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进入青州,神经放松了些,她踢了踢疾风的肚子,示意它跟好,便趴在它身上,眯上眼睛。
沈知薇带牧野回了府。
沈太傅曾经在青州当过知州,在青州置办了家宅和田地。
如今田地已经被沈氏支族给占了去,但碍于太子的威望,沈氏支族不敢做的太过,欺沈知薇一个孤女,最后将老宅子留给了沈知薇。
沈太傅一生为官清廉,家宅也是简简单单的院落,如今只剩下一个老奴仆不肯离去。
沈知薇在青州度过了她幼年的时光,对这里很有感情。
张妈妈知道小姐回来了,更是上上下下忙了一天,把院落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干净净,好迎小姐归家。
谁知道沈知薇刚归家没多久,便出门不知上哪里去了。
张妈妈担心,站在府门前翘首张望,眼见天色越来越黑,着急起来的时候,就看见了沈知薇牵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回来了。
张妈妈定睛一看,马上竟然还趴着一个男人!
她顿时心惊胆战,这要是被谁看见了,就出大麻烦了。
张妈妈赶紧将沈知薇推回府,自己牵着马,带牧野从后门进府。
疾风跨过门槛时,没轻没重,忘了身上还驮着主人呢,下意识抖了抖身上的雪。
要不是牧野虽然在闭目养神,但还留了一丝精神在戒备,真就要被这傻马甩下去了。
牧野稳住身形,狠狠拍了疾风一脑袋。
疾风用鼻子发出不满的声音,吓得在前面牵马的张妈妈松开手,往前跑了两步,等她回过头,正正对上了一双极为清朗的眸子。
沈知薇也从前门赶到了后院。
张妈妈拉着沈知薇离牧野和疾风远远的,怨道:“小姐,你怎么带了个男人回来。”
她家小姐明明向来是最知礼数的,定是知道此番举止有多不妥当。
沈知薇看向张妈妈,轻轻说:“妈妈,这是牧野将军。”
闻言,张妈妈愣了愣,抬起头,望着马上的牧野,下一瞬,便跪在地上砰砰得磕头。
牧野踉跄下马,扶她起来,笑道:“老人家,您这么磕,也不怕我夭寿。”
张妈妈颤颤巍巍地起身,手反握住牧野的胳膊,紧紧握着。
她握住牧野胳膊时,闪过了一息念头,在她想象里应该如天如地般威严的牧将军,竟然还是个少年,手腕子瘦得那么细。
张妈妈的眼睛里涌出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好伤心,不停地说:“打得好啊,打得好。”
十几年没有人像牧野这样打得一手好仗,打跑了殷奴人,替她的丈夫和儿子报了仇。
若是她的小儿子平安长大,现在的年纪,该和牧野差不多大。
沈知薇找来了父亲的旧衣,张妈妈烧了热水,又在偏房里烧了两盆碳,把房间热得暖乎乎。
牧野泡在浴桶里,感觉冰冻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终于活了过来。
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沈知薇给她的一件墨蓝色的锦袍。
牧野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除了玄衣之外,其他颜色的衣服了。她习惯穿玄衣,因为若是有血溅到上面,只有玄色看不出来。
牧野穿着一身蓝衣出门,遇见了端着姜汤的沈知薇。
沈知薇望着她,微微怔了怔。
平时牧野穿玄衣,将她的气场压沉了,如今换了稍微明亮的颜色,仿佛整个人都明朗起来,眉目清隽,真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沈知薇回过神来,垂下眼:“将军,喝碗姜汤,去去寒。”
牧野闻着空气里姜汤辛辣的味道,皱皱眉:“能不喝吗?”那样子竟像是怕喝药的孩子。
沈知薇忍住笑,复举高了茶托到他的面前,一副不能商量的模样。
牧野被沈知薇盯着,喝完了姜汤。
沈知薇端着茶托回了小厨房,再出来时,牧野已经走了。
落雪的院子里,甚至连她的脚印也没有留下。
沈宅现下只有两三女眷,牧野回了暖,再留下来便是不妥,又怕沈知薇和张妈妈劝留,索性不告而别。
屋檐上新挂了两盏灯,火光氤氲,在夜色里蔓延开来。
府里的廊檐四处都是黑黢黢的,张妈妈年迈,行动不便,想挂灯也心有余力不足。
沈知薇站在檐下,盯着那两盏灯看了许久。
张妈妈几次经过,几次无奈地轻轻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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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围猎队伍天不亮就要重新出发。
青州驻军浩浩荡荡,把队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负责安防护卫的工作交给了青州军的将领。
牧野前一晚腆着脸,借宿在了一个孤寡老人的家中,老人家里的其他男丁都死在战场上。
