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佳期略有些疑惑,把目光从他手上挪开,疑惑地“嗯”了一声,心中想的却是,幸好这男人不是吸血鬼,不会读心术。
“把笔给我一下。”握着她插画本的男人又重复了一遍。
孟佳期一边在脑中驱赶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不作声地把笔递给他。
男人接过,中指挨靠着拇指的地方,最上方指节有茧,想来是常年握笔形成的茧。
孟佳期看到他的茧,不觉用大拇指摩挲了下她右手中指上的茧。
他们握笔的姿势一样。
明明是该注意他笔下线条走向的时刻,孟佳期却注意到,红环铅笔笔身上,被她咬出的浅浅齿痕,正靠在他的虎口上,和他的筋骨紧密地挨在一起。
“好了。”
他添了几笔后,手指抓住速写本上方,递给她。
孟佳期低头去看。
在她画的细节和动态上,他添加了手臂弯折处几笔,画出了因曲臂点烟的动作,衣服起了褶皱。
明明是寥寥几笔,他却画出了动态感,衣服束缚下肌肉的走向和动态,衣服褶皱和肌肤之间的相互作用力。
看了这几笔,孟佳期对男人的印象又有所改观。
看着是个吊儿郎当的富家太子爷,画功还挺深厚。看他中指上的茧,付出的精力只怕不少。
红环铅笔重新回到她手中,兜兜转转一个圈。远处有个人叫了一句“Joseph”,似乎是在叫他。
孟佳期下意识地记住他的英文名,等回过神来,
男人却已经单手插在柴斯特大衣的口袋里,走远了。
舞会结束,叶酩过来找她。
“期期,你自己回去可以吗?我今晚就不回宿舍了。”叶酩一边说着,一边朝孟佳期露出暧昧的笑。
“可以。”孟佳期对此没有意见。
“回到宿舍给我发条消息。”叶酩冲孟佳期眨了眨眼睛。
别墅门口,潮湿的门汀前。参加舞会的宾客们正等着侍从将车从地下车库里泊出来。
孟佳期想打计程车回去。她立在门汀处翻开DiDi,排队人数显示100多名。她按了排队键,一边无所事事地将目光投向从车库处泊出、有条不紊开至门汀前的豪车。
就怎么观察着,孟佳期看出点门道。
最先泊出来的车,车牌号码更简洁,车型也更尊贵。
似乎在这场泊车中,也隐隐含着权贵至先的道理。
而最先泊至门汀处的,是一辆锃黑色的双R轿车,车型方正,车头的小金人十分瞩目。
之前她看到的那位穿柴斯特大衣的男人,一手闲散地插在大衣兜中,另一只手张开,随意对着门汀挥了挥,他那双隐藏在眉骨之下的眼睛,似乎在注视着所有人,又似乎谁都没有看。
门汀上,几乎所有穿西装、打领带的宾客,都用最热切的笑容和招手来回应他。
男人上车之后,双R轿车最先离去。
孟佳期自始自终站在那里,没有参与这场挥手的狂欢。她琢磨了下,舞厅起码有三百个人,三百架豪车停泊来去,不如她直接走路下山,到前头一个的士站打车。
这般想着,孟佳期取消了叫车,紧了紧身上的大衣,绕开门汀前庞杂的车辆,径直下山。
-
细瘦的雕花路灯下,女孩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不巧的是,沈宗庭原先乘坐的那辆双R轿车排气管出了些问题。
为他开车的钱司机十几年都没遇着这阵仗,把车泊在路边后,诚惶诚恐地表示工作失责,并联系了备职的司机,让另一辆车来接送。
沈宗庭摆摆手,并没将这事放心上,而是绕到人行道上,拢手点了支烟。
橘黄的火星自指尖亮起,沈宗庭习惯性眯起眼睛,头顶路灯投下的光影,将他的轮廓切割得一明一暗。如此一来,他的五官显得越发深邃、分明。
这时,他也注意到路灯下行走的身影。
女孩身材高挑纤细,在浮动的光影中,她像一株植物,亭亭玉立。
很快,他便认出,他早先在舞厅里见过她,还强行看了她的画。她的画是很有灵气的一挂,寥寥几笔个性分明。
看着那在路灯下不断挪动的人影,影子一截截地变短,又拉长。苍穹夜幕无限深远,路好似也没有尽头,她却走得从容,坚定,好像她眼下只有走路一件事要干。
风不时吹起她的纯色围巾,她伸出纤柔的手,轻轻地拢好。
特立独行。
她使得他想到这词。舞会上的女郎们,大多穿着夏款的正装裙,大面积地裸露背部、腰部、手臂的肌肤,在舞池深处跳个尽兴。
而她穿着长款风衣,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也不跳舞,自己做自己的事。
门汀里车多,几百辆豪车的调度,排在后头的人不知要等到几时,大多数人都选择了等。只有她不想等,自己走人行道到别处等车。
有趣。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他低头而她抬头时,他看到的那双眼睛。她一双秋水眸,眼尾上挑,眼睛黑白分明,犹如白水银里卧着的两丸黑水银。
她看着人时,眼神很定,静默。好像眼里只有被她注视着的人。
这时,不远处响起汽笛声,是另一辆负责接送他的布加迪到了。沈宗庭心意忽动,钻进车里,指挥司机。
“在她旁边停一下。”
布加迪稳稳当当地在女孩身侧停留,拂起的尾风将她大衣下摆吹起。
孟佳期不明所以,车窗下落,撤走黑色防窥膜后,露出一张方才见过的脸。
没有了舞厅内暖黄灯光的修饰,男人眉宇锋利,挺鼻薄唇,下颌线条流畅,眼神像幽深的海。
“我送你。”男人开口,声线低沉。
孟佳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送她?还是黑夜,还是个男的。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交情么?
