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凌察觉到屋子里头的动静,垂下眼,以很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屋子附近。
牧野打开门,正好对上了陆酩的目光,清泠泠的。
陆酩见她穿一件单衣,披散着头发,还赤着脚,皱了皱眉,迈步进屋,关上了门,挡住了外头的寒意。
麻核的效果散了,牧野此时终于能够说话了,张口便问:“你今夜就要动身?”
“嗯。”陆酩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回榻边,让她老老实实躺回床上。
牧野着急劝道:“殿下你安居奉镛,没有过战场的残酷历练,如何能够带好兵,五万士兵的性命,全在将帅的一念之间,殿下交给臣去就行了。”
陆酩站在榻边,静静凝着她,一声不吭。
许久。
他缓缓开腔,“若是裴辞带兵,你可会信任他?”
牧野不假思索道:“先生师从鬼谷,擅长兵法奇谋,若有他在,我自然信任。”
“……”陆酩的脸色阴沉下来。
“你知道裴辞在鬼谷待了几年?”
“五年。”牧野记得裴辞游学离开了那么久。
陆酩轻嗤:“鬼谷里教的那么些玩意儿,他也要学五年。”
对人人神往的鬼谷派,他的语气里却透着不屑。
牧野才想起来,陆酩也是鬼谷出来的,不满道:“你厉害,那你学了几年?”
陆酩听不得她话里话外夹着讽刺,未答。
牧野见他不说,也不太关心,继续道:“虽然你们都师出鬼谷,但先生不一样,他与我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经验丰富。”
陆酩冷冷地扯起唇角,轻呵一声。
他垂眼,看见了牧野放在榻边的鬼面具,拿起,将之戴在脸上,遮住了那一张极为好看的清俊脸庞。
青面獠牙的面具,将他衬得浑身透出冷意,仿佛九天之上的杀神。
“你放心,若是孤死了,你也得跟孤陪葬。”陆酩一字一顿,“同生共死。”
“……”牧野怔怔地凝着他,对上他如无垠夜色般幽沉的眸子,忽然说不出话来。
第49章
陆酩走后, 偏院安静下来,牧野起身,拿起榻边的裘衣想要披上出门。
她的动作顿了顿, 发现这件裘衣还是陆酩的,她从地牢一直披了回来。
牧野犹豫一瞬, 披上了裘衣, 走到院外。
太阳落山后,寒意渐起,裘衣温暖御寒。
偏院外守着一队玄甲军, 牧野往外走出半步, 两根长矛便交叉,拦住她的去路。
牧野长长叹出一口气,看来她这是又被陆酩控制了。
真要置气,牧野怕她气不过来, 现在她有伤在身, 也没必要硬撑着离开, 她转身回了房,休息养伤, 一切待她伤愈再说。
夜深。
屋内的炭盆烧得很旺。
牧野的意识清醒, 睡不着, 心火蔓延, 焦躁不安。
她推开榻边的窗, 夜里南方的湿气钻进屋内。
沈凌双臂抱着剑, 倚在悬梁上, 闭着目, 听见开窗的动静,随即睁开眼。
牧野开口问:“沈凌, 太子他出发了吗?”
