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只剩下陆酩和裴辞。
陆酩的脸色却极为难看,阴沉得不能再沉,漆黑一团的眸子好像藏着一把把利刃,恨不得将裴辞切碎了。
裴辞的头靠在刑架上,下巴仰起,喉结上下滚了滚,唇角的笑意突兀,仿佛他不是被折磨的那一个。
“你在鬼谷就学了这些下三滥的本事?”陆酩讽刺道,“解药交出来。”
裴辞笑了笑,嘴角干裂出血,好像裂口的妖,他道:“鬼师教的课,难道你忘了?阴阳蛇蛊的解法就只有一种。”
陆酩握住他肩膀上的那半截羽箭,往里扎得更深,又拧了两圈,发出血肉搅和的声音。
陆酩越是如此,裴辞的笑意便越深,浑然不顾箭窟窿里流出的血。
裴辞不紧不慢地提醒道:“我的血流干了,她也活不了了。”
阴阳蛇蛊分为阴蛇与阳蛇,阴蛇以女子的血为食,阳蛇以男子的血为食,一旦以血喂养,便只认其为主。
那一条黑蛇是以裴辞的血喂养的阳蛇,方才已经入了牧野的身体,蛊已落下。
此后牧野每隔一月必须要喝他的血,以压制阳蛇蛊,否则便会有锥心刺骨的疼痛和折磨,挨不过一日,蛇蛊就会钻透全身,令宿体七窍流血而亡。
终于,陆酩松开手,嫌恶地望着手上沾到的血,用帕子擦了又擦。
阴阳蛇蛊来自南疆,是南疆人用来操控从南疆沼泽外骗回的生人,当作他们的奴隶,以血令奴隶上瘾,即使再不情愿,瘾发作时,也要匍匐在他们脚边。
陆酩懂那上瘾的滋味是如何。
牢房外,牧野握起拳头,用力地敲着铁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动静,急切而慌乱。
然而,很快沈凌上前,将她拖走,越离越远,闹腾的声音越来越小。
牢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陆酩冷呵:“你也配让她如此。”
裴辞用仅剩的那一只琥珀眼静静看他,瞳孔澄澈,好像清明地预知了未来。
他道:“你日后又会好到哪里去?”
阳蛇喜热,盘踞在宿体的心脏处,守着心脏一滴血。
阳蛇宿体的心尖血,是克制阴蛇蛊的解药。
阴蛇喜寒,缠绕在宿体的脊骨上,守着督脉命门。
阴蛇宿体的脊骨髓,是克制阳蛇蛊的解药。
阴阳蛇蛊的解法只有一种,此消彼长,一命换一命罢了。
陆酩知道裴辞话里的意思。
他日后会为了求生,挖出牧野的心脏,喝她的心尖血。
陆酩不再和裴辞言语,转身走出牢房。
“给他治伤,让他活。”
陆酩给狱卒留下这一句话后,拂袖而去。
第69章
牧野守在天牢外, 望着陆酩走出来。
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裴辞呢?”
陆酩面无表情。
“死了。”
一阵微风拂过,将牧野绯色的官袍掀起。
她怔怔立在原地,恍神了许久, 好像整个人都随着这一缕微风离开了,一直向北。
微风卷着她, 将她带到了裴辞的小院里。
君子竹长势挺拔, 竹叶翠绿。
那一坛被她从树下挖出来的女儿红,摆在石桌上,深褐色的坛子上还沾着新鲜湿润的泥土。
牧野嘴里叼着一根草, 翘着二郎腿, 胳膊肘撑在石桌上,肘间忽然一滑,打乱了裴辞和她对弈下到一半的棋局。
裴辞从他的书房走出来,含着笑意地数落她。
可很快, 这一缕风便散了, 风这样的存在, 化为无形便是它的命运。
过去的一切轻易就烟消云散了。
陆酩的脸色阴沉,凝视着牧野, 她睁着眼睛, 明明望着的是他, 但陆酩清楚, 她已经看不见他了。
忽然, 从牧野的眼里掉下一颗泪来。
晶莹剔透的泪滴, 掉得那么干脆, 那么利落, 啪嗒砸在地上,溅出四射的光芒。
陆酩从来没有看过牧野哭。
当她是牧乔的时候, 没有哭过,就连要走,也是走得决绝,不曾掉一滴泪。
当她是牧野的时候,被他欺辱囚困,再难的境遇里也不曾向他屈服,坚韧得好像谁也不能将她折断,不能看到她示弱的一面。
现在他说裴辞死了,她哭了。
陆酩掐住了牧野的脖子,将她按住。
牧野被迫仰起头,阳光映在她的脸上,令她眼尾的泛红更加清晰。
陆酩咬牙,恨道:“你竟敢为他哭。”
牧野的眼底不再有悲色,只静静和他对视。
她不想在陆酩面前表现出她的伤心,她和裴辞十年的感情,和陆酩没有关系。
“皇上在恼什么?”她语气平静地问,“你不是已经得到所有想要的了吗?”