许是琢磨到她心中所想,男人忽而笑了,语调闲闲。
“你放心,绝对安全,只是顺路。”
她被他看出心中所想,脸蛋一红,立在那里倒不知说什么好。
她不说话,他就一直静静等着她,布加迪威龙的引擎启动着,只是扣着手刹,不松开。
一辆车等一个人,好像他能等她很久。
孟佳期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巴士站,还是拒绝他的好意。
“真不用了,谢谢你。”
被她拒绝,男人脸上也没有什么忤色,仍是那副淡淡的神情,眼角眉梢带出几分玩味。
“那下次再见了。”男人的语调闲闲地落入她耳中,语气温和,带了点自然而然的熟稔,好像他们真的会“再见”似的。
孟佳期安全打到的士回宿舍。
港大,宿舍。
一下子从金碧辉煌的舞会大厅,回到狭窄遮蔽的宿舍,孟佳期走到阳台收起晾晒衣物,有一种恍惚感。
全部收好后,她拿出速写本,翻到最新临摹的那页,轮廓分明的、持着香烟的男人还印在上头。
她回想了下那人大马金刀坐在沙发上,点烟的气质,莫名有种风流气。
这时,宿舍门打开,送来一阵阴冷的风,老化的门轴发出不情愿的吱呀细响。
舍友陈湘湘合上门,走到书台旁将帆布包放下。
陈湘湘和她一样来自内地,同一级,但学的是新闻,毕业后的理想工作是成为一名社会新闻记者。
“佳期,你刚刚去哪里了?我想找你一起去图书馆,没找到。”
陈湘湘将背包丢在桌上。
“我和叶酩去参加舞会了。”
“叶酩。”陈湘湘嘀咕了一遍叶酩的名字,看向孟佳期的眼神中欲言又止。
叶酩在学校的口碑算不上好。作为学生会主席,她不好好上专业课,到处拉人脉找关系,据说,叶酩最初来港城时还有男朋友,后来她把那人踹了,火速攀上了商墨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陈湘湘有心想劝孟佳期离叶酩远一点儿,但转圜一想,这话题未免太突兀。
陈湘湘便住了嘴,换了话题。
“你不是说要找实习?简历投得怎么样。”
“Tera杂志,一面过了,正在等二面。”
Tera杂志,港城第一大时尚媒体。在纸媒式微的时代,它迅速跟上风潮,在各大社交平台都有自己的官方账号,源源不断地散发影响力。
“真不错,我觉得以你的实力没问题,就是第一份实习不好找,大多要求有实习经验。”
“嗯。找第一份实习要求有实习经验,就跟要求处女有性经验一样,不是么。”孟佳期轻声。
她说这句话时,黑水银一样的眼珠灵动,雾蒙蒙的。
她人看着内敛,却常常语出惊人。
陈湘湘被她逗笑了,露出颊边两个酒窝。
第二天晚上,叶酩专门来找她,当时她正在书桌前完成某门课的课程作业。
“期期,了不得,听说你在舞会上和大人物相谈甚欢?”叶酩双手抓住她两侧肩膀,略有激动地摇晃。
孟佳期被她晃得有点晕,更被叶酩话语中的结论弄得发懵。
大人物?相谈甚欢?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和大人物相谈甚欢?
“就是你当时不是坐在沙发上画画,然后有人过来找你聊天,还接过你的画笔,帮你添了几笔。”叶酩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其实,她也是通过别人转述才知道的。
沈宗庭虽然一支舞不跳,在舞会上甘愿当个背景板,但他身份摆在那里,很多双眼睛都在默默观察他的动作。
“他就是沈宗庭,就是我去之前,和你说的大人物。”叶酩撇撇嘴。“难得他注意到你,拜托,你怎么就不想方设法和他认识下?攀上他,你下辈子,不,下下下下辈子都不用愁啦...”