茅草屋破旧不堪,屋内东面的墙上,挂着一张画像,画上画着一个身形魁梧,身着玄金战甲的男人,脸上戴着吓人的鬼面具。
画像前摆着供炉,炉里的香灰积了厚厚的小山堆,此时还燃着一根香,如奉神明。
牧野见了,羞愧地移开眼。
她深知,百姓真正该敬该谢的,不是她这个苟活者,而是千千万万马革裹尸的将士。
老人许是一个人寂寞惯了,有人晚上留宿,不知多热情,忙前忙后,将空了许久的屋子收拾出来,给牧野住,又怕她冷,将睡炕烧得滚烫。
牧野白日落了水,寒意入了骨,觉得这温度正正好。
夜里,牧野睡得不算安稳,明明身体是暖和的,脑子里却还记得落水时挨的冻。
牧野梦见自己在水里沉浮,几乎窒息。
在她觉得快要淹死的时候,有一只手抓着她的衣领子,将她从水里拽出来。
牧野抬起头,水珠滚进她的眼角,面前是陆酩那一张清俊的脸。
陆酩一袭锦衣,玉冠束发,声音温润含着笑意:“怎么那么笨,教了你这么久的凫水,还是学不会。”
说完,便又把她扔回了水里。
牧野一整夜都在水里浮浮沉沉,一次次窒息,又一次次被陆酩捞起。
她醒来时,从头皮一直到脚跟都是发麻的,恨得牙痒。
清晨。
牧野离开时,把身上所有的银钱都留给了老人家,还把水缸里的水添满。
牧野脱离队伍一整日,她回去时,原以为会被问一问,没成想御林军看她的眼神透着诡异。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长枪长剑架满了脖子。
陆酩骑在雪白踏月上,薄唇抿成淡漠的一线,目光清泠泠地睨着她,缓缓道:“牧野涉嫌通敌,意图谋逆,押回京中候斩。”
第19章
牧野被押上了牢车。
原来,御林军在昨日的刺客身上搜出了一封通敌信,其中包含有御林军的布防图,信上印了牧野的私印。
而牧野在围猎队伍受到袭击时,人却不在,更加显得她在这件事情里摘不干净。
所有的刺客在被抓到的时候,都咬舌自尽了,唯一找到的证据,就是这封信。
牧野坐在牢车里,安然自若,淡定得不像是待审的犯人。
她行得正坐得端,不是她做的事情,她并不怕。
对牧野的审问要等到了奉镛之后再进行,御林军尊上命,将牧野关在牢车里限制了自由,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为难。
牧野在牢车方寸之地里束手束脚,无聊得要发霉了。
她靠在栏杆上,无聊到开始数人头。
数着数着,牧野在人群里忽然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背影,像极了裴辞,在庸碌之辈里显得分外扎眼,一袭青衣,如修竹松柏挺拔。
牧野的目光凝在他身上,疑惑地皱起眉。
对方似是感受到了她直白不遮眼的目光,缓缓回过身。
牧野看清了远处男人的样貌,果然不可能是裴辞,而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江骞行。
江骞行的目光静静和她对视。
牧野是第一次认真看这一位新晋状元郎。
江骞行是霁国立朝以来,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他也因此名声鹊起,说霁朝出了百年一遇的人才。
江骞行的身边围着其他青年才俊,却没有一个人的气质能比得上他,那般清雅出尘。
牧野忽然想,若是先生也入仕途的话,不过是连中三元,想必对于他来说也是轻而易举。
只不过宦海沉浮,比那臭水沟和粪坑还要污浊,再干净的青莲也要染污,不知道眼前的状元郎能坚持到几时。
两息之后,牧野和江骞行心照不宣,互相移开了眼。
牧野垂下眸,轻轻叹一口气,开始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听先生的话。
早知道便找个借口,不来这什么围猎了,竟没有一件事情是顺的,不如留在燕北清闲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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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平听闻牧野涉嫌通敌,被押在牢车里,趁着队伍中途休息时,闹着陆酩带她去看望。
陆酩一开始不肯,但耐不住乐平在他耳边小鸟儿似的叽叽喳喳,吵得他头疼,最后终于同意了。
乐平靠近牢车时,看见牧野不知从哪里拣来三颗石子儿,蹲在牢车里扔石头玩,两颗石头高高抛在空中,剩下一颗石头被她拿起,丢向空中时紧接着又接住落下的石头。
陆酩盯着牧野玩石头的把戏,手指灵活,动作娴熟,他的眉心微蹙,看了许久,神情变得复杂。
他记得牧乔以前参加宫中宴会,觉得无聊时,也会找来三颗玉石,偷偷在桌案底下扔着玩。
乐平走到牧野跟前,指着小石头,兴致勃勃地说:“嫂嫂玩这个也很厉害。”她跟牧乔学了好久也没学会。
牧野抬眼,看见走来的是乐平,笑了笑道:“她就是我教的。”
乐平的脸贴到了牢车的木头栏杆上,睁着乌黑明亮的眼睛,“牧将军你也教教我吧。”
牧野将空中的石子儿抓回手里,又放回地上,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从腰间玉佩坠着的缨络上扯了三颗装饰用的圆形玉珠。
