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乔站在一边,听着他们的议论,抿住唇,垂下了眼。
先生的文章自然是无人能及。
沈微时吗,竟然能比先生的文章写得还好?
因此,牧乔记下了沈微时这个名字。
今日,她才知,原来沈微时竟然就是沈知薇。
群臣听完首辅大人的话,顿时炸开了锅,一个个皆震惊无比,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震怒。
好像一个肮脏的存在,玷污和侵犯了他们统治下的领地。
不仅是文臣出列要求皇上对沈微时进行严惩,就连武将也站了出来。
牧乔回过头,对其中一名武将睨去冷眼。
那一名武将对上牧乔的眸子,虽不解其意,却终是压下怒意,站回列去,没有对要严惩沈知薇提出声援。
在大臣们讨伐之声越来越大时,陆酩始终不发一言,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面无表情,未透露出一丝明朗的态度。
朝中不曾发言的大臣才是审时度势的,他们没有忘记,陆酩在还是太子时,受了沈太傅许多教导,与沈知薇更是青梅竹马。
承帝还曾赐婚,要将沈知薇许配给太子为侧妃,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此事不了了之,现今皇上更是立牧将军的胞妹为皇后,从不提及沈知薇。
但他们不敢妄加揣测,也许皇上对沈知薇还会顾念旧情也未可知。
牧乔也在等陆酩的反应,她仰起头,朝那高高在上的龙椅看去。
陆酩仿佛随时都能察觉到她的视线,目光从那帮跪着的大臣身上移开,看向她。
他们遥遥相望。
牧乔看不懂他眼里的意思。
陆酩还不打算开口。
牧乔皱皱眉,终于按耐不住,站出队列,扬声道:“沈知薇虽为女子,但她的才能通过会试,诸位大臣有目共睹,难道就因她是女子,就要埋没一位未来的良臣吗?”
礼部尚书站出来反驳:“古往今来,没有女人能够为臣为官的,若真如此,天下岂不是大乱了!”
牧乔:“如今霁朝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得以休养生息,正是需要大量人才的时候,王大人出此狂言,是暗含了什么心思?”
牧乔的诘问一出,礼部尚书一惊,抬起头下意识看向陆酩。
陆酩恰好脸色阴沉下来。
礼部尚书吓得后背一凉,连忙不断叩首:“皇上明鉴,臣绝对没有牧将军所言的二心啊!”
牧乔一步步紧逼:“若无二心,为何要对沈知薇严惩,而不是对她加以任用,以助我霁朝发展壮大。”
另一位大臣见牧乔压制着礼部尚书,给他扣下大帽子,礼部尚书额角冒出汗,难以招架,于是他站出来道:“若是对沈知薇一人特例,对其他考生便是为不公平。”
“何为公平?”牧乔一双如炬的眸子紧盯住他,“科举考试只准男子参加,不准女子参加,这就是公平了?”
礼部尚书接话道:“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既要恪守妇道,就不该抛头露面,科举本就是男人参加的事,与女人无干。”
牧乔被他这番话,气得胸口发涨,脸都红了。
什么三从四德,什么恪守妇道。
这些东西,不过是眼前这些道貌岸然的、掌权的男人们,为了将女人们像家畜、牲口那般控制住,不仅操控她们的自由,还要控制她们的思想,让她们从一出生,就变得像牲口一样驯服,不能有一丁点反抗的念头。
牧乔觉得道理是讲不通的,因为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她握紧手,一拳头狠狠地砸在了礼部尚书的脸上。
“狗屁不通!”
礼部尚书的脸瞬间血流四柱。
文官一看礼部尚书被牧乔打了,且牧乔还要继续打他,纷纷过来相拦。
武将们则是憋着笑,把相拦的文官拖走,给牧乔创造足够的打架空间。
一时间,朝堂之上,好像菜市场般热闹。
陆酩单手撑额,盯着牧乔看了一会儿,唇角扬起浅淡的笑意,在牧乔把礼部尚书的脸打烂之前,终于悠悠地开了腔:“胡闹。”
“太极殿也是你们吵闹的地方?”