叶酩天花乱坠地说了一堆,核心思想是鼓动她趁机认识这位大人物。
孟佳期点头应声,心里只集中在叶酩开头的那一句。
原来他叫沈宗庭。
“今晚上我家商公子又凑了个局,沈宗庭也会去,你去不去?”叶酩热切地发出邀请。
“最近这两天不行,我有实习面试要准备。”孟佳期想了想,这般回答她。
孟佳期很快迎来Tera的第二个面试。
二面是mentor面。每年这时,想要找工作的实习生就多得像雨后的春笋。负责面试的主管为了节省精力,干脆实习群面,一堆求职者坐在会议室里,对着画人体模特上的过季高级成衣。
孟佳期伏在桌上勾线,女主管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高高跷起尖头细跟高跟鞋,既百无聊赖又高深莫测。
人才和劳力资源在这里堪称廉价,是最不缺的。来面试的实习生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个挤着一个,不到最后都不知道谁中了青眼。
孟佳期着意看了眼桌面上求职者们的简历,第一行学历那栏,个个学历都不低。还有从英伦艺术学院、米兰设计学院回来的学生。
二面结束后,她坐点车回学校。今天下雨,她的小皮靴后跟积了一层水,湿漉漉的,连脚掌都感觉到那种湿意。
校门口,路灯投下色块,澄黄的一块。她抱着杂志走进校园,脚掌湿冷,麻木。她很想拿到这个实习,这个实习的薪资待遇不错,而且是极好的镀金机会。
如果拿不到这个实习机会,意味着她还得多打一份零工。在临近毕业的关头,她着实不情愿再让琐事干扰自己找工作。
道路两旁,有人一直在避让。她回头,才发现身后有辆欧陆在跟着她,慢慢吞吞的,还按两下喇叭。能大摇大摆将车开进大学里,还开到人行道上,都是隐形的权贵。
孟佳期停住脚步避让,那车却直直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一位公子哥的脸。
这位公子哥叫陆彬,舞会那晚碰巧见着了孟佳期,惊鸿一瞥之间,回头找人调查了孟佳期,得知她只是个大陆来的普通学生,当即对她展开猛烈攻势。
“妹妹仔,今天在学校里没见你。”陆彬叫她一声,下车递给她一束奥斯汀玫瑰。
陆彬甚至一上来都不做自我介绍。像他们这种人,总是默认自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也只有孟佳期不按常理出牌,摇头说不认识他。
“你做咩不识我?去经管学院问一圈,她们都识我的啦,不识我也知道我溉车牌。”
不认识,她真不认识。
孟佳期顶着那样一张脸,早就对各形各色的搭讪视若无睹。她越是冷淡,就越激起陆彬的好胜心,越激起他想捕猎的欲望,变本加厉地出现在她生活里,像狗皮膏药。
孟佳期厌其烦,又真怕得罪了他,只好有礼貌有距离地应付着。这些人都是港城的地头蛇,她得罪不起。
“晚上好。”孟佳期低头,到底回应了陆彬的招呼。
陆彬瞥了眼她怀里杂志的封面。
“你今天去面试Tera?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和我说一声,我把你放进去。”
听到这里,孟佳期有些心动。实习的招录比十分夸张,且充满内幕。孟佳期原本以为自己一定能稳当进去,但看到来自UAL、SPD的研究生也在和她竞争同一个岗位,她一时有些松动。
如果陆彬真能帮她一把呢?
她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接陆彬的玫瑰。
陆彬莫名觉得有戏。瞧瞧,再高傲的女孩子,在资本面前简直不堪一击。说不定今晚就能把她搞上床。
“想要吗?”他暧昧地,想去牵她的手。“今晚上陪我吃饭?”
孟佳期被他这明显的肢体动作吓住,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这时,“砰”地一声车门响,沈宗庭从左边的车门下车,手指插在口袋里。
“陆二,又玩借花献佛的小把戏了?你上一个佛,送走了吗?”沈宗庭唇角一勾,语调闲闲。
陆彬对上沈宗庭的目光,颇有两分尴尬。Tera杂志隶属于瑞纳士集团,而沈宗庭是瑞纳士集团的超级股东之一。
他攀上沈宗庭后,不知拿了多少沈宗庭的好处去做人情、哄小妹妹,沈宗庭从来不关注、不介意。今儿个不知怎么着,问起来了,就连唇角那一抹笑容暗含着嘲讽的意味。
“这不是、这不是。”陆彬干笑了一声。
“走吧,人家不肯收你的花,你就别在这祸害小妹妹了。”沈宗庭朝车门的位置扬了扬下巴,语调干脆。
陆彬耍腕不成,讪讪笑着。
孟佳期站在原地,微微蹙眉。这时她已经反应过来,陆彬给出一丁点儿好处,所图的却是想带她出去过夜。
这使得她心中一阵恶寒,手臂上寒毛都立起来。这时沈宗庭正好路过她。
路灯下,他挺括身躯投下的阴影,正好将她纤细的身段完全遮盖。这阴影极具压迫性,将她兜头罩住时,孟佳期心如擂鼓,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那一刻,他的身影笼罩着她,停留了几秒。
这短短几秒,就已足够让她心若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