沈凌“嗯”了一声,“殿下他已经离开泯城。”
“……”
牧野仰起头,望着无垠夜色里的钩月出神,钩月像是一弯镰刀,散发出森森阴气。
她无意识地又叹出一口气。
沈凌侧眸,看向站在窗边的牧野。
牧野没有束发,乌黑如瀑的头发披散开来,脸色因伤势而显得苍白,平添了三分的柔与弱。
不像那日,他跟在太子殿下身侧,看见的牧野,玄色长袍染血,只身一人抵挡千军万马而毫无惧色,眉眼英气桀骜。
此时的牧野,戾气和肃杀之意敛去后,绝美的容貌令人难以忽视,仿佛易碎的瓷,珍贵的宝器,像极了曾经被豢养在皇宫里的那一位太子妃……
沈凌抱紧了怀中的剑,他敛下眸,不敢再看牧野。
“将军可是担心殿下?”他出声问。
牧野轻哼:“我担心他做什么,我是怕他好大喜功,自以为是,害得将士们白白送命。”
沈凌斩钉截铁:“牧将军大可放心,殿下并非常人,行军打仗的本事,并不输给将军。”
牧野瞥他一眼,神情里透着不屑:“先前我可从未听闻太子带过兵、打过仗,你倒是对自己的主子有信心。”
沈凌:“殿下曾经拜入鬼谷,在鬼谷中待了不到一年就学成出山。”
闻言,牧野微微惊讶,她还从未听说有谁入鬼谷,竟用了如此短的时间便学有所成。
饶是如此,她依然不服,轻嗤:“鬼谷里教的都是纸上谈兵,若没有实战,不过是绣花枕头。”
牧野浑然没有发觉,她此时双标的厉害。
明明先前当着陆酩的面,对裴辞师承鬼谷,六年学成的能力颇为信任,换成了陆酩,就是不过如此,难堪重任。
沈凌这时也自觉他和牧野说的话多了,殿下大概不愿他将这些事情告诉牧野,于是转过身,背对她,不再言语。
牧野望着窗外的弦月,内心却慢慢平静下来,一刻钟后,她关上窗,躺回榻上。
裘衣染上她的体温,温暖得像是动物柔软的腹部,将她包裹其中。
她舍不得其中温度,没有脱下,合衣睡去。
幽暗的室内,淡淡的檀香气息隐约可闻。
陆酩就算走了,好像又无时无刻不存在。
-
翌日,牧野醒来时,发现悬梁上的沈凌不见了,树上趴着另一个人,沈仃的脸色萎靡不振。
沈仃自接到沈凌的消息,就没日没夜地快马加鞭,赶到了泯城。
他前脚刚到,沈凌交代完一些事情,后脚就追太子殿下去了。
沈仃见牧野从房里出来,刚想朝她挥挥手,又瑟缩一下,想起当初牧野从皇宫逃走时,让他吃了好一顿苦头。
“牧将军,求求你别逃了。”沈仃哭丧着脸,“你看看我这胳膊被抽的。”
他掀起袖子。
沈仃皮糙肉厚,伤也恢复的快,原本被罚得血乎刺啦,皮开肉绽的胳膊这会儿已经好得看不出来了,属实没什么卖惨的说服力,他只能悻悻地拉上袖子。
“我要是再把将军您弄丢了,下次就要被主子打死啦!”他哀道。
牧野现在一身的伤,还没要逃的打算,悠悠道:“放心吧,你死不了。”
暂时的。
顾晚从小厨房里端出早饭。
此时外头天气正好,冬日的暖阳和煦,室外比室内还温暖些。
牧野没有回房,而是坐在在院子树下的石桌上用饭。
饭吃到一半,院外传来孩子的哭闹声,脆生生地喊道:“我都闻见阿姐做饭的味道啦,阿姐肯定就在这里!”
“你们是坏人!不让阿樱进去!呜呜呜!”小顾樱见不到阿姐,大哭起来。
小厨房里,顾晚打碎了瓷盘,快步往外跑,跑到一半,却又忽然顿住,咬着唇,看一眼靠在树上的沈仃。
顾晚知道沈凌不在了,沈仃是接管他的人,虽然看上去面相比沈凌和善许多,但她依然不敢擅自行动。
害怕丢了性命,更怕害了阿樱。
顾晚的一双杏眸望过来,清透潋滟。
沈仃想起沈凌离开时,交代他的任务,等牧野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让他处理干净这位顾大夫。
影卫杀人不眨眼。
沈仃叹一口气。
他早上不该嘴馋,吃了顾晚一块枣花酥。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沈仃想到以后再也吃不上这样好吃的枣花酥,难过极了。
他觉得沈凌的心真是石头做的,不然怎么能那么硬,对顾晚这样一个娇弱的小娘子,他也下得去手。
在小顾樱的哭声里,林越伸长脖子,跳了起来,想要跳过高高的院墙,往里看去。
“牧将军!牧将军!你在里面吗!”他喊道。
牧野本来只想清清静静吃个早饭,被吵得脑壳疼,抬手拧了拧眉,放下银箸,往院子外面走去。
顾晚的视线紧紧跟着她。
昨夜,顾晚睡不着,听见了沈凌和牧野的对话,她听见沈凌称呼牧野为“牧将军”。
顾晚一下明白了,原来那个凛然威严的男人,并不是真正的牧野将军,而是当今太子。
真正的牧野将军,竟然是……
顾晚藏在衣袖中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她越发不敢确定,知道这个秘密的自己,究竟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院子。
牧野没有注意到顾晚的脸色发白,神情有异,她绕过影壁,看见了被玄甲军拦在外头的两个孩子。
林越牵着阿樱的手,小顾樱穿得粉粉嫩嫩,像是个桃粉团子,哭得伤心,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
见到如此情景,玄甲军依然面无表情,冰冷的长矛架出十字,拦住他们。
牧野皱皱眉,出声道:“放他们进来。”
林越的眼睛亮起:“牧将军!”
