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默默注视着这些将士,记住了他们的样子,然后策马,带头冲出了城。
倭寇的营地驻扎在十里地外的矮坡上,此时他们正在生火做饭,似乎压根不打算藏匿行踪,任由炊烟升起。
牧野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和她预料的驻扎地点一致。
马蹄声会惊动倭寇,她命令将士们都下马,在荒草里潜伏,不声不响里转移到了高处,等到倭寇们酒足饭饱,三三两两恹恹地躺在地上小憩时,她抬起手,有力地打出进攻的手势。
冷箭飕飕,朝倭寇们放去,中箭的倭寇发出凄厉的叫声,很快惊动了周围人。
倭寇们打着激灵,从地上爬起来,慌乱地左右张望。
山丘之上,到处是射来的冷箭,竟叫他们辨不明方向,不知如何是好。
倭寇首领听见动静,掀开营帐,大步迈出来,见到四处逃窜,躲避冷箭的倭寇,脸上升起恼怒,喊道:“都慌什么!给老子往前冲!”
他啐了一口唾沫;“妈的,区区千把的残军就把你们吓成这样?废物!”
“弓箭手,列阵,点火箭,朝山丘上面射!”
此时正值冬天,草木干枯,火箭一旦点燃了草木,他们的位置暴露无遗,还会被火困住。
牧野咬了咬牙:“上!”
她的令下,所有将士们从荒草里爬起来,举起刀剑,毫不犹豫地往前冲去。
牧野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倭寇首领身上。
而其他的倭寇,亦将目光紧盯着她,眼神怯怯又难掩贪婪,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千金的封赏。
不光是封赏,杀了牧野,杀了大霁的战神,更将是无上的荣光。
往牧野身上射来的箭,刺来的刀,不曾间断,银色盔甲染成血红,分不清是倭寇的,还是她的。
脚下的尸首堆成了山,血流成河,蔓延了数里。
身边的泯城军越来越少,倭寇却像是野草一样,割了一波,又疯长出一波。
她不停地挥剑,斩杀不断涌上来的倭寇,一步一步,步伐坚定地朝倭寇首领的方向去。
倭寇首领见如此多的倭寇也挡不住她,双手攥成拳头,运转内里,将身上的衣裳震开,坦胸露乳,面起凶相,像是一头虎豹,抓住他的流星锤,朝牧野奋力甩去。
牧野微微偏头,流星锤擦着她的侧脸飞出去。
倭寇首领将流星锤往回扯,向她脑后砸去,同时,牧野跟前杀来一个倭寇,刺刀朝她胸前穿去。
牧野抬脚踹飞倭寇,右肩被流星锤狠狠砸过,响起骨肉碎开的闷声。
她不带一瞬的停顿,仿佛感知不到疼痛,扬起剑,朝倭寇首领刺去。
倭寇首领像死猪肉的身体抖落两下,流星锤缠上她的剑,他用力一拽,剑朝他刺来的方向不变,速度不减。
他想要向后撤,却已经来不及了,牧野下一息已经闪到了他的身侧,青面獠牙的鬼面具透着阴恻恻的压迫感。
牧野看他的眼神冰冷,像是看一个死人。
忽然,倭寇首领瞪大了眼,眼珠子爆了出来,布满血丝,他缓缓低头,长剑已经穿透他的腹部。
他直直地跪了下来,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牧野的手上沾满了倭寇首领的血,空气里飘散出一股腥臭味,令人作呕。
她轻啧一声,抽出长剑,手起刀落,砍断了倭寇首领的脑袋。
倭寇的脸煞白,与他脸上沾得血形成惨烈的对比。
牧野提着倭寇首领的脑袋,站在尸山之上,风将她的披挂扬起。
她的眼眸冰冷,凛凛地高喊道:“降者不杀!”
“……”
远处的山丘高处——
“皇兄,你说他像话吗?”陆昭勒停了疾驰的马,俯瞰远处的乱战,扭头对身旁的陆酩说。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茫茫的战场之中,泯城军几乎已经全部覆没,只剩下牧野一人,对着数以万计的倭寇说,降者不杀?
问题是这帮倭寇,像是蠢的,竟然真的踟躇不前了。
倭寇的副将最先反应过来,“大家冲啊,杀了牧野,分千金!”
其他脑子灵光些的倭寇也回过神来,大喊道:“冲啊!!!”
