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彦平晾了几秒:“舞美设计,在电视台。”
“谈了多久?”
“快两年吧。”
“留学认识的?”
“嗯。”梁彦平手指若有似无敲着方向盘,轻松闲散。
叶词把后面的窗户按下,也点了根烟,双眸微眯,不知在想什么。
烟雾缭绕,又隔着镜子,她眉眼间似有黯然的错觉,梁彦平正要开口,这时听见她懒懒发问:“小杨总有对象吗?”
梁彦平静默数秒,丢了烟:“你不是有他名片,自己问呗。”
叶词置若罔闻,语调幽幽:“小杨总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肯定知道。”
梁彦平淡淡地:“他家里订了婚,以前交往的女友都是模特,一米七往上。”
叶词瞥过去,发现他拇指搓着中指内侧关节的地方,跟以前一样,不耐烦时会做的小动作。
发现这个,叶词心里舒坦,好似出一口恶气,嘴角微扬,语调愈发痴情哀怨:“那,小杨总喜欢家里订的亲吗?家族联姻什么的,通常都各玩各的吧,没几个真心。”
梁彦平不语。
“再说小杨总那样的相貌气质,就算没有家世背景,肯定也招女人喜欢,讲话笑眯眯,和和气气,听着就心情愉悦。”叶词活动肩胛,扬起下巴吐出烟丝:“对吧?”
梁彦平没搭腔。
叶词低喃:“小杨总要是聊起我,你可别说我坏话呀。”
梁彦平从后视镜扫一眼,笑了笑:“好。”
她就是要给他添堵。
什么高贵的副驾位子,谁稀罕?
要不是为了做给九叔看,谁要上他的破车?
叶词心头不爽,厌恶梁彦平,也无端厌恶起自个儿。前男友回国,事业有成,佳人在侧,风光无限。而她还在蝇营狗苟,行走浮华间陪笑巴结,奉承、谄媚,还都被他看到了!
真触霉头。他回来干嘛?还不如死在外面的好!
叶词暗暗腹诽。
到四方街,她笑着道了声谢,没有多余的话,下车过马路。
梁彦平也没有停留,扬长而去。
次日叶词到康建国公司签协议,分到一块边角料,伍洲同提前出院,立马组织人手。
“老叶,我算过了,除去交给九叔的管理费,现在公司账上的钱只够租赁机械和支付工人日结,到时候拆下来的建筑废料怎么办?就指着那些钢筋门窗和砖瓦的利润呢,没有车子和司机,怎么拉到回收厂?”
叶词焦头烂额,深吸一口气:“我来想办法,先让施工队开工,你去现场盯着。”
伍洲同揉捏眉心:“你的钱全投在里面了,还有我的钱,现在怎么办?”
叶词说:“我去借。”
“借钱啊?找谁?”
“不是,借车。”
“啥?”伍洲同以为自己听错:“大卡车,哪儿借去?”
叶词起身拿上包:“许慎他们家以前做煤矿,主要就是通过公路和铁路销售,那拉煤的卡车不有的是。”
伍洲同咋舌:“许慎……你说津胜集团?不是转型去搞航空业了吗?”
“煤矿还在经营的,我找他大哥借两辆闲置的重卡,或许可行。”
其实叶词心里并没什么底,但事到临头,求爹爹告奶奶也得去试。
她开二手面包车,先到老字号买点心,嘱咐店家包装仔细,要送人。接着给许慎的大哥许恪打电话,告知自己待会儿过去拜访,问他是否方便。
许恪笑道:“叶子你跟我客气什么,多久没见了,前几天你嫂嫂还提起你呢。”
他待人接物一向温和,与许慎截然相反,叶词不怕许慎。但是对许恪倒有些敬畏,即便说得再亲切,她也不可能脑子发热,真跟人家没大没小。
下午三点,秋高气肃,叶词走进总经理办公室,笑容满面:“大哥!”
许恪坐在沙发里,抬眸推推眼镜:“叶子来啦,刚好,我这里有新的茶叶,你也来尝尝。”
叶词过去,见他往茶杯里放奶精和方糖:“这是什么?”
“你嫂嫂教的,说英国人这么喝,我觉得乱加东西把茶香都破坏掉,暴殄天物,你嫂嫂还跟我争。”许恪笑着摇摇头:“你来评个理。”
叶词知道他爱老婆至深,于是笑道:“我们女人喜欢吃甜的嘛,管他多贵的茶叶,只要老婆高兴,做老公的还计较呀?”
许恪笑意愈深:“难怪她惦记你,两个人说话都那么像。”
叶词把提盒送上:“给嫂嫂带的海棠糕,全津市做上海点心最正宗的一家,以前嫂嫂跟我抱怨,说上海女人嫁过来,连一口像样的点心都吃不着……其实老字号有的,只是店不太好找。”
许恪接过,认真打量:“这家我知道,在旧城区,很小一间店铺,但是生意特别旺。”
叶词说:“是呀,老板好奇怪的,赚那么多钱,不换地方,也不开分店,怎么想的呢?”
