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酩沉默不语。
许久。
他忽然问:“以你之见,觉得会是哪国在暗中支持倭寇?”
牧野一愣,没想到他突然转了话题,聊得还是极为严肃的正事。
她随即正色,直言道:“夏国。”
与泯城接壤最近的便是夏国,很难不怀疑夏国是不是在其中掺了一脚。
“又或者,”陆酩缓缓道,“不止一个夏国。”
牧野盯着陆酩,脸色凝重起来。
凭借一个夏国,确实没这个胆子和实力与大霁抗衡。
可若是周边的诸国皆参与其中,那大霁便是被狼虎合围,连弱犬都想来分食一块肥肉。
话到这里,牧野明白了,先前陆酩说来抓她是吓唬人的,太子北巡也不过是个幌子,他这分明是要暗中南下亲征。
牧野顾不上右边肩膀的疼,侧身问:“你带了多少兵来?”
她记得在和倭寇作战的时候,眼前掠过黑压压的玄甲军,万马千军。
陆酩依然闭着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明日孤会去地牢审问何连。”
“我也去。”牧野说。
陆酩驳回:“你好好养伤,凑什么热闹。”
牧野的语气不甚在意:“以前打仗,比这更重的伤都受过,第二天还不是得提剑御敌。”
“……”陆酩睁开眼,瞳孔幽沉晦暗,意味不明。
“当时你在战场上受了伤,是谁给你治疗?”他问。
是谁替她一件件脱下冰冷的战甲,染血的外衣,浸湿的里衣,露出最后一件光是让人看见,都显得暧昧不清的小衣。
是谁替她包扎伤口,碰触她裹藏在一件件衣裳下,雪白细腻的肌肤。
第47章
以往为牧野治疗的都是裴辞, 但她不想暴露先生的消息,含糊道:“不过是军中的大夫。”
“军中随行的大夫那么多,每一个都替你治过伤?”陆酩问, 嗓音在夜色里变得极为低沉,透着莫名的凉意。
“嗯, 哪个大夫有空就是哪个了。”
陆酩开口说:“你可想好了。”
“凡是在你军中行过医, 给你治过伤的,孤都要杀掉。”
“……”牧野不知道陆酩哪根筋又搭错了,直接骂道:“你又发什么疯?”
“孤记得当年牧氏军征战四方时, 有三百余名大夫自愿随军。”
她说哪个大夫有空, 哪个就看了,怎么可能。
牧乔会是那么蠢的?
“孤说的话从来算数。”陆酩看向牧野,语调缓缓,“过了今日, 你就没有改口的机会了, 你想清楚。”
“……”牧野对上他的眸子, 被他瞳孔里冷意所慑,呼吸滞住。
她忽然意识到, 陆酩是认真的, 他真的会杀了那些军医。
牧野抿了抿唇, 坦白道:“我有单独的大夫诊治, 你不要牵连无辜。”
陆酩的眸色越发幽深了, 他沉声道:“单独的大夫是谁?”
牧野不再回答了。
陆酩:“不说就全都杀了。”
牧野:“……”
她恼怒地瞪着陆酩, 觉得不可理喻:“我说了你就要去杀他?就因为他给我治过伤?”
陆酩:“嗯。”
牧野:“那今日为我治伤的大夫呢, 你也杀了?”
“等你伤好全了, 她也会被处理掉。”
从顾晚踏进这个院子里时,陆酩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出去, 牧野这层身份下藏着的秘密,关乎她的性命,不能有一点疏漏。
不光承帝,朝中那帮老臣,都是些顽固不化的,若是知道真相,必然会以欺君之罪治她。
在霁国的朝廷里,女人不能活。
陆酩不紧不慢道:“子时马上过了。”
“过了子时,死的就是所有大夫。”陆酩睨她一眼,“若是欺骗孤,随意编造一个人名,也一样。”
“……”牧野刚起的心思就被他掐灭。
牧野咬了咬牙,终于吐出了先生的名字。
“裴辞。”
她知道先生如今隐姓埋名,化作江骞行,就算她说出一个裴辞,陆酩也找不到这个人。
闻言,陆酩的表情如方才一样阴沉,冷冷道:“果然是他。”
牧野听他一副意料之中的语气,一怔:“你怎么会知道?”
