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牧野和陆酩的私人仇怨很深,但储君关乎国之根本,在她眼里,陆酩还算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人选,也没有换的必要。
牧野犹豫片刻:“先生,朝廷中难道没有人知情吗?太子他其实并未北巡,而是带兵南下。”
陆酩带着十万玄甲兵,不可能真的做到一点动静也没有。
裴辞轻扯唇角:“你以为承帝不知情?”
牧野一怔。
裴辞悠悠地说:“承帝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要不威胁到他的地位,谁当太子,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相反,若是陆酩在南方立下赫赫军功,承帝会像过去忌惮牧野一样,忌惮他。
说不定承帝此时的内心,也并不希望陆酩回去,承帝近年疯了一般地求长生,他还想在皇位上,坐上十年,二十年,百年。
牧野知道皇家无情,但却没想到能无情到如此地步,她不愿相信,依然在想办法。
“若是太子拿下洇城,再赶在重立储君之前回去,朝廷的混乱是不是就解决了?”
裴辞的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沉默许久。
“已经来不及了。”他说。
牧野握紧茶盏:“什么意思?”
裴辞的声音幽沉:“陆酩大概已经死在了去洇城的路上。”
“啪”得一声,牧野手里的茶盏被她捏碎了,瓷片扎进她的掌心,殷红的血像是赤蛇蜿蜒。
她瞪着裴辞,有太多问题想问,可是眼皮忽然变得沉重。
忽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52章
马蹄声阵阵。
裴辞凝着沉睡的牧野, 许久,他从袖中取出一副银质的棋盒,棋盒做工精致, 雕刻的繁复的环形纹。
他打开棋盒,狭小的棋盒里, 盘旋缠绕着两条细蛇, 一条银蛇一条黑蛇。
裴辞将银蛇拉扯出来,黑蛇不舍,发出嘶嘶声。
裴辞盖上棋盒, 将银蛇拢在掌心, 而后靠近牧野,拿起她的手,掌心处是被茶盏割裂的伤口,血渗透出来, 散发着淡淡血腥气。
银蛇闻到这个味道, 蛇身紧绷起来, 仿佛迫不及待,它张开嘴, 露出尖尖的牙齿, 细长的信子, 贪婪地舔舐着牧野掌心里的血。
待银蛇喝足了, 裴辞将银蛇装进了另一副棋盒中, 掀开车帘, 递出。
马车外有一名黑衣人在骑马随行, 接过了棋盒, 掉头离开。
-
牧野醒来时,发现自己位于一辆马车内, 掌心被瓷片划破的伤口已经包扎过,而她整个人,正靠在裴辞的怀里。
裴辞的双臂搂住她的腰,在她的身前合拢,将她的胳膊也圈在其中。
牧野的后背紧紧贴着他的前胸,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滚烫。
马车里的空气仿佛也变得灼热和稀薄起来,让人觉得呼吸困难。
牧野的内心闪过一瞬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觉。
裴辞和她从来没有以这样的姿势相处过,透着一股诡异。
牧野动了动双臂,挣脱出了他的怀抱,和他分开,坐到了马车另一边。
裴辞垂眸,凝着怀里空了的那块地方,不动声色。
“醒了?”
“……”牧野沉着脸,不吭声。
她盯住裴辞,不解问:“先生为何要往我的茶里下药?”
“为了带你回燕北。”裴辞静静看她,目光坦然,“小野不是一直就想要回燕北吗?”
“我是要回,但不是现在。”南方的战事还未平息,让她如何放得下心走。
裴辞微微颔首,“所以我要对你下药。”因为知道她不会乖乖配合。
牧野皱起眉,有些恼了:“先生!”
裴辞的表情无波无澜,并不受她的情绪所影响,用平稳的语气说:“小野,南方的战事可以先放一放,等朝中局势稳定,册封新太子的礼成,朝廷随时可以出兵平乱。”
牧野不敢相信这些话会是从裴辞口中说出来的。
一句轻描淡写的放一放,放下了多少百姓,会有多少人在战乱中牺牲,牧野不敢想。
她深呼一口气,尽量保持冷静:“你们对太子做了什么?”