陆酩的声音不大,低沉缓缓,却透着让人不容抗拒的威压,底下的大臣们在瞬间消停下来,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唯有牧乔不跪,板着一张脸,嫌弃地将手上沾到的礼部尚书的血,往绯色的官服上擦。
“既然沈知薇参加科举不公平,那便让这件事变得公平。”
陆酩朗声道:“传朕旨意,从今日起,世家出身的未婚女子皆可参加科举,单独设立考试院,另在国子监外开设女子学堂。”
他的话音落下,太极殿内一片寂然,许久,仿佛还有回声在回荡。
牧乔浑身的血,比刚才打礼部尚书时,还要沸腾了。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凝着陆酩。
陆酩没有看她,而是扫视着群臣,不轻不重地问:“众卿有何异议?”
大臣们纷纷将余光瞥向牧乔,她站得笔直,好像一座山挺拔巍峨。
就算他们心中有意见,礼部尚书那张血刺呼啦的脸,也让他们不敢提了。
而且陆酩所颁布的召令,倒是给了他们更多的机会。
有的大臣家里,不乏儿子孙子不争气的,乡试就落了榜。
反而家里精心培养的女儿,倒是才情甚佳,原本他们只是想将女儿培养得懂些诗文,附庸风雅,好向上攀附,去讨得夫家的欢心。
可若是家中女儿也能像沈知薇这般,考中会试,若是未来当真在朝中谋上一官半职,也许对家族的贡献会更大。
牧乔清楚这些大臣们不再有异议的缘由。
陆酩的度拿捏得分毫不差。
他这一道圣旨,只允许了世家女子参加科举,在损害了部分人的利益时,又让他们看到有利可图的地方,这样大臣们才会愿意让步。
牧乔的视线落在与她平齐站在左右的内阁首辅身上。
从他检举沈知薇之后,他就始终一言不发,悄然退出了争执的中心。
仿佛他不过是个点火人。
牧乔在这一刻明白了,恐怕今日的一切,都是陆酩刻意安排。
为的就是让沈知薇,堂堂正正,以女子的身份参加科举,而不是披着一层虚假的男子的皮。
女子参加科举,在现在大臣的心中,依然震撼,不敢相信,但事实却是发生了,且推进了下去。
而只有牧乔知道,这并不是陆酩真正在筹谋的。
他现在所做,不过是一步一步将众人的阈值往下拉。
直到王女登基,坐上九五之位,听起来也不那么骇人听闻为止。
第109章
陆酩放开世家女子参加科举的诏书下发, 民间亦轰动一时。
所有人议论纷纷,当然还是以反对的声音为主。
尤其是以书生为代表的这一群体,更是群情激愤。
这些书生一边对外质疑女子的才能和远见, 抨击她们的德行,但心中却暗自感到危机, 将她们视作潜在的威胁。
他们并不傻, 光是与同窗之间的竞争就已经够激烈了,若是再让女子参加科举,尤其是世家之中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参加科举, 对他们来说, 无异于是增加了更多的对手。
尤其是通过会试,即将参与殿试的那些考生,反对更加激烈,联名上书, 要求朝廷将沈知薇剔出殿试名单。
然而, 更令人震惊的是, 随着诏令下达,通过会试的考生里, 除了沈知薇外, 竟然还有三名考生公开了她们女子身份。
其中一位, 还是当初在朝堂之上, 反对最厉害的礼部尚书家的庶出四小姐。
礼部尚书一直暗中支持书生闹事, 此事一出, 他臊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但很快, 礼部尚书思及他的府中, 今年两个嫡子都在乡试就落了榜,竟开始将厚望寄托在这一位不受重视的庶女身上。
若是当真府上出了霁朝历史上第一位女官, 那该多么光耀门楣。
礼部尚书对书生们的支持撤走了,转而打压起闹事的书生。
三日后,殿试在众人的瞩目之下开始。
沈知薇与其他三名世家女子好像私下商量好了一般,不再作男装打扮,而是皆穿着裙装,精心打扮,在沉闷的殿试之上,增添了一抹极为耀眼的亮色。
她们的表情沉着,坦然,目不斜视,不管其他考生投在她们身上打量和敌意的目光。
陆酩高高地端坐在龙椅上,表情亦是波澜不惊。
当着他的面,其他书生就算私下再多不满,也不敢在御前放肆。
殿试紧张有序的进行。
翌日。
众所期待的殿试结果放榜。
沈知薇金榜题名,位列一甲第一,高中状元。
其余三名女子虽不如她,却也分别在二甲三甲之中有名次。
