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理,这么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那咱们也可以跟陈启谈判啊,拿青州跟他换,让出一条道来,送他们回青州,让这帮乱军跟段茂打去,一举两得。”
“换,要怎么个换法?一个青州换南部六州,就是傻子也不可能答应,更何况陈启一点也不傻。”
“拿河北三州换南部六州?”有人提议道。
“不妥,那咱们不是白忙活了吗?”
“拿青州换两州,先把陈启带着的青州军弄到北边去直面段茂,南边四州剩下的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咱们可以联络淮南,许以利益,南北夹击,收复失地,轻而易举。”
“此策可行,此策可行。”
商量到最后,众人一致认为这是最可行的策略,齐齐看向坐在上首的苗孝全。
苗孝全微微一笑,缓缓道:“不错,是个良策。不过这谈判的人选,诸君觉得哪位最合适?”
这是一个大问题,派出的使者既要能说会道,又要胆气过人,既要劝服乱军匪首,又要保证己方的利益。
这样的人本就不多,最好还得他自愿前往,带着情绪被迫去的,很容易将好事办砸了。
这一次,大家齐齐微垂着头,眼神瞟来瞟去,并没有热切的讨论,看得出来他们都很不想去。
去乱军窝里谈判,这可是九死一生的活,谁知道那帮敢造反的狂徒们,懂不懂“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说不定,人一到,话还没来得及说,脑袋先搬家了呢。
突然,坐在最末尾的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抱拳道:“节帅,属下愿意前往乱军营中谈判。”
这是一个很瘦削的年轻人,面白眉细,一张脸很寡淡,整个人看上去也很寡淡,之前的讨论中,他没有开过口,但是苗孝全认识他,认识衙署中的每一个人,包括给食堂送菜的老汉。
这个年轻人是文书韦思,一个每日沉浸于书文中的人。
像他的长相一样寡淡,没有存在感的人。
现在节度使苗孝全的眼睛在看着他,大堂中几十双眼睛都在看着他。
短暂的寂静之后,大堂内再次热闹了起来,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热闹。
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夸赞韦思。
“韦先生才思敏捷,是最适合的人选。”
“韦先生胆识过人,又气质温和,一看就让人愿意亲近,必定能说服匪首。”
“真是没有比韦先生更适合的人了,我刚才就想提议的,但是晚了一步,韦先生自己先站出来了,这证明什么,证明韦先生有一颗炽热的心,一颗愿意为河南奉献的心,带着这样的热忱,什么样的匪人不能被劝服。”
……
一瞬间,韦思被捧上了神坛,他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文书,成为了英雄,成为了肩负整个河南命运的伟大人物。
苗孝全微微弯起嘴角,仔细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脸色丝毫没有变化,表情也没有变化,如以前一般,坦然自若,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夸赞而兴奋、紧张、羞怯,也没有因为将入贼巢而恐惧、害怕、担忧。
这份胆识与镇定,足矣。
景和二十一年,正月初十,韦思带着两个卫兵离开了宿州,往南奔去。
天空飘起细碎的雪花,迎着风拍在脸上,粘在眉毛发丝,他伸手往下拉了拉头上的裘帽,压到眉际,又将脖子上挡风的帷布往上缠了缠,挡住口鼻,最后只留一双眼睛观路。
这个冬天特别寒冷,却迟迟没有下过大雪,天空与大地一直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也甚少见阳光,像极了河南道的命运。
人心惶惶,百姓不安,时时担心乱军什么时候打来,整个春节过得也是冷冷清清,不见半分热闹,街上少见穿红着绿嬉笑玩乐的儿童,屋檐门扉,也没有了高挂的灯笼和春联,不知道他们是已经无心摆弄这些,还是想隐藏富贵,乱时少招惹是非。