裴辞蹙了蹙眉,对于牧野的这一句话,听着觉得刺耳。
什么时候她和他不再是一边的了。
他不咸不淡说:“不过是坐实了朝中太子遇刺身亡的传言。”
“……”牧野的双手握紧成拳,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裂开,血氤氲了白色纱布。
她胸口涌起一股气,怒道:“陆酩原本能拿回洇城的。”如果不是被自己人陷害的话。
裴辞:“没有他,我也能够拿回洇城。”
牧野冷哼一声:“你所谓的拿回洇城,排在了权谋斗争之后,黎明百姓之后。”
“先生当真觉得二皇子未来会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吗,一个为了坐上太子之位,拿国家领土为儿戏,谋害弟兄的人,何以为君?”
裴辞驳道:“你以为陆酩以前就没做过谋害弟兄的事情吗?他做的可比陆晏狠多了。”
牧野不明白为什么裴辞在顾左右而言他,提高了音调:“我不管陆酩以前做过什么,我只管现在我看到的!”
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对裴辞用这样重的语气说话。
忽然,马车里陷入一瞬静滞。
裴辞凝着她,许久,开口道:“小野,什么时候你开始帮着陆酩说话了?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情,你都忘了吗?你不是也很想他死吗?”
“……”
“我以为先生和我一样,将私人恩怨放在了家国之后。”
裴辞发出一声低低凉凉的呵笑。
“那是你的恩怨还不够深。”
牧野疑惑地看着他:“先生与陆酩有何恩怨?”
裴辞抬起眼,深深地凝望她。
陆酩所拥有的一切,本该属于他。
包括牧乔。
牧野不会想知道他未来要做的事情,会让他们之间的决裂更深。
牧野身上受到的规训太多了,只知道忠于她的君和民。
裴辞一言不发。
许久,牧野开口说:“牧乔知道了,不会高兴的。”
裴辞“嗯”了一声,淡淡道:“她不会。”
他比了解牧野,更了解牧乔,牧乔没有牧野身上的那些规训。
若要成大事,必须要有牺牲,更何况南方战事,并非一朝一夕能平息的,若是朝堂之中不能快速的稳定,便始终是后患。
牧野忽然意识到,她和裴辞之间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隔阂,无论如何,她都没有办法与他说通。
“先前跟我在一起的孩子呢?”她问。
裴辞开口:“我命人将她送回去了。”
闻言,牧野稍稍放心下来。
此后一路上,马车里,牧野与裴辞相顾无言。
-
到了傍晚,马车在一间客栈前停下,他们已经远离泯城。
牧野没有胃口,不肯吃饭。
裴辞知道她的性子,不受拘束,越是逼她,越是逆反,索性也不管她。
牧野回了房,关上门,却始终坐立不安。
她想起昨夜里陆酩的样子,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那竟是她和陆酩见的最后一面。
牧野的右手按在心口处,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让她闷得喘不过气来。
忽然,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她不相信陆酩这样聪明的人,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
陆酩绝对不能死。
牧野狠狠咬牙,眼睛红得吓人。
她此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为将者没有死在战场,而是死在了阴谋场。
像是重莲被泼了粪一样让人恶心。
牧野当即拍桌而起,掀开窗户的一条缝隙。
客栈里有不少侍卫把守,不知裴辞防的是她逃走,还是在防陆酩的影卫。
牧野从衣袖里摸出一张面具,还是陆酩给她的那一张,她为了以防万一有需,一直带在身上。