陆酩看着她,轻扯唇角,“孤比你想象中要知道的更多。”
“江骞行也好,裴辞也罢,就是你口中的先生?”
牧野没想到他竟然全都知道,索性也不怕他了,“是又怎么样,殿下和先生都是鬼谷门下,同门不准相杀,殿下又奈何不了他。”
陆酩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嗤笑,牧野却听不出一丝的笑意,反而透着森森的肃杀之气。
“区区一个鬼谷,孤都不曾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什么同门不相杀的规矩。”
“殿下若是敢动他,我会让殿下永远坐不安稳现在和以后的位置。”不管是太子之位,还是将来的皇位。
牧野这话说得极认真,不是嘴上图痛快,说要了陆酩的命。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陆酩的面,透露出她的心思。
谋逆的心思。
为了先生。
牧野知道承帝和陆酩对她的忌惮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在这一方面,一向谨小慎微,从来不曾表露出一丝一毫想要挑战皇权,取而代之的意思。
她当然知道这样的话说出口,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但陆酩实在欺人太甚,她终是没忍住。
漆黑的屋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陆酩忽然觉得很没意思,牧野为了裴辞,当真是什么也不顾忌。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闭上眼,淡淡道:“睡吧。”
语气里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如死水一般静默。
牧野仿佛一记重拳却打在了棉花上,她怔怔地凝着眼前黑暗,耳畔传来陆酩均匀起伏的呼吸声,而她自己却一时难以入睡。
-
翌日。
牧野大概是因为身上的伤在恢复,一直睡到晌午。
醒来后,陆酩不在。
她硬撑着从榻上坐起来,肩膀处传来的疼痛令她倒吸一口凉气。
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顾晚端着药进来。
牧野抬起眼,和她的目光对上。
顾晚望进了一双异常干净疏朗的眼睛里,好似辰星,她微微愣了愣,随即垂下眼。
她将药碗放至榻旁的桌上,转身就离开。
牧野想要问清楚喝的是什么药,出声道:“等一下——”
在顾晚送药进来之前,沈凌警告过她,不许和牧野说话,送完药就出来。
她没忘记昨天沈凌的威胁,让她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顾晚还想活命,即使身后牧野叫住她,她也一刻不停,出了屋子,躲回了小厨房。
沈凌站在门边,恭敬地问:“将军有何吩咐?”
牧野对于陆酩身边的手下都没什么好脸色,板着脸问:“这是什么药?”
沈凌回答:“是有助于将军伤口愈合的药。”
牧野:“……”
沈凌:“将军还有别的事吗?”
“他人呢?”牧野现在烦陆酩,已经烦到不称呼他太子、殿下、陆酩,直接一个他字带过。
沈凌:“殿下与柳大人在商议要事,午膳时会归。”
牧野才不管他什么时候归,不耐烦地摆摆手。
沈凌识趣地将房门关上。
牧野望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忽然觉得她好像又回到了宫里。
她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双手攥紧了被衾,指尖发白。
许久之后。
牧野松开了攥住被衾的手,端起药碗,汤药的不热不冷,温度正正好。
她将汤药一饮而尽。
牧野不会跟她自己身体过不去,只有她的伤快点恢复,方能和陆酩抗衡。
陆酩回来的时候,牧野已经用完了饭。
顾晚为她做的青菜瘦肉粥,还有一碟开胃的小菜。
粥虽然清淡,但味道却很鲜,牧野甚至觉得比宫里御厨做的还要好,粥喝得一滴不剩,小菜也吃得干干净净。
陆酩回来,什么也没做,就是看了她一眼,话也没说,转身就又要走。