陆酩将她脸上情绪的变化看在眼里。
对着裴辞时,她那么温柔,那么鲜活。
对着他时,就像是跟裴辞一起死了一样。
陆酩掐住她脖子,那么纤细,那么不堪一握,他可真想掐死她。
他的手渐渐收紧。
牧野感受到她的呼吸逐渐困难,她张开嘴,目光却依然是冷的。
冷冷地看着他。
陆酩的心口涌上一股腥甜。
终于,他松开手,将牧野推开,转过身背对牧野,闷咳一声。
沈凌隐在暗处,看见了陆酩唇角溢出的黑血,但很快被陆酩拭去。
他敛下眸子,有些失望。
方才情景,他真的希望主子就那么把牧野掐死。
若是牧野死了,主子身上的阴蛇蛊自然也就能解了。
沈凌握了握拳头,目光凝着牧野的背影……
-
陆酩回宫后,第一时间召了太医,来的太医是顾晚。
那日顾晚和牧野分别,留在镇上一户人家暂居,不久,陆酩的手下就找到了她,将她和顾樱带回了奉镛。
顾晚成了太医院里第一位女医。
一时间,太医院和宫里的流言四起,都暗自猜度起来,一场美救英雄的戏码逐渐流传开。
众人都知道,皇上不久前曾经遭二皇子暗杀,在洇城九死一生,而顾晚就是在那时,将皇上救下,因而受到了皇上的青睐。
顾晚初到太医院,太医们皆把她当未来的要进后宫的妃嫔看待,这些比顾晚年长好几辈的老太医,对顾晚尊着敬着,什么活儿也不敢交给她做。
只有陆酩宣太医时,顾晚才有活儿做。
而就是这样的活儿,在老太医们的眼里,也带上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意味。
顾晚知道她如何解释也没有用,也故意没有去解释。
若是旁人以为她和陆酩有关系,那她在宫里,就多了一个最有用的庇佑,这样日后她以女医的身份进出后宫,调查父亲的死因,也就方便得多。
顾晚的父亲曾经也是太医院的太医,只是两年前,不知因何缘故,他突然暴毙宫中。
顾晚就连父亲的尸首也没有见到,只有一位小太监捎来了一句话,仅道顾大人死了。
小太监的态度冷漠,即使她跪下来求他,太监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顾晚的母亲刚生下顾樱,身上尚未恢复,闻此噩耗,竟跟着父亲一起去了。
顾晚不服,穿着素服在宫门前跪着闹着,没跪了两日,家中便遭了盗,夜里更是遇到了歹人,想要暗杀她们姐妹。
若不是顾晚机敏,带着顾樱逃了,恐怕两年前她们就和爹娘一起死了。
奉镛城内待不下去了,顾晚没有办法,只能带着顾樱流落在外。
顾晚站在大殿之外,望向巍峨的大殿,红砖金瓦,她深吸一口气。
如今,她回来了。
父亲死亡的真相,她要亲自调查出来,找到凶手,替父亲报仇。
顾晚进殿,为陆酩看诊。
“皇上中了阴蛇蛊,导致伤势难愈,此时又气急攻心,如此下去,即使用再多的药也难以康复。”
陆酩靠在龙椅上,抬手拧了拧眉,不耐烦道:“朕召你来,不是让你说这些的。”
说完,他拢起拳头,凑到唇边,又闷闷咳嗽了一声。
顾晚现在没有以前那样怕陆酩了,因着陆酩身上中的阴蛇蛊,整个太医院里,也只有她了解,有办法压制。
顾晚的母亲是南疆人,家中有一本古籍,用的南疆文字写成,母亲教过她识南疆字,她从古籍里得知了阴阳蛇蛊。
顾晚直言道:“若是皇上想好得快些,不如多喝一些蛇主的血,一升血下去,伤自然就好了。”
中了阴阳蛇蛊的人,若是蛇主的血没有喝够,身体机能会有明显下降。
尤其陆酩此前腹部受过两次伤,一次是被暗杀他的死士所伤,一次是被牧野在船上所伤。
而阴蛇寄生在体内,本就会产生毒素,导致伤口溃烂,自然是每况愈下。
顾晚不知道是谁给陆酩下的蛊,也不知道蛇主是何人,但距离陆酩中蛊已经过去月余,想必蛇主一定在他的手里,让陆酩能够喝到血,否则他不会还活到现在。
而以陆酩的本事,顾晚也不相信他是被牵制的一方,蛇主的日子必定不好过,可既然他已经控制了蛇主,取一升血来,应当轻而易举。
不过一升血,并要不了命,再开些补血的药材,很快就能养回来了。
顾晚不明白为何他宁愿伤口恢复得那么慢,也不愿意用更有效的办法。
陆酩并未接顾晚的话,他沉沉呼出一口气,忍住了咳嗽。
他忽然心想,还补什么血,干脆让牧野气死算了。
顾晚替他号完脉,开了药,收拾药箱,要走时,陆酩冷不丁出声道:“出去以后,让沈凌带你去一趟天牢。”
顾晚一愣,不解其意。
陆酩淡淡道:“牧野身上也中了蛇蛊,蛇主在牢里关着,你去取血。”