院外两个玄甲军互相对视一眼,犹犹豫豫。
牧野不耐烦地呵斥:“怎么了,是还要去问问你们主子?他既然没有交代不准放人进来,就别拦着!”
“……”
玄甲军移走拦路的长矛。
林越仰起脖子,趾高气扬地往里走,颇有狐假虎威的意思。
小顾樱迈着小短腿,哼哧哼哧爬过对她来说高高的门槛,一溜烟跑进了院子里。
她一眼就看见了顾晚,张开小手臂,朝她扑过去,瓮声瓮气地喊:“阿姐!”
顾晚蹲下来,把妹妹紧紧抱在怀里,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阿姐,我好想你啊,你为什么这些天都不在,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小顾樱睁着圆溜溜的天真眼睛,仰起头问她。
顾晚的神色复杂,揉了揉阿樱的额头,“我在这里有病人要照顾,走不开,等过段时间才能回去。”
“阿樱有没有乖乖的,有没有给柳夫人添麻烦?”
小顾樱嘟起嘴:“很乖的,才没有添麻烦。”
牧野走在最后,听见了这一对姐妹俩的对话,“顾大夫若是想回去,便回去吧,这里也不需要你一直守着。”
沈仃跳下树,“不可,主子吩咐过,顾大夫要一直留在院子里。”
牧野轻啧一声,一大早她的耳根子就不清净,陆酩都走了,还那么惹人厌。
她恶狠狠威胁道:“再跟我张口闭口主子主子,把你舌头扯断。”
沈仃缩了缩脖子,哭丧起脸。
他一个人实在是应付不来牧野啊,殿下和沈凌什么时候回来救救他。
顾晚看着牧野,她依然是男装打扮,一身玄衣利落,乌发随意地用一根墨蓝色发带扎起,伤势恢复得很快,眉眼里柔弱之气敛去后,多了三分的英气,说话做事没有一丁点女儿家的娇怯。
顾晚抿了抿唇,就算她如今离开别院,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太子是不会放过她的。
眼前唯一能救她的,也许只有牧野了。
她温声细语地婉拒了牧野的好意,“你的伤未痊愈,我留在院中照料更加妥当。”
小顾樱抱住顾晚的腰,“那阿樱晚上能不能也留在这里啊,阿姐不在我害怕。”
她说得委屈巴巴,小嘴撇起。
顾晚没有吭声,她没有资格做决定。
牧野看出来了她的拘束,开口道:“这院子那么大,多个小家伙也热闹,就住下来吧。”
林越一听,赶忙说:“那我能不能也住在这里?”
“你往这儿凑干嘛?”牧野问。
林越站得笔直,昂首挺胸,认认真真地说:“我想跟牧将军你学武,学打仗。”
将来给他爹,他娘,还有他妹妹报仇。
杀光那些贼人!
牧野看见他眼睛里坚毅的光,灼热的恨意,仿佛过去的她。
她沉思片刻:“教你不是不可以,但你可想好了,这条路,有去无回。”
为将者,少有善终,最后的归途,皆是马革裹尸收场。
林越喜上眉梢,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给牧野狠狠磕了三个响头,磕得脑袋都破了。
“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听见林越喊她师父,牧野一愣,随即轻嗤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林越还要继续磕头。
牧野打断他:“行了,有这力气给我找个墙根扎马步去。”
“好的师父!”林越一骨碌爬起来,走到墙根底下,扎起了马步。
牧野随手捡来一根树枝,对着林越瘦薄的身板戳了戳。
“背挺直。”
“马步蹲低,再低,低。”
“不准抖。”
林越此前没有习过武,基本功差,被牧野用树枝调教两下,额角已经冒出汗来,他咬着牙,目视前方,靠毅力坚持。
牧野看他扎得还算凑合,扔下树枝,拍了拍手上的灰,坐回石桌上,继续用她的早饭。
小顾樱踮起脚,在石桌上露出半个脑袋,眼睛滴溜溜地看着牧野。
牧野端起碗喝着粥,瞅了她一眼,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