牧野出声问:“殿下可是要去审问何连?”她和陆酩吵归吵,但不能耽误正事。
陆酩沉默一瞬,仿佛不想理她,最后又还是开了腔:“嗯。”
牧野从榻上起身:“我一同去。”
她拿起桌上的外衣,衣裳是柳夫人送来的,比起陆酩的衣裳,更合她的身。
牧野右边肩膀伤重,行动不便,只能用左手穿衣,动作迟缓,一件衣裳穿了许久还没穿好。
陆酩一声不吭,静静看着,直到牧野第三次系腰带失败,才走近,从她手里扯出腰带,帮她系上,又很快往后撤了一步,和她拉远了距离。
牧野狐疑地打量他,陆酩并不看她,脸上的表情淡淡,死水幽潭一般,石子儿落下去都掀不起波澜。
见她穿好外衣,陆酩不和她说话,径直往屋外走。
牧野抿抿唇,跟了上去。
何连被押在衙门地牢里,和太守府有一段距离,牧野身上有伤,禁不起马上颠簸,乘的是马车。
陆酩没有和她共乘,而是骑的马,他和踏月出现在街市里,即使衣饰低调,也敛不去周身贵气,吸引了路人频频注目。
进地牢前,陆酩步子顿了顿,解下披着的裘衣,扔给一旁的沈凌。
“拿去给她。”
沈凌接过他扔来的裘衣,怔了怔,回过头,和牧野四目相对。
牧野:“……”
沈凌垂下眼,展开裘衣,披到了牧野身上。
地牢里阴暗潮湿,不知从哪里传来水滴落下的声音,比在外面的温度要冷上许多。
牧野伤重体弱,即使多披了一件裘衣,也还是觉得有阵阵的寒意,透过皮肤,刺进了骨髓里。
何连被玄甲军带了出来,双手双脚分开,用铁链绑在了柱子上,烛火的光映着他的脸,红白相间,透出一股诡谲。
他闭着眼睛,面无表情,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管接受如何的拷问,都不吐出一个字。
陆酩端坐在太师椅上,抬了抬手,玄甲军拿起刑架上带钩的鞭子,朝何连身上抽去。
鞭子落在肉上,发出皮开肉绽的闷响,最后又打在地面,发出清脆刺耳的声音,在阴暗的地牢里回响,光听着就让人胆颤。
何连只穿了一件单衣,单衣上显现出血色鞭痕。
玄甲军打了十几鞭下去,何连的脸色已经惨白,却还是咬紧牙关。
牧野靠在另一张椅子上,怕冷地裹紧裘衣,没了耐心,开口道:“他嘴这么硬,要不先扒了他的皮吧,隔着皮打,看来也不怎么疼。”
陆酩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轻点了两下,漫不经心地补充:“手筋脚筋也挑了。”
一直紧闭双眼的何连,额角的汗流下来,渗进眼睛,眼皮跟着跳了一下。
牧野见他不是没反应,继续道:“给我狠狠捏他两腿中间。”
牧野记得她这么对陆酩干过一次,那是她第一次见陆酩痛得失态。
陆酩扭头瞪她,忽然沉了音调,咬牙叫她的名字。
“牧野!”
牧野迷茫地看着他,不知道又哪里惹到这位主子了,难不成他是记起来那天的事了?
陆酩紧皱眉头,“你怎么能讲话那么粗俗。”
牧野浑然不觉有什么,一脸的坦然:“那玩意儿怎么就粗俗了?”
她记得先生告诉过她,两腿中间的地方叫势。
她想了想,“哦”了一声:“太子殿下高贵,跟其他人不一样,得叫龙势?”
“……”
沈凌和玄甲军全都垂下眼,当作自己聋了瞎了。
陆酩听她张口闭口不带臊的,脸黑得不行,太阳穴一抽一抽,在她说出“龙势”两个字以后,终于听不下去,把她的椅子拖到自己身旁,伸手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他的手掌很大,盖住了牧野的半张脸,连鼻子也捂得紧紧。
牧野呼吸不畅,抬起左手去扒拉。
陆酩沉声命令她:“不许再说了,听见没有?”
牧野扒拉不开他的手,五官都被他压得变了形,被迫点了点头。
陆酩看了她一眼,松了手。
他的手一松开,牧野又开始了,故意继续道:“龙势而已,有何不能说,难道殿下的龙势与别人的不一样?”
这不就跟心脏和脑袋是一样的器官吗,有什么要避讳的。
陆酩不让她说,她偏要说。
“……”陆酩重新捂上她的嘴,另一手环住她的腰,将她两条胳膊一起禁锢住。
“沈凌,拿麻核过来!”
麻核是一种刑具,麻核树结出的深褐色硬果,塞进人的嘴里,能够麻痹唇舌,说不出话来。
牧野一听,瞪大眼睛,狠狠地看着陆酩,从嗓子眼里发出呜咽声:“唔你、敢!”
第48章
沈凌从刑具架上捧来一个黑色盒子, 解开锁扣,里面放着一颗鹅卵石大小的圆形麻核,质地光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