落榜的考生找到了可以群起而攻的目标,骂声一片,对沈知薇的敌意达到了最大。
好像都是因为沈知薇,让他们全都落榜。
按照传统,每一届科举状元在高中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佩戴红花,跨马游街。
与以往的状元游街不同,这一次游街,一路上的骂声不断。
那些平日里斯文有礼的书生,恶语相向、发起疯起来,当真是比泼妇骂街还要上不得台面。
游街到一半,就已经进行不下去。
沈知薇的脸色苍白,握紧缰绳,正准备要放弃游街,回府中躲避。
忽然,从前方出现一列威严军队。
牧乔一身玄色战甲,骑在马上,在队列之前。
她调动了燕北军,以武力镇压闹事的书生和群众。
燕北军为沈知薇开道,闹事的人偃旗息鼓,没人再敢叫骂,只沉默地看着沈知薇游街。
沈知薇仰起脸,走完了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巷尾。
她让全燕都的人都看见了。
新科状元是女郎。
道路一旁的酒楼上,从窗边探出两三女子,朝沈知薇扔去牡丹花,她们捂嘴笑着,眉眼飞扬,看新科状元的眼神不再是单一的爱慕,更有艳羡,闪着微光。
那微光里,是她们被勾起的野心,此时只如星火般熹微,但很快,这些星火,将会变成势不可挡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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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朝中还将设立琼林宴,以宴请通过殿试,高中的进士们。
宴会在蓟州的皇家林苑里进行。
承帝在时,耗费巨资在蓟州修建别苑行宫,在他驾崩那年,行宫才正式完工,行宫中还引入蓟州当地的温泉水,可惜他是无福享乐。
但行宫既已经修了,也不能够荒废。
而霁国刚刚迁都不久,燕都皇宫尚没有那么多殿宇能够设宴,索性就将琼林宴设在离燕都不远的蓟州开办。
除了高中的进士之外,陆酩还点了几位随行的大臣,牧乔在其中之一。
牧乔没有拒绝,参了宴。
宴会上,沈知薇自然是最瞩目的焦点。
就连昔日沈知薇和陆酩的往事,也被人想起,众人虽然不敢提及,但心照不宣的,在新科女状元和皇上之间游走,想要窥探出他们一丝半点的旧情。
在场的进士和大臣,怕是有一半的人都认为,沈知薇这个状元,得的并不光明和磊落,背后定是有他们不知道的腌臜事。
即使殿试上,考试的所有答卷都是封上了姓名,即使陆酩这一次并未参与阅卷。
但总是有人指摘沈知薇的状元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
牧乔从她的耳目处,已经知道了关于沈知薇和陆酩的传闻,在暗处说得有多暧昧和令人遐想,甚至是恶心。
好像一个女人站在了以往只有男人才能站上的高位,必然不可能堂堂正正站上去的,非得在床上有所付出,付出给更高位的男人。
只有这样,那些男人们心里才过得去,才能接受。
就算沈知薇和陆酩,在琼林宴上一句话也未曾多说,他们脑子里的想象,却已经把沈知薇的每一件衣服都扒了干净。
沈知薇的脸上没有喜色,谁也没看,只垂着眼,双手在袖中握紧,指甲掐着肉。
终有一天。
她要让这些人,都拜倒在她的脚下。
除了……
沈知薇的眼睫轻颤,抬起眸。
她和牧乔的目光不期而遇。
牧乔举起酒杯,眼眸清澈而干净,就那么凝望她。
仿佛清冽的泉水,注入她的心中,洗涤了她的欲念和躁动。
沈知薇和她隔着纷乱的人群,丑陋的嘴脸,遥遥碰杯。
在这腥臭的宦海,她们终将共沉浮。
-
宴会进行到一半,陆酩就离了席。
牧乔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多时,她也借故离开。
牧乔往行宫深处走。
行宫里处处遍布明着的御前侍卫,暗处的影卫。
但她却如过无人之境,并未有任何人来阻拦。
祁茫将她接引,带到了一处宫殿,他站在殿外,低垂眼,请牧乔独自进入,甚至没有通报陆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