许恪笑说:“这不跟我们家老太太一样,一辈子待在喜塔镇不肯走,儿子孙子轮流去求,理都不理。”他说的是祖母:“我爸只好在镇上给她盖了栋别墅,隔三差五回去看老娘。”
叶词问:“奶奶身体还好吧?”
“比我爸都硬朗。”
叶词点点头,七弯八拐地聊半晌,终于切入正话,提到今天来借卡车的事。
许恪说:“矿上闲置的车子,我找人问问。”
然后呢?
“对了,你最近和阿慎联络过吗?”
叶词听他转开话题,心下微沉:“没有,听说他开了个加油站,忙着呢。”
许恪摇头:“迪厅开得好好的,又跑去折腾加油站,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中秋节都不回家吃饭,没人管得住他了。”
叶词不接话。
“阿慎从小就浑,跟你在一起那两年才安分些。”许恪说:“你管得住他。”
叶词勉强笑了笑:“那么大人,不需要管吧。”
“你不知道,我妈哭过好几回,总担心他哪天死在外面。”许恪说:“对这个弟弟我也束手无策,要是你愿意回来,他肯定收心。叶子你想想,做了许家的媳妇,还用为一辆货车奔波走动吗?”
叶词胸膛缓缓起伏,脸上依旧笑着:“要不这样,算我租的,等工程结束之后结账,怎么样?”
许恪推了推眼镜:“叶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凭你和阿慎的交情,我怎么可能收你租金呢。”
这是软刀子割人啊。
叶词尽力克制表情,垂眸静默良久,轻声开口:“大哥,难道除了许慎的关系,我们之间就没有交情吗?我一直都尊重你,把你当做兄长,今天登门求助,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既然你不方便,那我就不打扰了。”
许恪笑起来,抬手安抚,像安抚一个小孩。很多人在他眼里都不是平等的高度,掌控权在手中,知道自己有搓揉操控的能力,心胸自然宽阔。他喜欢和气,从来不跟人红脸。
“你的脾气还是那么急。”他起身走向办公桌,拿起座机打了个电话,三言两语就把卡车的事情交代下去了。
叶词有点不好意思:“谢谢大哥。”
许恪歪头:“刚才还把我说得铁石心肠。”
叶词笑笑。
许恪又说:“下月底我妈生日,你来家里吃饭吧,联系一下阿慎,我们都叫不动他。”
叶词刚有点儿感动,霎时清醒,竟然还是着了他的道,人情已经给出来,骑虎难下,她这会儿不可能再扭扭捏捏讨价还价了。
老狐狸,笑面虎,披着优美皮囊的猛兽,叶词最怕这种角色,心想这件事情结束后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第6章
◎(2002)逢场作戏而已,你不会当真吧?◎
回到面包车里,叶词拿出手机,诺基亚直板,点开联系人,按了好久,找到许慎的名字。
犹豫几秒,拨过去,贴在耳边。
铃声响了很久,叶词几乎准备挂断的时候,那头总算接通。
“喂?”
一把哑嗓,夹杂搓麻将的声音。
她不由自主提气,精神抖擞:“你好呀,阿慎,我是叶词。”
不知怎么,那头突然笑了声:“我知道。难得呀,还以为你拨错号码。”
叶词抬眸看见后视镜里自己客套假笑的脸,立刻把镜子推开:“我刚和你哥见面,他说下月底许妈妈生日,你要回去吧?”
许慎问:“我哥?你见他做什么?”
叶词笑叹:“有求于人呗。”
许慎轻哼:“我说呢,你怎么会突然给我打电话。”
叶词嘴角僵硬。
“许恪怎么威胁你的?”
“没有,大哥对我很客气。”
“他不就那样么,虚伪奸诈,假仁假义。”
叶词没有接话。
许慎的注意力被牌局吸引,对家打了个八万,他正要碰,上家却胡了。
“靠,我清一色一条龙正准备听牌,你他妈胡什么胡?”
“我看看,你碰一八九……刚打了两个九万你怎么不碰?”
“哪儿打了?”
“连着两个九万,阿慎你想啥呢,又被哪个妹子缠上了,麻将桌又不是审判台,不好处理风流债吧?”
那边一阵哄笑。
天冷,叶词手凉,手机却在耳边发热,她不知道自己还要被晾多久,没关系,不生气,有求于人嘛。
“叶词?”
“嗯。”
许慎终于想起她:“你还在听呢?”
她不语。
“刚才说什么来着?”许慎笑了笑:“哦对,我妈过寿,你要去吗?”
“嗯。”
“我月底不一定有空,到时候再看吧。”
叶词暗作深呼吸,笑问:“你忙什么?”
“零点装修,换了几个设计师都不满意。”
叶词心里诅咒他的迪厅今晚就破产倒闭,嘴上笑说:“行,那我到时再给你打电话。”
按下右边的红色挂断键,她隐约觉得乳腺在发疼,不由啐一口:“全是一群王八蛋!”