韦思的马还在继续往前跑,细碎的雪粒越下越大,一撮一撮落下来,粘在马的鬃毛上,已经有鹅毛那般大。
前路茫茫,不见人,不见马,只有簌簌下落的雪,四周很静,静得马蹄声渐渐闷沉无声,大地已经不再是苍凉的土黄色,仿佛盖上了一床白色的锦被,是一片白。
“大人,前边有个茅草房,这雪太大了,过去避一避吧。”一个卫兵顶着大雪,策马靠近韦思,大声喊道。
此时,韦思也看到了那处茅草房,应了一声“好”,当先策马奔去。
近了,才发现,这是一处有些破败的茶寮,一间颇为简陋的屋子,里面并没有人,却堆着木柴,大锅和水缸,想来卖茶者是附近村舍的农人,想着大雪天,路上无行人,便没有过来。
卫兵却很高兴,有柴有水,不仅可以躲雪,还能暖暖身子,立刻舀水点柴,忙碌起来。
韦思站在没有窗纸的小窗前,迎着飘落的雪,抬头看向天空,天空阴沉沉的,像是在漏棉絮一般。
不多时,一个卫兵端着一个粗陶大碗走了过来,笑道:“大人,拿着,暖暖身子。”
碗里是滚烫的热水。韦思刚接过来,升腾而起的水汽,就润湿了他的脸。
卫兵循着他的目光往外看了一眼,笑道:“这雪虽阻了咱们的路,却是个好兆头,瑞雪兆丰年,今年定是个丰收年。”
“你倒是乐观通达。”韦思浅浅笑了一下。
卫兵哈哈大笑:“我懂的不多,就是天生一个乐呵性子,每天瞎乐呵。”
韦思点头笑道:“是个好兆头,等雪下完,天就晴了,希望这场难关过了,咱们河南的天也能放晴。”心中忧虑,不知道南部六州的百姓,如今过的是什么样的苦日子。
五日后,韦思三人抵达折州的时候,时停时下的雪终于停了,天空露出久违的太阳,阳光直射在洁白的雪上,天地间仿佛都更明亮了。
韦思坐在马上,伸手遮在眉下,仰起头向着天空中的太阳看去,心中有了一种拨云见日的愉悦。
半日后,他在城外的军营内见到了乱军首领陈启。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韦思觉得。他们没有受到任何的刁难、侮辱,就见到了陈启,而且陈启待他们还颇为礼遇,说明两方并无多大仇怨,有很大的谈判空间。
两个卫兵被留在外面,营帐之中只有韦思和陈启两人。
韦思寒暄一番之后,提出了议和休战,两方交换城池的意向。
陈启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韦大人长途跋涉而来,又赶上了大雪天,路上辛苦,先休息一下吧,这件事情太过重大,我一人做不得主,要与兄弟们商议一下。”
“陈将军,我们苗节帅是非常有诚意的,这对咱们双方都非常有利,希望将军考虑之后,我们能够达成合作。”韦思郑重行了一礼,回道。
陈启点点头,唤人将韦思带了出去,安排在一处营帐之内,帐外站了一圈的守卫,并不见他带来的两个卫兵。
是夜,一轮圆月高挂夜空,月光洒在满地的白雪上,将黑夜照得分外明亮。
步出大帐的陈启,看着天上的圆月,今日正是元宵节,军营之中没有灯会,没有美酒,只每人分了一碗汤圆,已经是奢侈。
河南道比他想象的穷很多,他们从江南一路走来,虽然也是避免不了收缴百姓粮食财物,但一直有一个度量,从来没做过烧杀抢掠,逼死百姓的恶事。
但是进入河南之后,若不是有淮南给的那一万石粮食支撑,他怕是早已控制不住手下这些人马向百姓伸手抢掠了。
这里的百姓太苦了,根本分不出粮食给他们,城中的豪绅闻讯早已经举家逃离,也只能靠着普通商户,筹措一些粮食。
现在已经没有选择,只能不停的前进,前进才有希望,士兵们才有念想,不至于将目光盯到穷苦百姓的口粮上。
“好冷啊,要是有口酒暖暖身子,该多好。”
“想什么呢?饭都要吃不饱了,你还想酒喝。”另一个声音道。
陈启循声望去,是两个巡逻的小兵,肩膀挤着肩膀在慢慢跺着脚巡逻,他们估计没有看到他,还在自顾自地聊着。
“都说,反了,就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咱这也没吃上几顿啊,还越吃越差。”
“都怪我们河南道太穷了。”看来这个士兵是在河南加入的队伍。
“确实,听说淮南富庶,就是兵也硬,咱们打不过啊。唉?今日中午来的那三个人,好像就是北边过来的,也不知道他们是过来做什么的?难道是要招安。”
另一人冷笑道:“想什么呢?要真是招安,就赶紧跑,我们河南节度使啊,最是奸诈,他若是过来招安,那肯定是已经挖好了坑在前边等着咱们去跳呢。你要当真,就是十死无生。”