牧野是人,不是神,也会累。
她的右肩被流星锤打伤的地方,此时越来越痛,血流过手臂,顺着她的指尖蜿蜒流下,已经没有办法用右手握剑。
即使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即使死亡的命运就在眼前,牧野依然没有停止她的反抗,一剑一剑,杀死一个算一个。
……
陆酩一声不响地坐在马上,背着光,侧脸隐匿在阴影里,漆黑的瞳眸幽沉,深不见底,直直地凝着远处那个浴血杀敌的身影。
他沉声令下:“弓兵准备,骑兵速去支援。”
说完,陆酩扯紧了缰绳,身下的踏月嘶鸣一声,矫健地跃下山丘,朝前奔去。
陆昭只看见眼前陆酩的衣袍扬起,转眼便消失不见。
他大惊,没想到陆酩这个时候会亲自上战,“皇兄!”
陆昭一边策马追过去,一边转头对身后的副将命令道:“快跟上!”
牧野杀得已经麻木,靠着肌肉记忆和本能的反应在战,眼前只剩下满目的血红。
恍惚间,她听到了远处传来马蹄声踏踏,仿佛地动山摇。
牧野眯了眯眸子,抬起眼,而后轻扯唇角,她怎么是已经累到出现幻觉了吗?竟然看见了大霁的军队,浩浩荡荡。
她这一恍神,被迎面而来的刀光闪了眼。
牧野盯着近在咫尺的刀,左手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抬不起剑去抵挡。
她脸上的表情平静,眼睛里透着看破生死的淡然,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为将者,死在战场,大概已经是最好的归途。
牧野将剑插入尸山,撑着身体,半蹲在地。
终于,她精疲力竭,闭上了眼。
忽然,金属相碰的清澈声音传入耳畔,没有预料中的疼痛。
牧野重新睁开眼。
寒风凛冽,吹拂起她的黑发,模糊了视线,视线里映出一道月白身影,长身玉立,在尸山血河的炼狱里,干净得不像话。
陆酩的手掌扣上了她的鬼面具,缓缓摘下。
牧野怔怔地仰头望着他,仿佛落进了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中。
周遭的一切厮杀和混乱,在此刻停滞,飞溅的血珠悬在半空。
许久。
牧野以为自己还在幻觉里,眨了眨眼,眼角流下一滴血。
陆酩伸手,拇指指腹蹭去了那一滴血,白皙的指尖染上殷红,如白雪里的一点梅。
感受到他指腹的温热触感,牧野的眼睫轻颤,忘了躲,也忘了呼吸。
陆酩注意到她的战甲之下,玄衣湿透,颜色深得不正常,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地方,遍体鳞伤。
他的眸色沉得不能再沉,“怎么跑出去几天,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牧野脑子麻木,最先想到的是陆酩是为了抓她,竟追到了这里。
她颤颤巍巍,艰难地抬起手,想要给他一巴掌,然而她浑身脱力,巴掌只是轻轻挨到了陆酩的侧脸。
牧野的手上满是鲜血,将陆酩那一张极为好看的脸,蹭上血红。
最后,她的意识渐渐涣散,手沿着他的侧脸往下滑,整个人昏了过去。
陆酩按住了她的手,紧紧贴着他的脸,不在乎被她手里的血弄脏,漆黑瞳仁里,升起弑杀的红。
他将牧野抱进怀里,手掌抵住她的脑袋,让她的脸埋进自己的胸膛。
大霁铁骑踏过的地方,倭寇纷纷求降。
陆酩冷眼看着跪地的倭寇,轻吐两字。
“杀尽。”
第45章
柳渊站在城楼之上, 仿佛一座雕塑,久久不动。
远处,乌泱泱的铁骑如黑云压来。
柳渊的脸上惨白, 他缓缓抬起一只脚,踩在城墙之上, 表情视死如归, 下一瞬就要以身殉城。
柳夫人不放心柳渊,让林越到城楼上来看看,林越刚爬上来, 就看见这一幕, 赶忙跑过去,双手紧紧环住柳渊的腰。
“柳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柳渊奋力挣脱,恨不得一头往城下扎去,“别拦着我, 我柳渊绝不死在倭寇刀下!”
林越探着头, 往外望去, 瞧见了远处身着玄甲的将士,队列整齐, 正朝着泯城行进, 马蹄声阵阵, 如地动山摇。
他露出狂喜:“柳大人, 你是花了眼啊!那不是倭寇, 是大霁的军队!”
闻言, 柳渊扭头朝外看去。
随着玄甲军越来越近, 柳渊看见了赤色的旌旗飘扬, 写着明晃晃的“霁”字。
林越松开抱住柳渊的腰,蹦蹦跳跳, “泯城有救啦!泯城有救啦!”
柳渊没想到林越猝不及防地松手,没有他拉着,整个人往外栽,半个身子掉了出去,两只手死死扒着城墙,呼救道:“小子!快来拉我一把!”