*
好在卡车的问题是解决了。
晚上叶词和伍洲同、娇娇在湖南菜馆吃饭。
“明天起我就待在工地了。”伍洲同说:“给工人住的临时工棚都搭好了,条件很简陋,老叶你晚上不用过来。”
叶词点头:“你辛苦两个月,千万注意安全,我们那块有个钉子户,不好惹,别跟他起冲突。”
娇娇眨眼问:“怎么还有钉子户?条件没谈拢吗?”
伍洲同给她夹菜,说:“听说狮子大张口,要五套商品房,还要二百万,开发商没答应。”
娇娇咋舌:“真敢要啊。”
叶词说:“这块地以后用来开发高档小区,想想看,一栋破屋子和瘪三留在这儿,谁还想住进来?”
伍洲同说:“下午九叔也跟我聊这个,他暗示我把钉子户的水管挖了,先让他们家断水断电。”
叶词皱眉:“千万别掺和,我们只负责拆除和清理,钉子户跟开发商的矛盾有拆迁办呢,你可不要被九叔忽悠了,旁门左道起家的人,一肚子诡计。”
伍洲同琢磨:“九叔对付钉子户应该很有经验。”
叶词思忖:“我听说他有次碰到难缠的,私下查出那人是瓢虫,九叔做局,找了个小姐吊他出去开房,他以为离开一两个小时没问题,半夜溜去宾馆,接着九叔报警把他给点了,拘留十天,等人出来,房子早就被推成平地。”
伍洲同和娇娇听完面面相觑,由衷感叹:“牛逼。”
叶词疲倦,胃口寡淡,提早回家休息,留下伍洲同和娇娇腻歪。
“叶子姐可真行,卡车都能借到。”
“老叶还是有点人脉的。”伍洲同打酒嗝:“我最佩服她这点,跟谁都能处好关系,不轻易翻脸,包括前男友。”
娇娇说:“真的假的,这么厉害。”
“你不知道。”伍洲同说:“老叶和许慎分开的时候闹得特别难看,换个人早就老死不往来了,她倒好,没过多久就彻底翻篇,街上碰见还主动打招呼,没事人似的。我问老叶到底怎么想的,她说都是朋友,以后说不定有事让人帮忙,不要把关系搞僵了。”
娇娇笑一声:“上过床怎么做普通朋友呀,见面真不尴尬么?”
“所以老叶不是一般人,想得开,心大。”
娇娇摇头:“她是不是把男人当成社会资源和踏板呀?”
伍洲同张嘴愕然:“你怎么会这么想?”
娇娇耸了耸肩:“听你说的,她当初把初恋给踹了,跟许慎在一起,难道不是因为许慎家有钱吗?”
“许慎家是有钱嘛。”伍洲同已然喝醉,摇摇晃晃:“梁彦平被踹也活该,谁让他要出国留学,早不去晚不去。”
“出国就一定要分开吗?”
“他让老叶等他两年,啧啧,我现在想起他们当时分手,心口都有点疼。”
“两年也不算久吧。”
“但是老叶已经决定和许慎在一起了。”
“真狠心。”
“怎么就狠心了,我们老叶心里也难受呀。没办法,许慎当初对她是真的好,掏心掏肺的。”
“那她和许慎后来为什么又分开了?”
“唉,男男女女,还不就因为那些事么。”
……
叶词白天守在工地,眼看龙岩村密密麻麻的房屋被推倒,逐渐变成一片瓦砾废墟。
钉子户叫郭福华,四五十岁无儿无女,也没有固定工作,早年结过婚,老婆被打得受不了跑了,左右邻居没一个不讨厌他,提起都要捏鼻子。
这天下午,工地上乌怏怏来了一群人,开发商,拆迁办,西装革履,带安全帽,簇拥着浩浩荡荡出现。
“郭福华,小杨总来看你了!”有人喊。
叶词和伍洲同抱着胳膊站定远处,没打算掺和。
二层小楼外挂着横幅:公民私有财产不受侵犯。
郭福华从窗口探出头,见楼下围了许多人。当即回身抱起一盆东西放在窗台:“想干什么?老子屋里都是汽油,谁敢进来,点火一起死!”
杨少钧扶了扶安全帽,打量他,笑说:“郭先生,你不过想要钱而已,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吧?”
随行人员赶忙抬手护住:“小杨总,别过去,当心他失控。”
“没事。”杨少钧上前两步:“郭先生,我今天来跟你心平气和地聊聊,你把门打开,我和拆迁办王主任两个人进去,我带了新的补偿方案,你会感兴趣的。”
郭福华道:“少废话!五套房,两百万,一个子都不能少,否则免谈!”
王主任怒道:“郭福华,你这破楼能分到三套安置房还不知足?收租都够你后半辈子养老了,贪心不足,小心吃不了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