她戴上面具,出众的长相立即变得泯然众人。
牧野翻窗离开客栈,路过马厩时,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唤。
疾风蹬着前蹄,发出动静引起她的注意。
裴辞做事一向考虑周到,大概是在送顾樱回去时,顺便连疾风也一起带走了。
疾风那么大一个目标,裴辞带走它时,玄甲军和沈仃不可能没有察觉。
裴辞的人能够全身而退,恰恰说明玄甲军和影卫没有余力再管,而陆酩那边是真的出了事……
牧野解开了拴住疾风的绳,跨上马,急促地发出一声:“驾。”
疾风察觉到了主人的紧绷情绪,很快跃出马厩,疾驰起来。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像是刀锋刮过她的侧脸。
牧野一刻未敢停歇,往洇城的方向去。
新月如钩,染上血红色。
在无垠的夜里,显得阴森。
随着她不断往南,空气里夹杂着的血腥味道,由淡渐浓。
最后马蹄发出踩在浅水上的声音。
水是粘稠的血,好像马蹄随时要陷进去。
牧野长吁一声,叫停了疾风。
她不愿意疾风踏过这片尸山血河。
寒风过,吹散了天空里的云雾,月光浸透,映亮了苍茫的平原。
平原之上,玄甲军的尸首遍野,触目惊心。
牧野的手握紧缰绳,指尖泛白。
她翻身下马,在尸堆里找人。
云雾重新聚拢,遮蔽住了月光。
牧野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用手去摸。
可就算摸了,她也辨认不出陆酩来。
牧野发现这些死去的玄甲军,血未凉透。
地面传来极为微弱的震动。
她屏息凝神,侧脸贴在地上,辨认出了一道道马蹄声,正朝东边的方向去。
牧野追着那一队人马,往东去,保持着不被对方发现的距离。
直到天色泛起鱼肚白,那一队人马进了山。
南方的山脉连绵,树木丛生,是很好的躲藏之所。
搜山的黑衣人数量庞大,仿佛倾巢出动。
牧野不想打草惊蛇,只远远地跟着。
一位山民背着空竹篓,进山砍柴。
为首的黑衣人蒙着面,眼神冷峻,一句不问,在和山民打上照面之时,剑已经刺穿了山民的腹部。
山民瞪大双眼,瞳孔里惊惧而迷茫。
山林之间,传来女人刺耳的尖叫声。
跟在山民后面的,大概是他的妻子,看见被剑穿透的丈夫,想也不想冲了出来,抓住黑衣人的衣襟往下扯。
黑衣人抽出剑,反手就抹了女人的脖子。
牧野的呼吸一停,她没有想到这些人搜山搜得竟然如此残暴,甚至她都没有反应过来,也没有来得及出手相救。
很快,她认出了这些搜山的人脖子后面都印有死士的标记。
牧野记得,当初来陆酩的别院救她的那一拨黑衣人,在和沈仃打斗的过程里,脖子上也曾露出过这样的印记。
这些人是听命于裴辞的……
牧野发现,她好像不认识裴辞了。
难道说宦海浮沉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吗。
亦或者他对陆酩的仇怨,竟然那么深,深到能够去伤害无辜的人吗。
牧野更加确定这些死士在找的就是陆酩。
不然不会如此宁可杀错不可错杀。
牧野的脸色沉下来,她脚步顿住,决定不能再跟着这些死士了,她必须在他们之前找到陆酩。
山里的路错综复杂。
牧野扫视一圈后,抿了抿唇,凭着感觉,选中了一条路,躲过黑衣人的视野,往密林深处去。
远离黑衣人的地方,山林里宁静极了,只有山本身的声音,水声滴答滴答,鸟鸣清丽。
牧野却没有心情欣赏山中的景致。
她左右不断的搜寻,发现了几处泥土的异常,像是被用剑搅乱过,泥土之下,是掩埋的血渍。
牧野下意识顺着泥土异常的方向去,忽然,她停下,沉思片刻后,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跑。
许久之后,她发现了一处山洞,被树丛遮挡住,并不显眼。
牧野犹豫一瞬,倾身走了进去。
山洞里的光线昏暗,越往里走,越是幽暗。
牧野缓缓地行进,走着走着,走到了尽头,面前是一条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