-
陆酩和牧野共乘一匹马,牧野还昏迷着,坐在陆酩身前,后背靠着他的胸膛,紧闭着目,浓密纤长的眼睫上还沾着血珠,唇色苍白如雪。
陆酩的锦衣不断氤氲出血色,蔓延开来,全是牧野身上流出来的。
他想要提速,赶到泯城,可稍一颠簸,牧野的伤口就裂得更开,昏睡时眉心也是紧紧蹙着。
陆酩的脸色阴沉至极,勒紧缰绳的指尖泛白,周遭的凉意如凝霜。
陆昭骑着马,跟在陆酩的后头,望着陆酩和牧野前胸贴后背的身影,面露复杂之色。
明明随行的军医能够处理牧野身上的伤,陆酩却不肯军医处理,抱着牧野不撒手,一路护着,到了泯城。
陆昭不敢问,更不敢多想,就像他从来不去过问,在奉镛游船里的那一夜,皇兄和牧野之间发生了什么……
泯城的城门大开,柳渊和百姓们站在城门口殷切地迎接。
陆酩轻抿唇,沉思片刻,在逐渐靠近城门时,将牧野的鬼面具戴在了他自己的脸上,手掌则按在牧野的后脑勺处,将她的脸藏在衣袍之中。
牧野如今在民众眼里,已经成了一个象征,一个只许胜不能败的存在。
他们不会想看到一个浑身浴血,昏迷不醒的战神。
陆酩的军队进城时,爬在树上的孩子们伸长了脖子,最先看到坐于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之上的陆酩,气宇轩昂,散发出的光华如月清泠泠,威严不可侵犯。
尤其是他脸上的鬼面具,更添了肃杀之气。
“是牧将军!”孩子瞪大眼睛,用清脆的声音欢乐地叫道。
“牧将军把倭寇打跑啦!”
城口的百姓一个接一个欢呼起来,一遍又一遍喊着——
“牧将军!牧将军!”
他们只记得牧野的鬼面具,甚至忘了牧野出城时,穿的是玄衣银甲。
唯有柳渊的眼里升起疑惑。
他站在百姓之前,迎接军队,仰起头,和陆酩的眸子对视。
陆酩将食指轻抬,悬停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微微侧身,让柳渊看到在他怀里的牧野。
柳渊顿时大惊,领着他们回太守府。
到了太守府门前,柳渊忙吩咐门倌,“快去请大夫!”
陆酩沉声道:“要女医。”
门倌愣了一瞬,望着眼前戴着鬼面具的男人,被他气场震慑,一时忘了呼吸。
柳渊附和道:“对、对对!医馆的小晚大夫医术高超,请她来!”
门倌点点头,赶忙往医馆的方向跑去。
太守府的偏院。
门口站着表情肃穆的玄甲卫,拦住了一概人等,就连柳渊想进去也不能。
他担心牧野的伤势,急得跺脚,正好这时,门倌领着女医步履匆匆地来了。
柳渊想要随女医一同进去,左右玄甲军的两柄长剑交叉,将他拦住道:“主上吩咐,只准女医进入。”
柳渊指着玄甲军的鼻子跳起来怒道:“你们主上是谁!叫他出来!这是本官的府邸,怎么我想进也不行!”
陆昭要安置玄甲军,耽误了些时候,现在才到太守府,他在柳渊后头,叹了一口气,“柳大人。”
闻言,柳渊一怔,回过头,看见了朝他走来的陆昭,一身锦衣华服,天生的贵气难掩。
柳渊曾是翰林学士,承帝也曾欣赏他的才气,命他教导皇子念书,虽然时间不长,但也认得宫里的那些个皇子公主。
“十六殿下?”柳渊吃惊道,没想到会在泯城见到陆昭。
陆昭朝他颔首,他的目光越过柳渊,看向别院内,女医消失在院子里。
他的眸光忽闪,脑子有一种极为离谱的想法转瞬即逝。
“柳大人放心吧,里头有皇兄在,不会拿牧将军怎么样的。”
嗯大概吧。
陆昭说的笃定,心里倒不是那么确定,他从来就没摸准过陆酩。
柳渊听陆昭口里说的“皇兄”,又想起方才陆酩周身凛冽的气度,虽没有看见脸,却也立即猜到了陆酩的身份,他的神色一变,压低声音问道:“里面的莫不是……”
陆昭并不回答,微微眯了眯眸子,摇着头,示意柳渊此事不宜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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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背着药箱,绕过影壁,独自进入别院。
沈凌站在影壁旁,看见进来的顾晚,戴着素色薄纱遮面,露出一双杏眼,清澈娟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