“你怎么知道?节度使这种高官,咱们把脚尖立起来也够不着。说得跟你在他身边呆过一般,这么了解。”
那人不服气道:“我是没那个福气见到节度使,但是我在刺史府院子里做过护卫,那些话都是前主家说的,我为什么混到这里了,还不是节度使骗了主家,将他们全家都害死了,最后就活了几个仆役和护卫。我命大,捡了一条命。”
“主家说,河南道苗节帅就是个妥妥的伪君子,不会经营,不懂军事,最擅长的就是耍阴谋诡计。他这种人只要给你点甜头,里面必定裹着砒.霜。”
他用肩膀使劲撞了撞另一个人,哼道:“还想着招安,他要来招安,那怕不是来招魂的。”
“呸,呸,不讲究。”被撞的人嘀咕道,“咱们瞎操心什么,陈将军英明神武,带着队伍一路从岭南走到这里,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能看不明白姓苗的这点子东西。”
“也是,咱们青州军如此勇猛,去他的招安,干就完了,揍他姓苗的奸诈货。”
……
两人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
陈启从一根立柱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脸色如冰,眼神幽暗地盯着韦思的帐篷看了许久,迈起冻僵的腿,缓缓往前走去,脚下的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刺.激着他的大脑。
当他的大脑被燃烧的怒火吞噬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在远处有一双眼睛正也盯着他。
这双眼睛正是刚才大骂苗孝全的那个士兵。
另一个士兵贴近了,压低声音,小心问道:“他听见了吗?”
“听见了。”
那士兵拍拍胸脯,悄悄吐出一口气,道:“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我这心都要跳出来了,身上出了一身冷汗。”
另一人回过头来,抓着他继续往前走,低声道:“咱们该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就看老大了。”
“嗯,希望老大那边也能顺利。”
三更之后,折州城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只鸽子飞上了夜空,消失在茫茫月色里。
韦思在帐篷内被关了两天,不管他怎么请求,看守的士兵就只有一句话,“陈将军甚忙,现在不在营中。”
第三日,他终于被带了出来,两个士兵寸步不离将他送进了之前那个大帐内,陈启早已经等候在里边。
韦思注意到,今天的他很放松,提着茶壶倒了一杯热茶,起身放到韦思上次那张椅子旁边的小几上,侧头笑道:“韦大人,请坐。”
他自己则转身回了原来的位置坐下。
韦思谢过之后,从容坐下,笑着攀谈了几句,完全没有被幽禁的恼怒。
等到气氛渐渐融洽,他才开口问道:“不知陈将军考虑得如何了?”
陈启敛了笑容,正色道:“韦大人的提议非常好,只是条件上我们想稍微修改一点点。”
“您请说。”
“北边一城换南部两城,这个我们可是吃亏的,吃亏就吃亏吧,谁让我们回家心切。不过,我手下这些兄弟们在一起惯了,不舍得分开,直接北部览州、秀州、青州,三州换我们手里的南部六州吧,我再赠送你们一个江南道的良州,怎么样?”
“这……”韦思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这么大的事情,他可做不了主。
陈启又接着说道:“我们这么有诚意,希望苗节帅也能让我看到他的诚意。先送一万石粮食,和三千匹绢布,作为定金。不然我很担心,在去往青州的路上,遇到埋伏偷袭什么的。”
韦思怔住了,他摇摇头,叹道:“陈将军,你们要的太多了。”
“哈哈,三城换七城,我们要的太多了?姓苗的是打着将我们分而击破的主意吧?也真是太小看我陈启了。”
韦思忙解释道:“陈将军误会了,览州和秀州是河南重要城池,如果交换,我们替陛下征讨河北洪氏的军队补给就会断掉,无法再继续为陛下作战。”
“这个你们放心,我会给你们专门留出一条路来,联通河北战场。就如同你们留出一条安全的通道,让我的军队到青州一样。”