闻言,顾晚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陆酩继续说:“她过两日就要出征,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将血制成丸剂,让她带去,但不要告诉她吃的是什么。”
他顿了顿:“最好多备些,省得她万一受伤没血用。”
“至于取多少血,你看着办,别把人弄死了就行。”陆酩说这一句话时,语气里的温度比方才要冷了许多。
顾晚听完,微蹙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出了口:“牧将军的蛇蛊,和皇上的可是一对?”
陆酩沉默不语,半晌,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见顾晚知道的都差不多了,陆酩索性一起告诉了她。
他轻扯唇角,漫不经心地说:“朕身上的蛇蛊要靠她养着。”
顾晚大为震惊,一时忘了反应,呆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眼睫颤了颤,不敢再往细去想其中弯绕的原委。
但她记下了另一件事。
陆酩虽然只同她交代了要为牧野制解药,但他的药,也该一同制备。
顾晚临走时,陆酩又补了一句:“牧野出征,你跟着她,交给你做的事情,做好了。”
顾晚的脚步一顿,低下头,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
这几日她未给牧野施针,头疾治疗的进度慢了下来。
离开皇宫后,顾晚在天牢里见到了裴辞,他身上的血窟窿让她这种见过许多伤患的大夫都有些难以目视。
以裴辞现在的伤势,别说是陆酩让她来取血了,光留着一口气已经是难事。
顾晚无奈,挽起衣袖,打开药箱,替裴辞处理伤势,顺便取了从伤口中流出的血。
裴辞的伤势过重,他整个人已经陷入昏迷,发起高烧,额角渗出密密的汗。
顾晚用汗巾替他擦汗,免得进了风寒,伸手撩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张清俊的脸。
顾晚看得愣了一瞬。
仿佛感知到有人在触碰他,裴辞喃喃出声:“小野……”
顾晚回过神,听出了他唤的是谁,忙垂下眼,当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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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忙完一切,回到家中,已经是黄昏了,天色被染成橙黄色。
顾樱坐在院外的石凳子里,晃着细细的两条腿,刘妈妈在一旁喂她饭。
刘妈妈以前就是在顾府里伺候的,后来遭逢变故,府里的下人们也都四散了。
只有刘妈妈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回来看一看,怕有地痞流氓或者乞丐把府里给弄毁了。
如今顾晚带着妹妹回来,刘妈妈喜得情不自禁,辞掉了现在的活计,继续照顾她们。
小家伙吃得不乖,一口饭要嚼个七八十下,故意吃得慢腾腾。
她东张西望,直到看见顾晚回来,眼睛一亮:“阿姐!你今天回来好晚,我说要等你,刘妈妈还不让。”
刘妈妈伸出手指在她的小脑袋点了一下:“小没良心,我还不是怕你这小肚子饿坏了。”
顾晚走到顾樱身边,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解释说:“今日有事耽误了,以后要是晚了,也不用等我。”
用过晚饭,顾晚去了她的药庐,用裴辞的血研制药丸,几次都没有制成。
顾晚面露愁容,看来唯一的办法,只能每月送一次血,只是不知燕北的战事会耽搁多久,途中难免会生出变故。
思及变故……
顾晚忽然想起什么,忙走到书架旁,从中取出那一本古籍,快速翻阅,找到了其中一页关于阴阳蛇蛊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