“石子脏,用这个玩儿吧。”
乐平望着牧野朝她摊开掌心,掌心里落着三颗玉珠,乐平雪白的小脸泛起淡淡粉色。
不过乐平和牧野玩了没多久,陆酩站在远处,食指轻抬,示意宫女把她领回来。
乐平身为一名公主,蹲在囚犯的牢车前,多少不像样,就算有陆酩的默许,其他人不敢说些什么,也不能太由着她胡来。
乐平还没学会丢石子,撇撇嘴不高兴,瞪了一眼扫兴的宫女,依依不舍,拿走了牧野的也玉珠,宝贝儿似的装进了锦袋里。
牧野觉得乐平和陆酩一点不像兄妹,小公主性子鲜活,比陆酩要讨喜多了,瞧她笨手笨脚的样子,算是给她解了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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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猎队伍走了一天,还没有到下一城。
即使有重兵护卫,承帝还是怕途中再有埋伏,下命连夜继续行路,等到了城里,再做休息。
夜里没有阳光,温度更低,牧野坐在牢车里,牢车四处透风,她吹了一天风,头疼发作起来。
裴辞先前给她的药,在前日落水时便丢了,如今没有药,她只能硬忍着疼。
牧野疼得靠不住牢车,躺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圈,额前渗出密密的汗,嘴里咬出血。
负责押送的御林军见牢车里牧野的动静有异,用剑柄碰了碰她。
牧野的手在瞬间攥住了他的剑柄,快得御林军都来不及看清她的动作,便被牧野缴了械,被一个困在牢车里的人。
牧野下意识的防备用完了她全部力气,沉沉的铁剑掉在地上。
御林军拿回剑,犹豫片刻,最后别开眼,没有去管。
夜里下起雪。
谢治来到队伍最末巡逻时,看见牧野浑身被雪覆盖,像是头奄奄一息的野狼,怕是等不到回京,就冻死了。
牧野通敌罪名来的蹊跷,所有的刺客全都查不到来处,却偏偏搜出了一封牧野的信,反而更像是栽赃嫁祸。
承帝当了那么多年皇帝,虽然老了,但帝王心术可没丢,不可能看不明白其中蹊跷,却仍把这罪名直接扣在了牧野的头上。
陆酩知道承帝是动了想除牧野的心,来时路上,迎接牧野的百姓浩浩荡荡,当真是压过了皇家的威风。
他这位父皇的眼里,可不容人。
通敌叛国和谋逆的罪名不是小罪,光是问斩不够,还要牵连九族,若是如此,势必会累及牧乔。
陆酩主动接下承帝逮捕牧野的命令,想把审问权留在他的手中。
确认完牧野的情况,谢治掉转马头,往队伍前方去。
陆酩听了谢治的禀告,拧了拧眉心。
他今日漱了不知多少次口,那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在他唇畔残留,久久难以散去。
若非牧野是牧乔兄长,而北方殷奴人还贼心不死,牧野的确该死了,那条河就是她的葬身之所。
陆酩最后还是去请见了承帝,劝说承帝,事情尚未调查清楚,将牧野关押在牢车里,被沿途百姓见了,恐众人议论,民心不定。
承帝虽面色不善,但到底怕悠悠之口,让了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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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听见锁链撞击的声音,牢车的门打开了,御林军带她上了一辆马车,又怕她逃,用锁拷将她的手和马车内部的横栏拷在一起。
马车里没有烧炭,也不算暖和,但比起四面漏风的牢车,已经好了不少。
牧野紧闭着目,忍住头疼,想要赶紧疼晕过去也好,这样就感觉不到疼了。
不知过了多久,围猎队伍在子时抵达城里,因次日又要早早出发,大部分人都留在队伍里,原地休整。
牧野越疼反而越清醒,马车里的横栏都快被她握断了。
她感觉到马车悠悠停下,周围有人走动的声音,很快又安静下来。
经过一天的舟车劳顿,除了巡逻的护卫,其余人都找地方休息去了。
没了车马声的遮盖,牧野觉得头疼的更加无所遁形,脑子里像是有千百只蜈蚣在爬行和撕咬,连带她的五脏六腑都疼了。
忽然,牧野感到一阵转瞬即逝的寒意,厚重的车帘被掀开,从外面进来一个人,无声无息。
牧野艰难撑起眼皮,面前是一抹青色衣摆,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淡淡青竹香。
她想要继续往上看,男人微微侧身,整个人靠在了车窗前,挡住了帘外透进的光。
马车里的光线黑暗,她夜视能力虽好,但密不透风的室内,加上头疼让她眼花,看不清男人的脸庞。
“怎么又不好好吃药?”男人的声音低缓,在狭窄的车内回荡,振得牧野耳膜发麻。
牧野听出是裴辞的声音,来不及惊讶,没有被锁拷扣住的手抓上他的衣摆。
“先生。”牧野的声音嘶哑极了。
“我把药丢了。”她的语气里含了许多的委屈,还有三分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