定:“没有。”
许慎胸膛起伏,缓缓深呼吸,随后点头。
叶词希望他过得顺遂,希望他幸福,真心实意。
“樱子七月份举办婚礼,我就不去了。”许慎重新将双手抄入口袋,下巴微抬:“替我给她道喜。”
“行。”
叶词走进电梯,抬头看他,眉眼弯起:“再见。”
许慎默然两秒:“再见。”
*
清明节前夕,叶词回喜塔镇,准备次日清晨进山扫墓。
老李头待她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差别,只是自然而然做出安排:“叶子,你不用回去打扫了,晚上就住彦平的房间,我都收拾好了。”
叶词这才猛地脸红,尴尬不已,摸摸鼻尖:“哦。”
老李头摇头笑说:“你们两个娃娃啊。”
语气是感叹的,隐含喜悦,点到即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